那道士雙目凝視着燕然的臉色,想要瞧他嘗酒之後的神情。燕然欣然舉杯喝了半杯,細細品味酒中滋味,眉頭卻忽地一皺,面上瞧不出半分神色,似乎不甚喜歡。
那道士神色惴惴,似乎生怕燕然覺得他這壇酒兌得平平無奇。只見燕然閉目半晌,方纔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
那道士急問道:“甚麼奇怪?”燕然道:“此事難以索解,本公子可當真不明白了。”那道士眼中閃動着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奇的是……”
燕然將杯中酒喝乾,再回味多時,才說道:“這酒經你調過之後,乍一入喉,略覺尋常。但吞入腹中,卻另有一道辛冽醇厚之氣直衝上頭!頓覺酒味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十數年以上的美酒,別有一股風味。”
那道士撫掌大笑,道:“須得連盡三杯,方可得此酒其中真味!”他舉起酒罈,往燕然杯裡又倒了一杯酒,燕然也不推辭,仰頭一飲而盡!那道士再滿上一杯酒,燕然面不改色,酒到杯乾,絲毫不假思索。
那道士猴急似地緊盯着燕然,像是一個小孩子拿出自己珍藏的糖果與他人分享後,生怕他人覺得糖果味道不過如此的模樣。但見燕然長出一口氣後,熏熏然地讚道:“酒好!酒兌得更好!三杯兩盞淡酒,經君妙手勾兌,竟是醇香如斯,令人回味無窮!”
那道士臉上惴惴不安的神色一掃而空,洋洋得意得也是連盡三杯,方纔哈哈大笑道:“公子性情中人,當真是磊落大丈夫!哼,普天之下,又有誰當得起老子連敬他三杯酒!”
二人酒逢知己,意興頓豪,頓時你一杯我一盞,頃刻之間便將那壇酒喝得涓滴不剩,猶覺意猶未盡,興致盎然。段新眉忍不住蹙眉嗔道:“小酒鬼,又發酒瘋了……”
雷的面色漸漸陰沉,已是忍無可忍,正待拍案而起,卻見那道士醉態可掬地衝他擺擺手,搖頭晃腦地說道:“幾位公子小姐,行色如此匆匆地趕到句容,看來不似探親訪友,敢問此來所爲何事?”
雷心頭一凜,面上卻是不露聲色,暗自壓下心裡的火氣。倒是燕然喝得興起,揚手想再叫過一罈酒來,他才冷冷地呵斥道:“浪子無行,多少正事急待處置,豈容你在此肆意好酒貪杯?”
燕然這才幡然醒悟,訕訕地縮回了自己的手,將酒杯往桌上一覆,道:“今日未能與道長共謀一醉,甚是遺憾,奈何身有要事,且容我告一聲罪。他日江湖重逢,再舉杯痛飲,不醉不歸!”
那道士旁若無人地據案大嚼,湯汁淋漓一地,潑灑得遍身都是,形容更是髒污狼藉。只見他醉眼一翻,道:“哼,多少事等不及?須知愈是事急卻愈是得從容圖之,凡事欲速則不達,古人誠不我欺也!”
雷冷笑道:“不過是一個騙吃騙喝的牛鼻子臭道士,何德何能賴在這裡口出狂言?”那道士“噗”地吐出一塊雞骨頭,洋洋得意地說道:“句容不過一處偏遠京畿的小集鎮,既無名勝古蹟以懷古,又無高山大川以悅目,三位俱是人中龍鳳,風塵僕僕而來,卻又面含憂色,所爲何事已然是呼之欲出!”
雷灑然一笑,隨手往桌上丟了塊銀錠,道:“你且說來聽聽?說得好,奉送五十兩紋銀,說得不好,你從哪裡來就給我滾到哪裡去吧!”那道士眼中精光更是亮了幾分,直勾勾地盯着那錠銀子,口中嘖嘖讚道:“公子果然闊氣,其實幾位來到句容,莫不過尋醫問診四個大字,這銀子,老子可就不客氣了!”
那道士霍地伸出右手,便往那桌上銀子抓去,但他身形剛一動彈,卻見白光一閃,一柄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秋水短刃已是斬過了那錠銀子,正是雷的天之厲!
那道士一驚,忙不迭地想收回自己右手,卻不想自己見財起意下用力過猛,一時竟收之不住,直欲抵到刃尖不過寸許處,才戛然而止,真正驚出一身冷汗來。這時,那銀子才從中剖作兩片,而那刃尖迸發出的寒意卻也將他右手刺破,沁出絲絲血痕!
雷冷聲說道:“你究竟是誰?在少爺面前裝瘋作癡的,莫非也是魔教餘孽?”一言既出,舉座四驚,便是燕然也止不住緊張起來,兩眼不住地打量着這道士。
那道士倒也不以爲忤,用那血跡斑斑的手飛快地揀起兩片銀塊,緊緊握在手心後,才搖頭嘆道:“原來竟是知秋箭雷少爺!難怪出手不凡,人品出衆!只是可惜你卻是有眼無珠,老子堂堂道門中人,豈可與那魔教妖人相提並論?可笑,可笑!”
燕然問道:“那你爲何知道我一行三人前來句容,便是爲了尋醫問診這等事情?”那道士哈哈大笑,手指着段新眉,傲然說道:“這位小姐雙目含赤,脣角發烏,當是異毒侵入心肺之相,一望便知又何須多言?兩位公子鞍前馬後地伺候着,若不是來句容尋醫問診,老子便將這雙眼兒任你挖了去!”
燕然喜道:“同是道門一脈,道長知不知道那長春真人現在哪裡?”那道士神情更是倨傲,大聲回道:“長春真人?我呸!不就是何不二那老兒麼?最是一毛不拔,最是錙銖必較!老子不過偷吃了他幾兩酒,居然還要跟老子割袍斷義!天底下哪有這般道理?”
燕然更是欣喜,道:“他平生嗜酒如命,你偷他酒喝,他豈不氣惱?沒拿他斬妖刀砍將過來,已是天大的異數了!”那道士斜眼一瞥,道:“你識得他?”燕然笑道:“豈止識得,簡直是忘年之交!”
那道士勃然色變,嚷嚷道:“你既然和他相識,那生意便沒得做了,咦!何老兒你怎麼來了?”他直愣愣地望着大門,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異之色,燕然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卻看到大門四周空空如也!
燕然暗道不好,猛一回頭,卻看見那道士飛一般地衝着窗口溜去!電石火花間,只聽“嗖”地一聲清響,一支烏黑箭矢已是擦着那道士的左耳垂飛逝而過,“奪”地一聲直射入那窗臺木框之中!
那道士駭然立在原地,面白如紙,屏息靜氣,再也不敢移動半根指頭,有鮮血自他左耳垂滴落,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濺起了一朵朵小小的血花!雷將那名震天下的知秋弓隨意放在桌前,沉聲喝道:“兩個問題,第一,你究竟是誰?第二,長春真人究竟在哪裡?倘若有半句虛言,下一箭直射你的左眼!”
那道士權衡再三,終於恨聲回道:“算你狠!老子便是出梅三觀的觀主列不四,何老兒正是老子的大師兄,小子,倘若你不趕緊給老子斟酒認錯,休想老子帶你們去出梅三觀!”
雷喝道:“出梅三觀?天下哪有這等荒謬的道觀?你再胡言亂語,信不信本少爺一箭便射殺了你!”那道士倒與燕然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甚是憊賴難纏,卻見他大剌剌地仰着頭,蠻不在乎地回道:“有種你就一箭射殺了我,只是那出梅三觀,你們想破頭皮也想不出究竟在何處!哼,老子死不足惜,倒是可惜了這位嬌滴滴的小姑娘嘍!”
燕然見機不妙,忙急步上前溫言相慰。誰知這道士性子潑皮之極,橫豎就是油鹽不進,嚷嚷着要麼雷賠禮道歉,要麼奉上千兩紋銀,他才考慮帶不帶燕然等人往那出梅三觀去。
雷強自壓住怒氣,在一旁冷笑不已,手已經握緊了知秋弓,仿似下一秒便要拔箭射往這不知死活的列不四!燕然更是頭大如鬥,磨破了嘴皮子好言相勸,可是那道士兀自仰着頭,倨傲地一概置之不理。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那道士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一變。他轉身欲走,卻又深懼雷少爺那鬼神辟易的神妙箭術,正沒奈何時,只聽樓外有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道士,看你往哪裡跑!”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鋪裡才找得到他!”喝聲中,五六個人一齊衝了進來,將那道士團團圍住。
這幾人勁裝急服,佩刀掛劍,看來都是些江湖人物。其中一人瘦削頎長,手裡提着馬鞭,指着那道士的鼻子道:“列不四,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我們的銀子,不帶我們去出梅三觀,卻偷溜出來喝酒,這算什麼意思?”
那道士咧嘴一笑,道:“趙老大,老子只不過是碰巧酒癮發了,酒都不喝好,哪有心思給別人帶路?”一個馬面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只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了。”那趙老大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長春真人不得醫治,除了讓這酒鬼帶路,誰知道那破觀在哪裡!”
那道士的眼睛賊溜溜地一轉,便想閃身避到樓後,但那趙老大早有防備,“唰”地一鞭便封住了他的退路。旁邊幾條漢子紛紛拔出隨身兵刃,齊聲怒吼道:“還想跑!”一時間,刀光劍影,齊刷刷地向那道士招呼而去!
那道士左衝右突,始終衝之不出,而那幾名漢子的武功雖非一流高手,卻也出手不俗,不多時,那道士便險象環生,漸漸招架不住。
燕然有心助他,卻被雷含笑按過一旁。只見那道士大呼小叫,卻也是於事無補,轉眼間便被那幾名漢子按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那道士故態復萌地呼道:“有種你們便殺了我!我看你們誰能找到出梅三觀!”趙老大陰惻惻地一笑,慢騰騰地說道:“我不殺你,殺了你我怎麼找得到出梅三觀?我只會慢慢地割下你的雙手、雙腿,讓你以後再也握不得酒杯,再也逃不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