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塘村,吳東地區一個不起眼的濱海小村。
多年前,顧宇飛與結拜兄弟方白羽,薛雙林和龔翰章四人結伴出海,學人家搞起了海運走私的勾當。腦袋別褲腰帶上淘到了第一桶金。之後在這個小村落裡搞起了第一家麪粉廠,從一開始的麪粉廠到後來的軋鋼廠,前前後後張羅起四十八家村辦企業。逐漸形成了臥龍塘產業羣的格局。
整個臥龍塘產業羣星羅棋佈在東海之濱,毗鄰臥龍新港,背倚半月山省級公路,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
全村四百一十二戶人家,兩千八百口人,都是這四十八家村辦企業的小股東。
那一年趕上偉人南巡,鼓勵私有經濟發展,提出改革的步子要邁的更大些。一時間,這股由南往北的春風吹遍全國,臥龍塘村也搭上了這股春風,被時任省委書記田向農樹立爲農村改革建設的典型,吳東第一村的名頭從此叫響。顧宇飛作爲臥龍塘村的帶頭人,在那幾年中風光一時無兩。顧氏家族在這個村子裡漸漸取得至高無上的地位。
顧宇飛出門看病,一走大半年,冷不丁一回到家就宣佈老顧家後繼有人了。全村老少聽到這個消息後都傻了眼。村子裡有些分量的人物都忍不住好奇,藉口探病登門來瞧瞧顧大龍領回來的這個野種是個什麼成色?
顧大龍是顧宇飛的乳名,只有村子裡的老輩人才夠資格這麼稱呼他。
顧天佑隨顧宇飛回村已有半月,來登門探病的都是顧宇飛的長輩,自然也是天佑的長輩。這些人與其說是來探病的,倒不如說是來探路的。他們進門的時候手上提着禮物,臉上堆滿了笑意,見到天佑的時候人人都是不住口的誇讚。然而,從這些人的身上,顧天佑感受不到半點真誠。
在顧宇飛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裡,他幾乎每天都有彷彿說不完的話要對天佑講。顧天佑心裡清楚,他這是在交代身後事。歸根結底,他還是放不下白手創立的臥龍塘,不放心,不甘心。
半個月後的一天,顧家新宅,房間裡,十幾盆名貴蘭草在溫室效應下,違背季節規律花開正盛,散發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顧宇飛躺在榻上,連續數日,幹稀不進,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顧天佑坐在牀邊,端着碗,緩緩收回湯匙。
“別白費功夫了,你學過醫,應該知道我的時間已經到頭了。”顧宇飛的聲音虛弱,卻難得吐字清晰。
顧天佑看着他面上泛起的一抹血色,心中明白這是迴光返照的跡象,左右看了看,嘆道:“該來的總是要來,難得有個家,我其實挺喜歡這個地方的。”
當日答應顧宇飛陪他走完生命最後一程,之後自己便會離開。現在,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刻。此刻,顧天佑心中隱隱不捨。來到世上十六年,還是第一次把監獄之外的地方當成家。
“我知道你心裡頭有些事情要問我,趁我暫時還清醒,你問吧。”顧宇飛目不轉睛看着天佑,彷彿要把這一刻印刻在腦海中帶到另一個世界裡。
“她••••••”顧天佑遲疑了片刻,才接着問道:“她是怎樣一個人?”
這個她當然是指於少芬。顧宇飛微微眯起眼,似沉浸在回憶中,緩緩道:“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孤兒出身,非常聰明,讀書很厲害,從小學到大學的成績都很好。”
“你們是怎麼走到一起,又有了我的?”
“她是孤兒,是我供她上的學,在她大學畢業那年,燕京的學生們鬧事,她是帶頭人之一,遭到了政府通緝,走投無路的時候想到了我,而我那時候正在海上做私貨生意,她找上門來主動提出要跟我過日子,我沒有拒絕。”
顧
宇飛想了想,又補充道:“你媽她長得很好,說話做事幹脆利落,又在首都上過學,是個很有見識的女人,比我家裡那個強許多,那段日子裡沒少爲我出謀劃策,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
“後來呢?她又是怎麼進的監獄?”顧天佑其實還想問他,爲什麼這麼多年對自己母子不聞不問。
“我們走到一起沒幾個月就出事了,我們的船在海上遇上了海警,隨後就打了起來,我和你大頭叔,雙林叔跳了海,你母親水性比我好,當時卻死活不肯跳,留在了船上,搜身的時候她忽然拔槍打死了一個武警幹部,我們三個在海上漂了一星期,眼看都要餓死了才遇上你翰章叔,等我們回到陸地時,你母親已經被判了死刑,當時我還想撈她出來,結果找人一打聽才知道她在燕京做下的事情,之後的事情我們就不敢沾邊了。”
他又解釋道:“經過那次之後,我已經下定決心洗手上岸,當時田書記剛到吳東任省委書記,當年他下放到臥龍塘村勞動,我父親待他不錯,仗着這點香火緣我找上門去,總算拿到了辦廠許可和貸款批文,當時搞麪粉廠還好說,關鍵是我同時上馬的還有軋鋼廠,那會兒物資供應緊張,鋼材市場都是國家企業把控着,民營經濟鑽進這個領域裡很不容易,各級審查非常嚴格,所以我就••••••”
“看着你的女人懷着你的孩子死在獄中?”顧天佑微微皺眉,忽然想起了龍爺,那個爲了四個老婆罷官的倔老頭。不由心頭一陣鄙夷。
“那個時候我身邊有好幾個女人,你母親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我當時並不知道她懷孕的事。”顧宇飛閉上雙眼,長長嘆息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想做什麼道德聖人,走到今天也算是咎由自取,你怨我恨我都隨你。”
“從小教導我的人說,怨恨是弱者的做法,而我喜歡有仇必報!”顧天佑話鋒一轉又道:“該恨你怨你的是她,任何人都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沒有你就沒有我,所以我沒有恨你怨你的權利。”
“這段時間••••••”顧宇飛遲疑了片刻才接着道:“謝謝你,陪我走完最後一段,我很高興。”
顧天佑從他的眸子裡感受到某種期待,知道他還有下文,索性沉默以對。
顧宇飛接着道:“我知道你要離開這兒了。”
顧天佑面無表情:“我在這裡不受歡迎,而且,這是咱們之前就說好的。”
顧宇飛:“離開以後你打算做什麼?”
“還沒什麼具體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吧。”顧天佑淡然道。
“其實你可以考慮留下來。”顧宇飛脫口而出,很快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確實沒什麼好的去處,不妨就留在臥龍塘,畢竟你是我的兒子。”
他到底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儘管心中早有所料,顧天佑還是沉默許久才緩緩道:“你知道我是在什麼樣的環境里長大的,你也應該明白對我而言,在那樣的環境裡,每一次選擇錯誤都很可能意味着不會有下一次選擇的機會。”
環境是最公平也最無情的老師,顧天佑的童年從記事起就結束了。儘管很幸運的得到了龍爺的庇護,然而龍爺在天佑的成長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從來不是什麼父親,祖父。在龍爺眼中,天佑也從來沒有被當成小孩子,龍爺把他養大的過程就是把一個不合格的兵培養成合格一兵的過程。
在正常的環境裡,一個小孩子在面臨選擇時犯了錯誤,會得到家長的保護,會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而顧天佑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他至今還能記起人生第一次選擇錯誤的後果。八歲那年,因爲擋不住一顆糖的誘惑,被一個病態的誘拐
犯騙進儲藏室,之後的事情幾乎毀掉了自己整個人生。
那是顧天佑第一次見人流血,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那個人撕碎了自己的衣服,惡狼一樣撲上來的時候,自己舉起打磨鋒利的牙刷把劃開了那人的主動脈,灼熱的血一下子噴了出來,那麼多的血,到處都是••••••
顧天佑收回心緒,顧宇飛仍滿懷期待的看着自己。
“我知道這些年你生活的很苦。”顧宇飛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流落到社會上真的比留下來更好嗎?”他懇切的繼續說道:“臥龍塘是我畢生的心血,你就忍心看着這份家業落到仇人手中?”
“您言重了。”顧天佑嘆了口氣,道:“我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無權無勢無根基,留下來又能做什麼?”
“你若只是個普通的十六歲少年,我自然不會對你有什麼期待。”顧宇飛鍥而不捨的:“但你不是,你的成熟和修養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本來已認定顧家後繼無人的事實,卻偏偏這個時候你出現了,這難道不是天意嗎?”
“這事兒你最應該感謝的人應該是她吧。”
“是的,我當然不會忘記你的母親,我很快就會去下面當面謝謝她。”顧宇飛續道:“不過孩子,臨別之際,我還是要請你相信我,就算我走了,臥龍塘的局面也不會比你在秦州監獄裡面對的更險惡,我不會就這麼丟下你一個人面對今後的一切,我向你保證,無論臥龍塘如何,至少你會過上比流落在外好很多的生活。”
說完這句話,顧宇飛已是油盡燈枯,只剩下一點不甘的目光如火般灼熱,炙烤着顧天佑的心。
顧天佑的內心中天人交戰許久,終於點點頭。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天佑在內心中對自己說,就算是爲了讓他死而瞑目吧。
顧宇飛滿懷不捨,終於緩緩閉上雙眼,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男人帶着遺憾和不甘走了。
接下來的數日裡,臥龍塘全村掛素,上下一片哀嚎聲。原配老婆蘇霞珠帶着三個女兒披麻戴孝,大操大辦將他風光大葬在村口的山崗腳下。顧天佑完全被排除在外,只能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
村上人都說,這個野種不愧是監獄裡長大的,果然是一條喂不熟的惡狼,顧大龍對他那麼好,臨了一滴淚都不願爲自己的父親流。顧天佑懶得理會他們的非議,自己已經做了該做的,陪着顧宇飛走完他生命最後一程,接下來似乎已無必要繼續留在這裡。反正自己又不想跟這些人爭奪什麼,只要就這樣默然離開,這些聲音自然會消失。
世事難料,見多了人性黑暗一面的顧天佑終究卻低估了人性複雜的一面。他想走,人家卻不肯放他離開。顧宇飛喪七之後,原配老婆蘇霞珠便領着三個閨女和女婿把顧天佑強行關進了顧家老宅。
理由是顧宇飛的遺囑。
臥龍塘村有四十八家村辦企業,幾乎都是顧宇飛一手創立,他手裡掌握着這些企業大部分股權。這些年,受惠於這些企業,村上每一家都都積攢下不菲財產。而顧家更是村中首富。
根據蘇霞珠的說法,顧宇飛的遺囑裡將他名下所有銀行存款,包括在省城和秦州的幾處房產都留給了蘇霞珠和三個女兒。而他所獨自擁有的臥龍塘村四十八家企業百分之六十的股份,連同顧家老宅則盡數由獨子顧天佑繼承。
顧天佑當然知道這母老虎沒安什麼好心,本打算來去瀟灑,卻沒想到兜頭一口大黑鍋罩下來。接還是不接呢?顧天佑回味着顧宇飛的臨終遺言,忽然來了興致,左右離開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倒不如留下來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