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但十三的月亮卻已經流露出味道。芙蓉池邊的小樹林中,銀白色的月光從樹葉的縫隙中一點一滴地鑽了進來,在小徑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剛纔那陣笑聲之後,林子中也不知道一下子撲騰出來多少宿鳥,如今終於消停安靜了下來。
既然是御苑,這歇息地方自然是隨處可見,幾處高大的樹木下頭甚至還有秋千架子。自打剛剛笑過之後,屈突申若就掙脫了李賢的胳膊,此時一看到鞦韆更是拖着賀蘭煙坐了上去。兩人笑着蕩了兩下,小丫頭便衝着李賢嚷嚷了起來。
“賢兒,快來幫忙推推!”
這兩個小姑奶奶!
雖然面上搖頭,李賢還是上得前去,趁她們蕩下來的時候使勁推了兩把,等到看兩人越蕩越高,他方纔退到旁邊靠樹站着,眯起眼睛端詳着這一大一小。
屈突申若雖說白天穿着胡裝,晚上卻特意換上了一身女裝——緋綾衫子,束胸曳地絳紅絲裙,俱是輕薄的織物,雖說是晚上,但在月光下卻愈發顯出那玲瓏有致的身材。大姊頭尚紅,小丫頭如今雖出了孝,卻仍服素,白紗窄袖長衣,白綾長裙,旁人穿着如同幽靈的一身白讓她穿在身上,卻流露出一股清新雋永的意味。
眼之所至是兩位絕色佳人,耳之所聽是陣陣歡聲嬉笑,李賢自是感到說不出地得意。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鞦韆終於停了下來,他正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卻只見屈突申若和賀蘭煙同時跳了下來,雙雙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按在了鞦韆上,緊跟着大姊頭更是在鞦韆後頭狠狠踢了一腳。
嗖——
也不知道大姊頭這一腳用了多大力氣。總而言之,鞦韆一下子向前飛起了老高,虧得李賢反應迅速一把拉住了旁邊的擺繩,這纔沒有在猝不及防之的時候掉下來。還不等他對這種突然襲擊表示抗議,這鞦韆一落到低處,忽然後頭又傳來了一股大力,緊接着就是小丫頭咯吱咯吱的笑聲,還有屈突申若囂張地大笑。
“怎麼樣。小賀蘭,心情是不是好多了?有些事情深究了沒意思,做人有時候就得像六郎這樣沒心沒肺!”
這句話前半句一飄入耳,李賢登時醒悟了過來,敢情大姊頭是趁這個時候開導小丫頭。想到自從那一遭讓屈突申若把賀蘭煙送回家之後,他就被亂七八糟的事情纏住,幾次去找人卻被老外婆擋在了外頭,確實不曾和小丫頭好好談過心,此時此刻,他自是對屈突申若生出了感激。然而。當後頭半句沒心沒肺的評價時,他登時爲之氣結。
“沒錯,就是沒心沒肺!”
賀蘭煙想起前些日子患得患失,又遭到了賀蘭敏之的嘲笑,愈發恨得牙癢癢的,咬牙切齒地在李賢身上又死命推了一把。看到李賢手舞足蹈飛起老高。她便再次發出了陣陣笑聲,終於心滿意足地退到了一邊,一把挽起了屈突申若的手。
“申若姐,我們走,就讓這傢伙看得到吃不着!”
雖說從鞦韆上跳下來異常容易,但眼看着大姊頭只來得及丟過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就被小丫頭一下子拉走了,李賢只好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好容易等到鞦韆停了下來。他卻索性坐在了上面,仰望着滿天星斗和明月發呆,心裡嘆息着大好時光可惜無酒無人伴。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小徑那一頭傳來。緊跟着就是女人的說話聲。他原本打算就坐在原地,猛地心中一動,四下一掃後就悄悄掩到了某棵四人合抱地大樹後頭。不多時,就只見兩個人影並肩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剛纔在船上聽到殷姐姐那歌聲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平日看她那麼一個爽朗人,卻不料會唱這樣的民歌,而且還是和那位程中郎將。”
說話的那個女子轉過頭來,恰好在月光下顯露出無限美好的容顏。而這時候,另一個女子忽然悠悠嘆息了一聲:“說實話,我還真羨慕她。若是我有這樣的膽量,興許就不會在當初上演那種滑稽的場面了。芙蓉,阿瑤嫁到你家最初那段時日,多虧了你幫忙,否則我真的擔心她會鬧出什麼事來。”
“許姐姐不用這麼客氣,既然是姻親就是一家人,更何況我如今在長安也受了你不少照顧。不過,既然我大哥都已經娶了嫂子,你真的不願嫁人?”
“我心既已予人
嫁入別家,又何嘗對得起未來地丈夫?祖父如今身體說需得好好照應,等到了……那時候,我就索性出家求一個清靜算了!”
場中一時間陷入了沉默,而躲在樹後的李賢此時不用探身窺視,也知道說話的是哪兩個人,這心裡頭自有些不是滋味。很快,兩女又壓低了聲音說了一會話,陣陣模糊不清的聲音隨風飄來,他卻是再難辨別她們究竟在說什麼。
直到外頭再次恢復了安靜,又稍稍等了一會他方纔閃身從樹後出來,忍不住苦笑了一聲,這才慢吞吞地朝剛剛的坐處走去。他正想在那鞦韆上再耍兩下子,順帶好好盤算一下,卻不料一個人影急匆匆地從小徑那一頭奔了過來。四目對視之下,他固然是愣住了,而那個人也愣住了。
—
“六……六郎,你……你剛剛就在這裡?”
如今形跡已露,即便李賢平日再會說話,這時候也找不到第二個理由可以矇混過去。再說,這裡已經是小徑盡頭,出路只有許嫣轉回來這一個,他還能從哪裡蹦出來?總不能說自己晚上閒着沒事幹鑽林子玩吧!
乾咳了一聲,他趕緊岔轉話題道:“你這麼急急忙忙趕回來,可是丟了東西?”
許是覺得自己剛剛問得過於直白了,許嫣也頗有些尷尬,但很快便故作鎮定地微微點了點頭:“和芙蓉分手之後,我發覺掉了一隻耳墜,所以就回來找找。”
耳墜?
李賢這時候方纔發覺,許嫣耳垂上的耳墜只剩下了一隻。月光下,那粒紅彤彤地玩意格外顯眼。非金非玉非寶石,卻是一顆紅豆。一瞬間,多年前那次逛街的經歷猛地浮上了心頭,赫然是許嫣捧着兩對耳墜向他借錢的情景。
雖說是借,但那時候兩姊妹好似是許家的賠錢貨,再說許嫣又不像許瑤那樣潑辣任性,因此他哪裡會讓人家還錢?三兩次推辭過後,這事情也就算過去了,想不到今日又會重見。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他很快自嘲了起來——許嫣如今是許家的管事大小姐,這賣相思子的鋪子更開得滿長安大街都是,似乎還是賀蘭煙一手創辦的,就不許人家許大小姐自己再買一對?
“這黑燈瞎火的,林子裡又暗,要找一個小小地耳墜只怕不容易,不若還是等天亮吧!”
“不過是小玩意,我一個人找就好,殿下還是先回去吧!”
聽到人家忽然生硬地改口叫了尊稱,李賢想想還是留了下來。這雖說是皇家御苑,但放着許嫣一個人在這裡找,興許到天亮也不會有收穫。作爲偷雞摸狗的必要配備,他隨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火摺子和火石,迎風點燃一晃,那特製的火摺子立刻發出了微光。
“這火摺子最多能燒半個時辰,若是不行明早我叫上人幫你。”
許嫣瞥了瞥李賢,沉默地點了點頭,待接過那火摺子,卻又瞧見李賢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一個晃着點燃了,貓着腰在地上四處查看。此時此刻,她只覺心中又歡喜又悲涼。
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大婚了,剛剛在船上看見屈突申若和賀蘭煙依偎在他身邊地時候,即使她早就有心理準備,也免不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刺心,興許,這就是所謂的情之所鍾,無藥可救。
那因果起於一次侍宴,長於那次逛街,興於那一次長街相救,又在他一次次上門拜訪祖父的時候日漸壯大,看似水到渠成,卻最終仍是一場空。
凝視着李賢正在地上尋找耳墜的背影,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嘆了一口氣,旋即悄悄從腰中取出了一個綢包,掀開那層綢布,裡頭赫然是和她耳上那隻一模一樣的紅豆耳墜。狠狠心從裡頭取了一隻捏在手裡,她就將剩下一隻鄭而重之地包好藏在懷裡,旋即輕輕地將其丟棄在了地上,趁着李賢回頭的功夫將其撿了起來。
“已經找到了,多謝六郎你今晚的仗義,我先走了!”
眼見許嫣話音剛落,就拿着那火摺子急匆匆地順小路奔了回去,李賢不禁呆住了。好半晌,他才攤開了手掌,只見那上頭恰恰是一隻小巧玲瓏的紅豆耳墜。想想許嫣離開的時候彷彿是逃跑似的,他更是苦笑了一聲。
怪不得這紅豆被人稱作是相思子,果然是自古相思最是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