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完新郎的親眷後,徐嫂便帶着一羣男人,氣勢洶洶地往喜兒家的方向趕,顯然是商量好了處理屍體的方法。
李瑤拉着劉丙丁,悄悄跟在隊伍後頭,沒有引起任何一個NPC的注意。
【名稱:路人甲】
【類型:技能】
【效果:少量降低存在感,減少被NPC注意到的概率】
【備註:你躍入人海,不過一粒水滴;你放聲高呼,不過蚊蚋之音;沒有人會特意關注你,伱不過一個路人甲而已】
這是李瑤在第三個副本獲得的技能。效果很弱,只能對NPC起些微不足道的作用;備註更像是對她的現實生活的嘲諷——卻沒想到能在這裡派上用場。
徐嫂腳程不慢,靈活得不像這個年紀的老人。李瑤和劉丙丁走得氣喘吁吁,才勉強跟上她的步伐。
他們不敢跟得太近,始終和徐嫂保持十米的距離,生怕被NPC發現,破壞技能的效果。
轉過巷口,一座一進的宅院出現在眼前,牆皮斑駁,紅紗堆迭,木門半開着,像是邀人進入。
喜兒家到了。
眼前早已不見徐嫂和男人們的身影,他們顯然已經先走一步,進入宅院了。
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給所有紅的白的建築抹上一層濛濛的灰影。沒了陽光,剛散去不久的白霧再度從陰影中上涌,薄紗白綾似的嫋娜着伸展。
剛死過人,連迎面吹來的微風都帶着死亡的陰溼氣息;空氣中靜得出奇,只有風吹衣角的獵獵聲音。
李瑤不自覺地將腳步壓得更輕,一下下踏在青石板上,向宅門的方向走去。劉丙丁心安理得地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前行。
李瑤輕輕推開木門,儘管已經很注意了,但還是發出了“吱呀”一聲響動。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帶着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
木門被風吹着緩緩開到最大,木頭摩擦的餘音散去後,天地間再沒有別的聲響。
李瑤屏着呼吸等了兩秒,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庭院中,沒有一個NPC的身影。
劉丙丁湊上前來,壓低聲問:“這是什麼情況?我們應該沒走錯,該不會是徐嫂根本沒到喜兒家?”
“鬼打牆。”李瑤想到一個名詞,便說了出來。
她其實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她只知道眼下的情況超出了預期。原先她害怕的無非是被徐嫂等NPC發現行蹤,再攔着她不讓她進阿喜的房間;而現在,她連自己該害怕什麼都不知道。
危險藏匿於暗處,未知帶來恐懼,一草一木,一舉一動,都可能意味着死亡點。
“我們該怎麼辦啊?我一點靈異知識都不懂,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劉丙丁甕聲甕氣地說。
“先進去再說,沒有人,剛好方便我們探索。”李瑤無意散播恐懼。她說完後,便大步走進庭院。
被紅紙和紅布封鎖的西面廂房一片紅豔,一縷縷紅色布條從屋檐上垂掛下來,像是白無常的舌頭,被風一吹便簌簌地抖動起來。
李瑤踏着地上的紅色紙屑,走向西廂被糊得看不見內裡情況的門洞,一路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垂下手安靜地站着,盯着房門上貼得皺巴巴的“囍”字出神,黑色的眼眸緩緩暈染開色彩,光澤被吞沒在濃黑中,空洞得像乾涸的井口。
劉丙丁遲遲沒等到李瑤動作,一擡眼就看到她無神的眼神,嚇了一跳,連忙出聲:“李瑤,你還好吧?”
李瑤如夢初醒,眼眸中再度有了光彩。她感激地笑笑說:“剛剛我又想起了昨晚那個夢,差點被魘住,還好你及時叫醒我。”
劉丙丁剛纔喚那一聲完全是無意之舉,此刻聽李瑤這麼說,不免擔憂地問:“你現在狀態不對,我們還要進去嗎?我看這宅子邪門得緊,要不我們先退出去,等齊文他們回來再說?”
李瑤不言不語,擡手推開了門。
房間似乎很久沒有打掃過了,門一開便有一抔灰塵呼在人的臉上,嗆得門口的兩人乾咳了幾聲。空氣中漂浮着纖維和塵粒,腐朽的木製品散發着溽潮的氣味,並不難聞,卻也不讓人好受,堆積在肺腔裡給人一種鬱結的感觸。
房間內沒有屍體,也沒有人影,似乎封鎖許久了,什麼都不曾來過。
劉丙丁小聲嘀咕:“這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嗎?不像有人住過啊。”
“這應該是鬼怪構建出來的空間。”李瑤簡短地說出判斷,一步一步地向牆根走去。
劉丙丁的目光追隨着她的步伐,很快注意到灰白的牆壁上斑駁着大片的褐色斑塊。
“是血。”李瑤說,“看濺射的形狀和角度,應該是打鬥中留下的血跡。”
劉丙丁注意到,牆上的褐色濃淡不均,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分好幾次,從不同角度濺上去的。還有一道下濃上淡的擦痕,應當是將人的傷口摜在牆壁上,塗抹出來的。
李瑤左右看了看,目光最終落在靠牆壁的一張木牀上。
木牀雕鏤精緻,邊角處卻結了厚厚的蛛網。上面鋪着大紅色的喜被和褥子,早已沾了灰,被混色成一種傷口潰爛後呈現的酒紅。
李瑤走過去,在牀邊蹲下,青白的手不顧髒污,在牀褥上仔細摸索。半分鐘後,她鎖定了目標,拉開被子邊緣的拉鍊,從裡面扯出一張折迭起來的灰色紙頁。
那是一張報紙,展開後,赫然是一則報道:
【20歲女大學生在旅遊時失蹤,警方已介入調查】
報紙上的信息量很少,只有標題和照片。劉丙丁湊上前瞅了一眼報紙內容,目光定在了一處。
他愣了兩秒,指着照片中失蹤者的臉,不確定地說:“這……這不是喜兒嗎?我認人可準了,不會看錯的,可喜兒不是個傻子嗎?”
“徐嫂騙了我們。”李瑤回過神來,冷冷道。
在她話音落下的剎那,身遭的景象如同沾了水的紙張般蜷曲、折迭,逐漸從邊緣開始崩毀、破碎,像是高樓坍塌般消散成一團團灰白色的霧氣,又逐漸染上鮮紅色,火焰似的燃燒起來,勾勒出新的畫面。
【支線任務已刷新】
【支線任務:……】
……
霧氣濃郁得像雲層,遮蔽了所有場景,只留下一副巨大的黑色棺槨停靠在齊斯面前,發出陣陣可憐可憫的泣音。
“放我出來啊……換你躺進去吧……”
似乎是意識到騙不到齊斯了,尚清北和杜小宇的聲音逐漸扭曲,變成最開始的女聲。
齊斯站在霧裡靜靜地聽着,垂眼將棺材從頭打量到尾。他注意到,棺材的四角各釘了一枚制式奇怪的青銅釘,釘得並不牢靠,都脫出來了差不多半根,好在並沒有完全掉落。
“救救我……放我出來……”
棺材裡的年輕女聲依舊在求救,隔着厚厚的棺材板,那聲音失真得像是從水底傳來。
“我爲什麼要救你?”齊斯好奇地問,“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嗎?”
空氣一瞬間安靜了,棺材裡的東西似乎是被問懵了,好半天沒再出聲。
齊斯等得有些無聊,於是走上前,從特製手環裡取出小錐子,將脫落出來的棺材釘一個個敲了回去。
在他敲完最後一個釘子時,一陣狂風襲來,將棺材吹成一地灰色的沙粒,連帶着霧氣也被吹去了許多,眼前一派天朗氣清。
齊斯聽到,身後消失了一陣的腳步聲再度出現,不多不少正好兩人,應該是尚清北和杜小宇。他停住腳步,側頭回望,再度確定了是他們二人。
危機的解決太過容易,不像是死亡點,倒像是提供線索的特殊劇情。只是一個棺材,加幾聲求救,到底是要說明什麼呢?
活葬?詐屍?還是……別的什麼情況?
杜小宇緊跟在齊斯身後,見青年忽然停步,不由疑惑地問:“齊哥,出什麼事了嗎?”
尚清北看到齊斯回頭,後背下意識地緊繃起來,也投去詢問的目光。
“沒什麼。”齊斯不打算將剛纔遇到的情況實話實說。
他轉過頭,背對兩人,用開玩笑的語氣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古代有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現代有扶老人被訛的事件,幫助他人哪怕不死也有可能會倒黴,‘樂於助人’這種基因爲什麼還沒有被淘汰掉呢?”
尚清北聽着齊斯的黑暗暴論,嘴角抽搐着說:“樂於助人又不是基因,是美德,從小到大基本上所有人都提倡這麼做,這種美德自然不會消失。”
“爲什麼要提倡呢?或許幫助他人反而倒黴的概率低至百分之零點一,但落實到個人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幸,社會並不會爲個人承擔風險,卻還要求個人去做那些風險不可控的事……”齊斯停頓片刻,搖頭嘆息,“又是一出犧牲個體,成全集體的戲碼啊。”
尚清北抿了脣不打算接茬,他感覺再和青年多說幾句,自己這根正苗紅五好青年的三觀恐怕要保不住了。
旁邊的杜小宇卻極認同地點了點頭,好像被啓迪了似的。
尚清北看在眼中,不由腹誹:沒文化的人就是容易被帶着跑,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齊斯不知道兩人在想什麼,也不打算知道。用一通瞎扯把重要信息掖過去,他的目的便達到了。
副本進行到現在,還一個人都沒死,一旦進入自相殘殺環節,齊斯相信以自己的武力值活到最後的概率很渺茫。
一想到其他四人中有一人可能會在自己玩完後通關,他就渾身難受。爲了不讓自己難受,他決定多藏一些線索,必要時甚至可以編一些出來。
前方已經依稀可見硃紅色的廟門,兩個紅彤彤的寫着“囍”字的燈籠掛在門前,無風自動。
喜神廟,供喜神,裡頭大概有人在燒紙,香燭的味道嫋嫋傳出,夾帶着黑色殘紙的煙氣縹縹緲緲地從門洞逸散,飛向高空。
供奉在神龕裡的喜神似乎又往外面走了一點,鮮紅的裙裾流焰般垂落,星星點點的淺金色花紋勾勒出浪花般的起伏。喜神的臉只剩下眼睛還未露出,幽白的面龐像是冰窖裡的死人。
神像下首跪着的新人雕像紛紛面向門口,倒像是正對門外的玩家磕頭稽首。雕像最外面一層的漆已經掉了好一塊,露出銅綠色的內裡,遠看像是兩具剛出土的殭屍。
齊斯加快了腳步走過去,跨過門檻,卻不急着往深處走。
他站在門邊,用目光打量前方的三尊造像。他成功被跪着的雕像醜到了,只一秒便移開視線,擡眼看向神像。
神像有一張很眼熟的臉,精緻的面容彷彿受到造物主的偏愛,耐心而細緻地雕刻成最能代表“美”的狀貌。
齊斯打眼看過去,在將面容和記憶對上號後,終於沒忍住大笑出聲。
“喜神?……娘娘?……”他笑得雙肩發抖,半晌才吐出兩個詞,混雜在牙齒的“咯咯”聲裡,聽不太清晰,逐漸和笑聲融爲一體。
契在凌晨來的那一遭還可以說是被挑釁後順水推舟,現在替換了副本的神像站在這兒,則完全是刻意爲之。
這個副本是有什麼特殊之處嗎?要知道,哪怕是遭遇“傀儡師”,契也不過是在夢境中現身一二罷了。
齊斯覆盤了一遍進入副本後發生的種種,卻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稱得上“危險”的事,所有死亡點都是輕拿輕放,很容易就度過了。唯一讓他感覺到這個副本的難度的,唯有混亂無比的線索。
難道說玩家中有人能對他造成威脅?還是說他已經觸發了死亡點,卻未曾發覺?
表面的平靜遠比直露的危機還要致命,未知生死的預警反而激起不合時宜的興奮。
齊斯笑得更加誇張,就好像在緊張的工作之餘看到一出滑稽喜劇,出於及時行樂的心理而放鬆下來,投入娛樂至死的狂歡衝動。
杜小宇跟在尚清北身後進入喜神廟,聽齊斯笑了有一陣兒,猶豫地試探着問:“齊哥,你怎麼了?”
齊斯被打斷了興致,只得從巨大的愉悅和興奮中抽身而出。
他將笑聲壓抑回喉嚨,抿住脣角,擡手指着喜神像,示意兩個臨時隊友看。
杜小宇順着他的指示看過去,不明所以道:“這喜神看着怎麼像是個男的?不過挺漂亮的,嘿嘿。”
尚清北也發現了杜小宇說的兩點,“嘁”了一聲:“這有什麼好笑的?”
齊斯已經將脣角壓到了正常水平,一本正經地表示贊同:“嗯,不好笑。”
在尚清北警惕的目光中,他若無其事地移動視線觀察四周。
喜神廟內部比外面看起來要大很多,除了正中一條用香燭攔起來的通往神龕的道路,兩側還各有一個廂房大小的耳室。
左側的耳室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六個棺材,都和齊斯之前在霧中看到的棺材幻影一模一樣,一樣的雕鏤,一樣的棺材釘。齊斯回憶着敲釘子的手感,不由摸了摸右手腕上的銀質手環,很想再把釘子都敲一遍。
燒紙的煙氣是從右側的耳室傳來的。紅色的輕紗帳幔從天花板上垂下,阻隔耳室和過道。隔着一層紗,只能隱隱約約看到耳室中央跪坐着一道佝僂的身影,應該便是燒紙的人。剛剛玩家們——主要是齊斯——發出那麼大的動靜,這人竟還能巋然不動,着實有些稀奇。
齊斯繞過燭臺,走過去,輕輕撩起紗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