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離得太近。”書生叮囑一句,腳卻定在原地,沒有跟上玩家。
按照楊花鎮的規矩,他作爲鎮民,在送葬人將死者擡出鎮子的過程中是要回避的。
能跟着紙人出鎮看一眼的,只有玩家。
四個騎驢的紙人擡着老頭的屍體,上下一起一伏地顛簸着,如同在大海上行船,浮沉着沿街而行。
楊花鎮的道路大多是東西走向,玩家們所住的邸舍位於鎮西,送葬的隊伍一路向東,背離邸舍而去。
衆人遠遠地跟着隊伍走出一段路,人聲和煙火氣皆被丟在身後,回頭只能看見成片的屋影。
鎮民們的身影就像是泥土間的螞蟻,隱沒在更大的陰影下,渺不可尋。
紙人始終在前方十丈遠外,影影綽綽的幾點白色在青黑的街巷間飄颻,兩側的建築如水墨畫般淡去,只剩紙人的身影鮮明如鬼火。
林辰走在齊斯和唐煜中間,壓低聲問:“林哥,唐哥,我們真的要跟着它們出鎮嗎?總感覺人生地不熟的,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啊……”
唐煜一手提燈籠,一手按在刀柄上,滿不在乎道:“富貴險中求嘛,又是死了人,又是送葬,明顯是重要劇情點,有關鍵線索,怎麼能錯過?
“而且你忘啦?我們之所以還在這個鎮子裡和他們掰扯,不就是找不到出鎮的路嗎?要是能跟着他們出鎮,不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至少也能幫羅老師他們推進一下任務。”
從玩家們進入楊花鎮後,來時那條豎着牌坊的路便消失了;羅海花夫婦的主線任務,更是直接將找到離開楊花鎮的方法寫在了系統界面上。
如果真能跟着紙人找到楊花鎮的出口,絕對是大賺。
“遊戲真的會讓我們那麼輕易地離開嗎?”林辰不大信服,“哪怕我們真找到了出鎮的路,爲了不讓我們輕鬆通關,也一定會有死亡點冒出來阻撓我們的吧?”
“出不了鎮也不虧,反正現在是白天。”齊斯活動了一下提燈的左手腕,白色的紙燈籠在杆頭來回晃動。
“倀鬼只在夜間活動,鎮民又和山神有約定,白天一般來說還是比較安全的。哪怕出事了,我和唐煜也有應對危險的方法。”
他掀起眼皮看了看唐煜:“我新人榜上有名,至於唐煜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九州公會的核心成員。相信能在九州這樣的大公會中有一席之地的人,應對副本第二天的死亡點綽綽有餘。”
詭異遊戲的副本是分階段的。一般而言,前三分之一的時間較爲風平浪靜,主要用於幫助玩家適應環境,代入副本背景。
中間三分之一的時間會出現一部分死亡率在五成左右的死亡點,一方面開始奪走玩家的生命,使玩家人數向保底死亡人數靠攏;另一方面,也會提供一些更直接的線索和提示,幫助剩餘的玩家儘快破解世界觀。
到了最後三分之一的時間,玩家纔會大規模地死去,遇到死亡點的玩家毫無轉圜餘地,活到最後的玩家或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制,或在絕境中完成主線任務,通關副本。
因此,部分對MVP或TE通關記錄有要求的玩家,會盡量在副本前期激進行事,力求攢夠有效線索——哪怕不能破解世界觀,至少也要確保自己比其他玩家知道得多,更有機會活到最後。
唐煜側頭看向齊斯,眯起了眼:“你聽說過我?或者……你認識我?”
“我看過你的直播。”齊斯說,“《迷霧小鎮》副本那場,我剛好掃到過一眼,我記得當時你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組了隊,還勸她加入你們公會。”
九州秉持互利合作、公開透明的原則,對成員的直播頻率有明確要求,越是核心的成員,直播頻率只會更高,美其名曰“接受監督”。
齊斯直接將從劉雨涵的靈魂葉片中看到的內容換了個視角複述一遍,笑道:“你開局自我介紹的時候沒有說九州公會成員這層身份,我以爲有什麼隱情,才故意裝作不認識你。
“不過現在看來,你好像並不是很執着於隱藏自己的行爲模式。”
唐煜好像信了這番說辭,神情一鬆,苦笑:“其實沒什麼隱情,只是我犯了點事,被公會除名了罷了。說出來挺丟人的,就沒和你們說。”
齊斯挑眉:“除名?我記得無論是主動退出,還是驅逐成員,流程都挺麻煩的。”
唐煜嘆了口氣,道:“哪怕麻煩,也得按規矩來。上個副本我失手傷了一名同伴,情節很嚴重了。”
“這麼看來,九州可真是如傳聞中的那樣會規森嚴。”齊斯輕笑一聲,語氣聽不出是嘲諷還是景仰。
唐煜也沒有順着他的話說下去的打算。
林辰在旁邊聽兩人的交談,心中對九州又有了一層新的認知。
在《青蛙醫院》副本中,他看多了玩家們的互相攻訐和戕害,總覺得團結合作是僞命題,以此爲口號的九州虛僞而不切實際。
但從唐煜的遭遇來看,九州確實做到了以身作則,言行一致,甚至嚴苛到不近人情——就像是一羣理想主義者構建的烏托邦,天真幼稚卻又美好。
詭異遊戲零和博弈的底色上,這樣的存在太割裂了,雖不真實,但就像暗夜中的曦光那樣令人心嚮往之。
同樣的,唐煜這個人身上也有諸多割裂之處。
從對線索的分析和決策的角度,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偏理智冷靜的人,平時說話也有條有理,不疾不徐。
但在第一天,他就同仇心和書生髮生了言語上的衝突,更是直接一刀殺死了管邸舍的老頭;第二天,依舊對書生不假辭色。
是嫉惡如仇、看人下菜?也不盡然,倒像是一種刻意的僞裝。
可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玩家們墜在送葬的隊伍後,不知不覺走到了鎮東的地界。
歪七扭八的木樓在眼前一字排開,黑壓壓的,陰森森的,破敗不堪的窗戶和門無風自動,遠遠的就能聽到“嘎吱嘎吱”的怪聲。
紙人們的行進是沒有聲音的,好像一陣風吹着紙片輕輕巧巧地飄過。它們的存在感很快被木樓的聲響掩埋,仿若只是場景的陪襯,路過此地的賓客。
“這是我們住過的那個邸舍。”林辰最先發現不對,小聲提出發現,“我從小對圖形比較敏感,不會記錯的,這些木樓的外形和我們住的邸舍外形上一模一樣。
“你們看正中間那扇門,左下角的那堆石頭,不多不少正好三顆,兩枚在下,一枚在上;右邊的那扇窗戶,上面的破洞剛好是一個大洞加一個小洞連在一起,像一個扭曲的葫蘆;還有左邊……”
林辰陸陸續續指出了好幾處相同,如果不是紙人們擡着棺材進了門,他估計能說出更多,話裡話外都是想讓身邊兩人相信,眼前的這排木樓就是玩家們熟悉的那片邸舍。
齊斯沒有林辰這麼好的記憶力,不過有靈魂契約技能在,他可以確定林辰並未說謊。
咒詛靈擺無聲無息地從寬大的袖子中鑽出,在手腕上纏了一圈,隨時準備應對不測。
唐煜似是想到了什麼,上前幾步,低頭在地面上搜尋。
他忽然一指門邊草叢間一串白瑩瑩的物什,神情微凜:“我記得那個東西,昨晚老頭復活後,我手中的那串鑰匙變成了白石頭,我就隨手丟在了角落……沒想到這裡也有。”
他停頓片刻,斬釘截鐵道:“我們確實回來了。”
“不太對。”林辰搖了搖頭,“我記得我們一直在往東直走,沒有變過方向。邸舍位於正西邊,哪怕因爲人體生理結構,走直線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往一邊偏離,也不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走回頭路。
“而且,那些鎮民都不見了,鋪面也收了起來。還是大白天,他們沒道理這麼早收攤。而且才過了半個小時不到,他們的動作不可能那麼快。”
齊斯輕輕頷首,道:“林鴉說的有一定道理,我也認爲我們並非回到了原處。”
他看向林辰:“林鴉,你有什麼推測,不妨先說出來,也許能有所啓發。”
林辰嚥了口唾沫,遲疑地說:“林哥,唐哥,之前我沒有留意,現在我想起來了。
“之前有一段路上,有兩棟一模一樣的房子,之後路過的所有建築,我都感覺似曾相識,就像是故意要和另一邊的建築保持對稱一樣。
“不過那些建築都是鋪面,因爲已經收攤了,所以看起來並沒有邸舍這麼像。哈哈,直到看到邸舍,我才確定先前那種熟悉感不是錯覺。”
“鏡子。”唐煜脫口而出。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懷疑‘鏡子’是這個副本的一個關鍵點,楊花鎮的東西兩半邊互爲鏡像。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類似的經歷,反正我剛進這個副本時,看到了一面鏡子,裡面映出我的形象,只存在了一秒就消失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提示。”
“我也看到了。”林辰出言應和,“我也是副本剛開場,一面鏡子在我眼前閃了兩下就不見了……”
“究竟是不是鏡像,上樓看看就知道了。”齊斯打斷兩人的交流,“我們在樓上留了一些紙筆,不是麼?”
幾人說話間,擡着屍體的紙人已經穿過邸舍大堂,隱沒在正對門的牆壁後。
玩家們這才發現,邸舍底部有一扇暗門,恰到好處地被陰影遮蔽,不仔細看真察覺不了。
唐煜問:“那我們還要不要繼續跟那些紙人出鎮?”
“不影響。”齊斯淡淡道,“我們分成兩路,你實力較強,帶林鴉一起,我單獨行動。
“你先選吧,上樓還是出鎮?”
林辰聞言,陡然擡眼,在心裡默唸:“齊……齊哥,我們不一起嗎?”
齊斯耐心解答:“我信不過唐煜。兩邊的線索都很關鍵,我不敢賭他不會有所隱瞞。所以,我需要你幫我看着他,你能做到嗎?”
“可是……”
“你不用擔心太多。現在是白天,倀鬼無法害人。哪怕他要害你,我也會盡我所能幫你活下去的。”
“哦哦!”
唐煜不知道齊斯在和林辰的私聊中將他打成了可疑之輩。
他想了想,道:“那我和林鴉繼續跟着紙人吧,出鎮路上要是遇到了危險,也好相互照應。”
林辰被安撫好了,自然沒有意見。
齊斯略一頷首:“好,到時候邸舍樓下匯合,我們互相交換線索。”
唐煜和林辰一前一後,尾隨在紙人後,鑽進邸舍的暗門。
齊斯一手提燈籠,一手將咒詛靈擺握在右手,踩着一級級臺階,上到邸舍二樓。
木板受壓的“沙沙”聲和早上玩家們下樓時發出的聲音別無二致,空氣中瀰漫着的腐朽氣息同樣熟悉。
一切似乎都昭示着,眼下所在的這棟建築,正是玩家們住過的邸舍。
齊斯在二樓最左側的門前站定。
木門上掛着沉重的鐵鎖,將門頁與牆壁緊緊拴在一起,料想昨晚老頭便是這樣將玩家們鎖在裡頭的。
齊斯從手環中抽出細鐵絲,伸入鎖眼轉了兩下。
“咔噠”一聲,門開了。
門內的兩張牀上,赫然躺着兩個蓋了被子的人,正安安穩穩地睡得香甜,呼吸均勻。
齊斯握緊咒詛靈擺,壓着腳步聲走近過去,終於看清了那兩人的臉。
是羅海花和羅建華!
而兩張牀中間的牀頭櫃上,竟然放着一堆寫滿了字的紙,筆跡赫然屬於不同的人——
【羅老師,我是唐煜,我和林鴉還在副本里……】
【昨天晚上,我們拿着燈籠,沒敢讓它翻倒。等到了後半夜,我們察覺到不對,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被困在舊日裡,可能永遠也過不來了……】
……
另一邊,林辰和唐煜跟着紙人,繞過邸舍後高聳的屍堆,踩過屍骨橫陳的泥土,終於遠遠地看到了竹林的幽影。
無數根高高低低的竹竿在迷霧中氤氳了輪廓,直挺挺地聳立着,像是潑灑在白紙上後隨重力流下的墨痕。
空氣中泛着溼寒的氣息,冰冷的小水珠吸附在玩家的身上,浸溼衣衫;紙人和紙驢也被泡得溼漉漉軟嗒嗒的,晃悠得更加厲害。
“啊呃——”紙驢冷不丁地叫了一聲,綿長而沙啞,在寂靜中詭異得瘮人。
紙人好像被提醒到地方了似的,紛紛從驢上飄下,抓着屍體的手和腳,將它豎了起來。
兩個紙人扶住屍體的雙臂,兩個紙人伏在地上,用手刨土。
林辰視力不錯,能看清紙人和屍體的輪廓。
他起初以爲是那些紙人覺得豎着拿屍體方便,不想刨土的紙人只一會兒就站了起來,接過屍體,依舊是豎着拿的。
這是挖好坑了嗎?這麼點時間能挖出多大的坑?
林辰目不轉睛地看着,卻見紙人直接將屍體豎着插進土裡。
屍體的腳踝沒入坑中,兩個紙人負責扶持固定,兩個紙人往坑裡埋土。
半晌後,紙人退去,留下老頭的屍體孤零零地站在竹林間,僵硬而筆直。
就像是……麥田裡的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