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宇站在井口,在心裡默數着秒數,同時把着纏繞麻繩的滑輪,準備一有不對就收繩。
五分鐘的時間在等待中顯得漫長,他屏息斂聲地注視着栓了人的繩子。可大抵是由於井太深,繩子拉得太長,從停止放繩後,長長一條井繩竟然沒有一絲一毫地搏動。
‘齊斯可一定要上來啊,我已經得罪尚清北那小子了,要是隻剩兩人,天知道他會怎麼對付我……’
杜小宇在心裡嘀嘀咕咕,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他忙不迭地轉動滑輪,將繩子一圈圈地收上來,同時默唸“上帝佛祖保佑,千萬別撈上來一具屍體或者一隻鬼怪”。
心下忐忑着,他的手卻很穩。
這些年雖然沒幹過正經職業,但打架鬥毆他是場場沒落下,雙臂承受着一個人都重量,也只是讓他有點氣喘。
半分鐘過去,繩子已經收到了尾端。
杜小宇看到,一雙蒼白瘦長的手扒住了井沿,手指死死扣住石壁,關節泛起青白。
不知是不是錯覺,杜小宇總覺得那手已經被水泡皺了,就像剛從水底浮上來的水鬼,正要拉扯船上的人替死。
恐怖的遐想只持續了一瞬,下一秒,井下的人就探出頭來,並有些遲鈍地用手撐着井沿爬出井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從井裡出來的青年和下去之前是一樣的黑髮白襯衫,雖然眼睛更幽深些,瞳仁更是靉靆無光的一片,但看面容,確實是齊斯。
見到杜小宇正在看他,青年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溼漉漉的黃色經紙,嗓音有些生澀地說:“我沒看到徐雯,但找到了副本的規則,你們要看看嗎?”
能說出“副本”和“規則”兩個詞,應該不太可能是鬼怪。
等在地面上的兩人都鬆了口氣。
尚清北離青年最近,毫不客氣地接過經紙,閱讀起來。杜小宇也不甘落後地湊了過去。
只見經紙上,用方正的小楷寫着一行行文字:
【歡迎來到雙喜鎮,我們鎮上有以下規則,請相信並牢記:】
【 1、鬼怪不會攻擊睡眠中的人,在夜間請儘早入睡】
【 2、夢境是危險的,在夢境中死亡,將會真正死去,請不要做夢】
【 3、鬼怪不會無故殺死人類,請相信自己是人類】
【 4、鎮上大部分的人和鬼怪都是友好的,前提是他們不認爲自己受到冒犯】
【 5、鬼門會在夜間打開,請不要出門,請不要出門,請不要出門!】
【 6、離開雙喜鎮的生路有且僅有一條,其餘兩條都通向鬼門,請不要踏入!】
【 7、如果你在緊急情況下不得不違反某些規則,請確保自己違反的規則越少越好……】
兩人閱讀規則的當口,青年自顧自說了下去:“徐雯千方百計鼓動我下井,我想井下應該確有玄機。但不知爲何,我什麼都沒遇到。”
“這可能是我個人的原因,你們不如也下井一趟,試試看能觸發什麼。”
青年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只是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尚清北不打算接茬,天知道他下井之後,“齊文”會不會沒品地把繩子給剪了。
他裝作沒留心青年的話語,低頭看着經紙,喃喃念道:“想不到這也是個規則怪談類副本,有規則的話,一切就簡單了。”
“伱確定規則是真的嗎?”青年歪着頭反問,“手機線索可是假的呢。”
突然被槓了一下,尚清北有些懵。擡槓找茬不應該是他的活兒嗎?
他扯了扯嘴角,扶着眼鏡反對道:“我認爲這些規則的真實性很高。”
“首先,如果我們三人誰也不願意下井,就無法拿到這個線索,遊戲沒必要在偶然性事件上提前設置陷阱;其次,高風險通常應該給予高收益,纔算是健康的獎勵機制,遊戲如果在我們費心獲得的線索上造假,相當於破壞了規則;最後,我感覺這些規則和我們遭遇的事件剛好能夠對應,邏輯上也看不出錯誤。”
尚清北並不知道假線索來源於某個高位存在的惡意,只當那是副本自身的機制,因此下意識從遊戲設計的角度分析,說得有理有據。
杜小宇點頭贊同道:“是啊,如果這個線索還是假的,副本還怎麼通關啊?總不能真要置我們於死地,就讓活一個下來吧。”
青年不置可否,問:“你們對這些規則怎麼看?”
尚清北不着痕跡地揚了揚眉,轉瞬便故作沉靜地分析道:“第一、二兩條規則看似是矛盾的,但只要摳一下字眼,就能發現解法。”
“‘請不要做夢’是明確的要求,睡着後我們無法控制自己是否做夢。從昨晚的情況看,我們大概率會在入睡後陷入夢境。而‘入睡’是一個即時性動作,睡着了再醒來,也不算違反規則。”
“第三、四條規則表意模糊,我們需要弄明白‘冒犯鬼怪’的定義是什麼。我傾向於認爲,這指的是進入鬼怪的領地,畢竟我們受到雕像鬼的攻擊,是在進入喜神廟後。”
他停頓片刻,感覺到聽衆理解了,才接下去道:“剩下三條規則要連起來看。三條路中有兩條通往鬼門,一條是生路,我們要想離開雙喜鎮,肯定要在夜間甄別鬼門,找到生路。這意味着我們必然會違反一條規則。”
“而第七條規則告訴我們,違反的規則越少越好,潛臺詞是說規則是可以違反的。只需要我們所有人違反規則的數量一樣多,就不會有事。”
分析到這裡,尚清北緩緩擡眼,用目光掃視過面前兩人,蓋棺定論:“所以,我們需要在夜晚一起出門探索。”
“厲害啊,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有兩下子!”杜小宇有意緩和與尚清北的關係,此時不吝誇獎。
尚清北微微一笑,看向鬆鬆垮垮站在一旁的青年,問:“齊哥,你怎麼看?”
青年好像堪堪從走神中拉回,頷首道:“那今晚我們就出去看看吧。”
今晚?這才第二天呢,用得着這麼着急嗎?尚清北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不過解法是他推出來的,再有問題也不可能出什麼太大的岔子。從進副本到現在,“齊文”一直都喜歡主動出擊,找到解法就立刻行動看起來的確是他的風格。
尚清北擡眼看了眼無精打采的青年。後者一身溼漉漉的襯衣,臉色比紙還要白,一副風一吹就要倒下的樣子。
他罕見地生出幾分同情,關心地問道:“你衣服溼了,會不會冷?”
雙喜鎮白天的溫度不算低,卻也並不暖和,風含着霧氣吹來,攜着幾分暮秋的涼意。而到了晚上,天更是會冷得像冬天,哪怕穿了乾爽的長袖也扛不住。
“不冷。”青年僵硬地翹起嘴角,笑得很標準,“我揹包裡有襯衫。揹包在房間裡。”
“那我們快回去吧,要不要我把外套脫給你?”杜小宇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青年狀態不對,連忙脫下自己的外套,作勢就要給青年披上。
指尖觸到青年冰涼的手肘,青年像是觸了電似的將手抽回,快速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手帕擦拭起了接觸的位置,好像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杜小宇臉上有些掛不住,就要發作。
青年卻側過頭盯視他的眼睛,解釋般地補充道:“我一點也不冷。”
怎麼可能不冷呢?手肘明明冷得像冰一樣。
杜小宇被青年幽深如沉潭的眼睛注視着,直覺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沒什麼好處,只得別過頭去,不再作聲。
三人沉默地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青年不知何時放慢了腳步,孤零零地綴在最後。
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青年掀開了遮在手肘上的手帕。
蒼白的手臂上,一點青黑色的灼燒痕跡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天,徐嫂對玩家們說過:‘新死的鬼成不了煞,生人肩頭上有陽火,只要這火不滅,就能燒得小鬼魂飛魄散!’
新鬼怕陽火,哪怕是不經意的觸碰,也會造成傷害。
青年將袖子往下拉了拉,摩挲着下巴,無聲地想:“得想辦法早點弄死他們啊……”
……
井下的鎮子中,嗩吶聲吹了一陣終於停了。
齊斯也終於擺脫了老人。
他走到一處鬼影稀疏的屋檐下站着,從褲袋裡摸出手機,撥出了徐雯的電話。
這次,電話立刻就接通了,徐雯的聲音焦急地響起:“你到了是嗎?你先不要亂走,小心別遇上那些紙人……遇上了就趕快跑,不然他們會把你塞進棺材!”
齊斯問:“你在哪兒?我要到哪裡找你?”
“我在喪神廟裡,進廟就安全了,紙人進不去廟的……”徐雯說,“但你一個人瞎跑是找不到廟的,我也找了好久才找到。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我來帶你去……”
“你出來不會有事嗎?”齊斯將手機拿遠了些,聽到了先前被電話聲掩蓋的風聲。
那風不是自然風,太急太促了,其間還夾雜着紙頁翻動的獵獵聲,傳遞着危險的預警。
“不會有事的,我在這裡轉了一個多月了,已經知道怎麼躲它們了。”徐雯說。
“一個多月?那你怎麼大前天才發消息過來?”齊斯摸了摸手腕,沒摸到刀片,一時真有些不太習慣。
他從屋檐下探出頭,隔着霧氣看到幾十道懸空的影子,看輪廓囫圇是個人樣,但衣角和手臂都輕飄飄地搖晃着,大抵便是徐雯所說的紙人。
紙人穿着紙做的古裝,慘白的臉上用腮紅點綴臉蛋,還劃出一道咧開的嘴角,怎麼看怎麼滑稽。
它們被風吹着,像是古時的兵陣一樣,橫亙在街道中,飄着向前推進。
徐雯在電話裡說:“我一直在想辦法聯繫你們,只是之前手機一直沒信號,前不久才能打到外頭……”
齊斯不打算繼續問“手機怎麼不會沒電”“這一個月來你吃什麼”之類的問題,心知大概率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他想了想,問:“那你知道要怎麼離開這裡嗎?”
徐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太確定,但我找到了一條路,看到他們擡棺材都是往那邊走的,跟上的話應該能出去……但是我每次總是跟丟,聽說要兩個人才能走,一個人帶,一個人跟……”
齊斯“哦”了一聲,擡腳跨出一步,作勢就要迎着紙人形成的方陣走去。
“你不要命啦?”電話裡的聲音和身後的女聲同時高喊出聲,語氣驚恐。
一隻纖細但有力的手毫無預兆地伸出,從後頭拽住齊斯的手臂:“別被它們看見,跟我來。”
右手握着的手機質感變了,儼然成了一塊粗糙地做出手機外型的紙紮。
齊斯回過頭,看到一個年輕的姑娘,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穿綠色羽絨服,留長髮,長一張娃娃臉,比他矮半個頭,正是合影中那位挽着“他”的手的NPC。
是徐雯。
果然,他一有要作死的趨勢,徐雯就會跑出來救場,看樣子是要將他引到喪神廟去幹什麼,而他在此之前不能死……
至於徐雯爲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出現,大概率是想讓他先被危機折磨一陣子,以便引發“吊橋效應”……
吊橋效應麼?
齊斯想起了最開始看到的那張觸發他精神潔癖的照片,眉頭蹙了蹙。
徐雯拉着齊斯閃入一間房屋,反手將門帶上,轉過臉嚴肅而認真地看着他:“等那些紙人巡查完這條街,我們再到喪神廟去。”
“巡查?那些紙人在巡查什麼?””齊斯探究地看着徐雯,沒有問她爲什麼出現得那麼及時。
聽一個不擅長撒謊的人編造理由對於他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毫無美感、漏洞百出的假話只會讓他反胃。
當然,能像徐雯這樣什麼都編不圓的,也是少見。
徐雯對齊斯的厭煩若無所覺,輕聲說:“你知道嗎?他們把女孩子騙來這裡迷暈,再裝進棺材賣出去。爲了不被發現,他們要每個人從生到死都保守這個秘密,誰也逃不出去……”
“活着的人有徐嫂看着,死去的鬼就由紙人守着,看誰敢在大庭廣衆嚼舌根;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必須留下來,哪怕是外人……”
徐雯掀起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齊斯,一字一頓地說:“而我,知道他們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