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瑤曾問當時的“徐婆”:“我們家已經那麼富有了,爲什麼還要繼續做害人的事呢?”
徐婆說:“我們不做,他們也會讓別人做的。我們給不了他們想要的,他們就不會再尊敬和愛戴我們,我們就無法在這裡立足。”
罪惡的引擎一經啓動便無法停止,爲了安逸的生活,一代代徐家後人丟掉自己的名姓,接過名爲“徐婆”的面具,像古老儀式裡的巫覡那樣獻祭無辜的牲醴。
不出意外的話,徐瑤也會在未來某一天成爲新的“徐婆”,心安理得地享受罪惡帶來的富貴,並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耳濡目染下,習慣於損人利己、茹毛飲血。
但徐瑤不想這樣。
說她天真也好,說她愚蠢也罷,她妄想能在自己這一代結束罪惡的輪迴,甚至不惜以“一見鍾情”爲由,從鎮民手中保下一位來調查雙喜鎮的縣丞。
她和那位縣丞假借籌備婚嫁的名義拖延時間,終於收集到了足夠的證據。她將縣丞送出鎮子,自己則主動引開追兵。
她被逼無奈投入枯井,本以爲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卻恐懼地發現:原來死亡並非一切的終點。
她的靈魂被困在井底,日夜承受冰冷刺骨的井水的沖刷,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屍體腐爛成枯骨。
有人不畏死,是因爲心懷理想和堅持,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死亡的結局;有人不畏死,則是因爲不知死亡爲何物,被虛妄的自我感動所矇蔽,衝動而草率地放棄生命。
徐瑤無疑是後者。
在決定爲那些受害的女孩申冤時,她想到的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失去安逸優渥的生活,和縣丞遠走天涯。她想,那些建立在他人苦痛上的富貴本就不應由她享受。
在被鎮民們步步緊逼時,她情急之下生出了一死了之的念頭。一方面,徐家害那麼多無辜者家破人亡,她償命似乎也合理;另一方面,她隱秘地覺得,自己的死或許能讓旁人愧疚。
而現在,她開始後悔了。爲什麼她什麼也沒做錯,卻要承受這麼多的痛苦和折磨?爲什麼她明明死了,那些人非但不自責,反而連她的靈魂都不放過?
剛死時的徐瑤說到底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什麼都懂一些,卻又都不太懂。
最初幾年,她沒日沒夜地哭泣,等道行漸深,便用鬼氣浸染周圍的地面,製造一些異象。
——無奈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沒人怕她。
後來,越來越多的屍體被扔到井裡,她和無數冤魂一同被鎮壓在井底,什麼也做不了。
漫長的歲月裡,她吸收了足夠的怨氣,漸漸不再顧影自憐,而學會了怨懟和仇恨。
她怨鎮民們的殘忍,怨徐婆的無情,每天都在思考要如何向他們索命。
無盡的等待中,她聽到了神的聲音。
神許諾她成爲雙喜鎮的主宰,徐婆和鎮民們都將如行屍走肉一樣由她操縱,已經在近期被害死的喜兒和徐雯也將重獲新生,一同捲入七天的循環。
徐瑤兒戲般地讓鎮民們死了一次又一次,放任最初幾輪玩家輕鬆地通關副本,直到覺得無聊了,才認真地執行起了和神的交易——
殺死進入雙喜鎮的外人。
不可否認,她確實從殺戮中感到一種久違的快意:憑什麼她死了,那些人卻能活着?憑什麼她要困守在冰冷的井底,那些人可以匆匆路過又離開?
百年的禁錮讓徐瑤習慣於去憎恨,她甚至恨上了那個被她親自送出鎮子的縣丞。
爲什麼他不來找她?爲什麼他不來救她?
他們分別時,他口口聲聲說愛她,爲什麼這百年間連個人影都不曾出現?
如果沒有他,她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啊……
曾經,徐瑤出於某種近乎於愚蠢的善良,想當然地去救人;而現在,意識到救人可能導致不幸後,她終於放棄了善良,而走向另一個極端。
齊斯聽着徐瑤的講述,對她的遊移不定洞若觀火,卻無意點破。
他平靜地講述道:“那位縣丞沒有丟下你。他回來找了你很久,但在鎮民們的隱瞞下,他一直沒能找到你的蹤跡。他死後,魂靈被困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人就打聽伱的下落。”
“我猜你雖然被困在井底,卻一直無法穿過井底的通道,到達有喪神廟的地界,是嗎?”
徐瑤僵硬地頷首。
齊斯瞭然,似笑非笑地說:“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那位邪神想讓你仇恨,所以阻隔在你與他之間,讓你與他擦肩而過,以便你積累更多的怨氣。”
他頓了頓,明知故問:“我可以冒昧問一下,和你做交易的那位邪神的形象和尊名嗎?”
徐瑤的臉色青得像要滴下腐水,眼中一片空洞,卻還是回憶着說:“祂着黑色長袍,具體面貌我記不太清,只記得祂的眼是金色的……祂的尊名是‘遊離於生死邊界的時空之主,司掌災厄與福祉的命運主宰,宣告末日與天啓的不朽存在。’”
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剎那,齊斯感到有一道視線如有實質地從高天之上垂落,死死地盯住了他。
靈感傳來玻璃碎裂的“咔嚓”聲後又沒了下文,世界的屏障只裂開了一條縫便停止了被破壞的進程,被阻隔在外的高維存在只能望洋遠觀。
齊斯知道,這是那條【神明禁行】的契約起到作用了。
他不由莞爾,接着又老神在在地摸着下巴,用神棍一般的態度搬出記憶裡的某段臺詞:“和你交易的是天地間最殘忍恐怖的邪神,祂對所有生靈都存着如出一轍的惡意,最喜歡做的便是誘導他們犯下罪行,並觀賞他們因原罪而苦苦掙扎。”
“事已至此,祂必然不會讓你和縣丞獲得幸福,除非……”
齊斯將後續的話語嚥了下去,隨後神秘兮兮地湊近徐瑤,壓低聲說:“你可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其實不止一位神明。據我所知,有一位叫‘契’的偉大存在……”
之後三分鐘,齊斯用盡自己少得可憐的正面詞彙儲備,強忍着狂笑的衝動,將“契”包裝成了某位善解人意、多管閒事的善神,並且表示隨時歡迎徐瑤祈禱,唯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想辦法弄死徐雯。
是的,齊斯很記仇,雖然他很欣賞徐雯的三觀,但這姑娘把他挾持進喪神廟的事兒,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打算完。
怎麼都得讓這姑娘真正意義上死一次,死得越慘越好。
徐瑤不置可否,垂下頭若有所思;齊斯也不再多言。
系統界面上,銀白色的提示文字姍姍來遲。
【除您之外,所有玩家皆已死亡,“保底死亡人數”機制已觸發】
【檢測到您已不具備完成主線任務的條件,請問是否放棄主線任務?】
齊斯懨懨地吐出個“是”字。
結果如意料的一樣不令人滿意,卻也只能這樣了。
徐雯已經立場明確地站在了敵對方那邊,看樣子根本不需要玩家來救;最麻煩的是,她只要龜縮在喪神廟的地界,徐瑤一時半會兒過不去,也殺不了她,自然沒辦法帶着她的屍體出來……
齊斯總不能再去一趟,覥着臉和她說“和你做交易的傢伙已經被趕出去了,你再陪我走一趟”吧?
【您已放棄主線任務,評價等級將大幅度降低】
【恭喜玩家通關團隊生存副本《雙喜鎮》】
系統音一如既往地冰冷,“恭喜”二字聽起來諷刺意味十足。
齊斯虛着眼,看着光線黯淡下去,恰似影片開場前的銀幕,又在某一瞬間有了聲與光。
“主任,雙喜鎮的地界上又有人失蹤了,目前基本可以確定,雙喜鎮是區域性詭異事件。我去測了測周圍的詭異波動,這至少是B級詭異。”
年輕的聲音很是焦急,聲音的主人是一個穿白色制服的束髮青年,看不清臉,卻能看清胸前身份牌上寫着的字——【詭異調查局】。
詭異調查局?這是什麼?
齊斯知道世界上肯定有專門對付詭異的機構,不過這名字也太草率了吧?
以及,這個機構到底是副本背景裡的,還是……來自於現實?
畫面還在繼續,青年正對着的辦公桌後,一箇中年人不動如山地問:“小蕭,那些失蹤的人是不是主動進入了雙喜鎮的範圍?”
“是的。”青年自責地說,“要是我們動作快點,早點拉好禁行圈,他們也不會……”
中年人打斷道:“至少現在,我們知道這個詭異的作用方式了,只要不進入特定範圍,就不會受到影響。立刻上報總部,將雙喜鎮劃爲禁行區,然後用水泥築牆。”
青年遲疑地問:“那……那些失蹤的人怎麼辦?”
中年人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B級詭異意味着什麼?把我們整個分局填進去,都不一定能處理好,說不定還會引起異變!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狀態,不靠近就不會出事,要是它有定期吞幾個人的需求,我會向議會請示,扔幾個罪犯進去。”
“可是已經有四個人失蹤了,他們的父母和子女都在治安局靜坐……”
“讓治安局拖一拖,實在不行,從軍隊裡調幾個無家無室的填進去,也算是給他們個交代。他們無非是想要點錢,如果還是不消停,就當做反抗組織處理。”
“……”
“小蕭,你需要知道,我們救不了所有人,也經不起無謂的損耗。在全人類的命運面前,微小的犧牲是必要的……”
畫面緩緩褪色,聲音也逐漸遠去,一行行銀白色的文字依次刷新。
【個體的苦難對於羣體的安逸來說不值一提,既得利益者編制並鼓吹仁義道德,愛惜羽毛,袖手旁觀,並美其名曰“必要的犧牲”】
【《雙喜鎮》Normal End-“犧牲品”已收錄】
【三分鐘後自動傳送出副本】
在看到刺眼的“Normal End”兩個單詞後,齊斯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他壓抑着無名怒火,問徐瑤:“你在這裡住了這麼久,知道這個副本的TE結局是什麼嗎?”
徐瑤一臉懵逼:“什麼副本?什麼TE?”
齊斯至此知道,問徐瑤是問不出想要的信息了。
他要想知道《雙喜鎮》的TE結局,只能等離開後登上論壇,看看前輩們的總結。
一想到帖子裡大概率會出現大量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宣言,他就生理性想吐;但出於某種完美主義情結,讓他忍住不看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此刻,他在心裡把那個號稱“時空之主”的邪神罵了好幾遍,並且打定了主意,一出副本就要把那三行尊名記在自己的本子上,以後一有機會就狠狠地報復回去。
你想要契約權柄就不能直說嗎?好好地通着副本呢,橫插一腳,還我TE結局!
……
井下世界,李瑤漫無目的地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巷道間,和影影綽綽的魂靈混雜在一起,身形模糊如霧氣。
她想起來自己已經死去了,不過是被抹除了對於死亡的記憶,作爲一個提供線索的NPC,無休無止地遊蕩在雙喜鎮中。
而現在,她雖然已經恢復了過去的記憶,但也知道:等這個副本結束,玩家們或死在這裡,或各奔東西,唯有她還會回到原點,重新變回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NPC。
過去渾渾噩噩,未來也將渾渾噩噩,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結局。
李瑤兀自嘆息,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一束金燦燦的光亮,從遠處的喪神廟中沖天而起。
這是以往任何一次循環中都不曾遇到過的景象,李瑤鬼使神差地追着金光,一路走到喪神廟前,推門而入。
廟內沒有神像,也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副巨大的棺槨擺放在大廳中央。
金光正是從棺槨的縫隙中漏出的。
李瑤走上前,吃力地推開棺蓋,所有光線在棺蓋落地的剎那泯滅,只剩下一具蒼白的屍體橫陳在棺中。
“齊文?”李瑤認出了棺中人的身份,驚呼出聲。
她半拖半拽地將人從棺材裡扒拉了出來,摸到對方冰冷的表皮和僵硬的肌肉,判斷出青年已經死去多時。
儘管知道自己是NPC,“齊文”是玩家,身份截然不同,李瑤還是感受到了幾許悲傷。
她知道死亡的滋味不好受,因此總希望旁人能夠好好地活下去,不必承受死亡的苦楚。
“你死在這裡,應該也會變成紙人吧?可惜我很快就會忘了你,下一輪遊戲大概會被你追得四處跑吧?”李瑤苦笑着喃喃自語。
也許是記憶剛恢復,有太多的話無從訴說了,她竟靠着棺材,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從被害死,到救人、救人、救人……
如果是活着的齊斯躺在這兒,大概會被噁心得以頭搶地,好在齊斯此刻正在就着NE通關的影像嘲諷“人類主義”的虛僞性,壓根聽不到隔了一個世界的李瑤的光輝往事。
“上個副本……嗯……”李瑤講着講着便走神了,垂下的手擦到了屍體右手小指的指腹。
下一秒,一串提示文字在她眼前彈出:
【名稱:邪神指骨】
【類型:道具】
【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