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人行人道,鬼走鬼道。
白日裡,生人在天地山川間行走,日頭之下,諸邪退散。
一到晚上,日落後陰氣漸重,生人退避,百鬼盡出。
人若要在夜裡與鬼怪爭奪時間,不妨點一盞燈籠。
有了光,便能看清人與物與路。
人提燈,是爲了照明;鬼也會提燈,是爲了引路。
客死他鄉的孤魂野鬼,要循着親朋好友的招魂歸家;流竄人間的枉死之魂,要經由陰差鬼將鎖入幽冥。
有的要投胎,有的要回魂,在鬼道上來來往往,擠擠挨挨,需點一盞青燈在前頭指引,纔不會走錯。
那引路的青燈便是人們常說的鬼火,在黑夜中瑩瑩飄颻着,隨風而去。
夜間趕路的旅人須得向鬼借道,還要小心不要衝撞了趕路的鬼魂,否則不知不覺間就會走入岔路,暈頭轉向。
太明亮的燈火便是一種“衝撞”,若是那燈比引路的鬼火還亮,糊塗的鬼怪便看不到鬼火了,眼中只有那盞人點的燈。
它們跟着燈走,不知要走到哪兒,待發現走錯了道,將徹底變爲天地不收的厲鬼。
故而提了燈的旅人,一來不能將燈籠點得太亮,二來也要隨時留意燭火的顏色。
但凡那火焰突然間變作了綠色,便說明被趕路的鬼跟上了。
那燈不再是陽間的燈,而成了爲鬼引路的青燈。
提燈者須及時將鬼送至目的地,不然將會被厲鬼纏一輩子。
……
齊斯斜倚在牀上,翻着被他撕得缺斤少兩、破破爛爛的《幽冥錄》。
林辰坐在旁邊,裹着被子,伸過頭去,好奇地看上面的記載。
“難怪我們手中的燈籠一到晚上就這麼暗,是怕我們衝撞了鬼怪嗎?”
他提出猜測,又自行否決:“不對,我記得燈籠在鎮外的山林中亮度是正常的,我還能借着光看清文字。
“是進入楊花鎮後,它才暗得連字都照不清楚的……”
玩家載入副本後,出現在楊花鎮外的山林中,時間正是深夜;進鎮之後,時間變爲白天,又在短短几小時內迅速變暗。
人類大多需要藉助對照,才能對光線的亮與暗產生概念。在自然光持續變化的情況下,普通人很難判斷燈籠的亮度變化。
誰也不知道燈籠的光線具體是在哪個時候變暗的,頂多知道在鎮外借着燈籠光能看清字,在鎮內卻不行。
齊斯垂着眼看手中的書,淡淡道:“如果我沒感覺錯的話,在進鎮的那一刻,我手中的燈籠似乎變輕了一些。不知你有沒有類似的感受。”
林辰下意識開始回憶進鎮時的情景。
他當時沒有留意,如今去想,只模模糊糊的有那麼個印象,但燈籠到底變輕了沒有,他怎麼都無法確定。
不過既然齊斯都那麼說了,應該是沒錯的吧?
林辰看着牀頭櫃上的燈,不確定地說:“當時我確實有奇怪的感覺,但具體的想不起來。這燈籠……好像的確有些不一樣了。”
齊斯點頭表示瞭解,神情肅然,不置可否。
林辰將視線從燈籠上移開,落在窗戶上。
思維觸及某一處,他不安起來:“齊哥,你說楊花鎮的鎮民會不會早就都變成鬼了?外面的那些……會不會就是他們的屍體?”
“也許吧。”齊斯轉過身背對林辰,“等明天早上去問問鎮民,說不定能打探到一些信息。”
“嗯嗯!但……萬一他們不肯告訴我們怎麼辦?”
“那又怎麼樣?我們的任務核心是那個被稱爲‘山神’的老虎,跟燈籠沒有太大的關係,不是麼?”
齊斯的聲音含糊不清,飄忽得像是從夢境中傳來。
林辰看見他忽的直挺挺坐起身,姿勢怪異地背對木門,面朝窗戶,使人看不見面容和神情,只能看見一道紅衣散發的背影。
青年從牀頭櫃上拿起燈籠,抱在懷中,聽聲音是在拆最外面一層的紙燈罩,好將裡頭的蠟燭取出來。
他身形偏瘦,腰板偏窄,好在衣袍算得上寬大鬆散,剛好能遮擋住林辰的視線。
林辰坐在靠門的牀上,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的後背看,從頭到尾看不出個所以然。
……
二樓靠右的房間中,仇心和唐煜話不投機半句多,皆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悶聲不響。
兩人搜查完房間,觀察完環境後,便各自上了牀,將燈籠放在牀頭櫃上。
燈籠的光維持着將明未明的亮度,給整個房間罩上一層暗黃的濾鏡,撲閃着濃淡變幻的燈影。
非但沒能驅散容易帶來恐懼的黑暗,反而令人生出詭異的聯想。
仇心打開燈籠罩,取出裡頭通體乳白的蠟燭。
在外頭看起來色澤橙黃的燭火裸露於空氣中,騰地一下變作青綠色,顫顫巍巍地跳躍,像是傳說中的鬼火,幽冥界的引路燭燈。
“這燈有古怪,你小心點。”唐煜瞥了眼綠色的燭焰,說出顯而易見的結論。
仇心沒有搭理他,對着蠟燭吹了一口氣。
燭焰抖動了兩下,沒有分毫要熄滅的架勢,再穩定下來時燃得比之前更高了些。
仇心又伸手去扇風。
這次火焰連歪都沒歪一下,特立獨行地堅挺着,好像與玩家處於兩個維度,無法被幹擾,無法被觸碰。
“欸,這燈籠你別亂動!”唐煜眼瞅着仇心快要將手按到蠟燭芯上了,連忙出言阻止。
“我們是提着燈籠進鎮的,保險起見還是留着這燈籠吧,誰知道會不會有‘燈籠滅了就永遠無法離開’的規則。”
仇心斜了他一眼,冷冷道:“燈太亮了,我睡不着。”
“我的姑奶奶,你這是哪裡養出來的大小姐脾氣?”唐煜快被氣笑了,“都進詭異遊戲了,將就着睡唄,不睡也成,還講究這講究那?”
仇心被數落了一陣,竟然也不生氣。
她略一頷首,總算放過了蠟燭,將紙燈罩重新罩到蠟燭上。
青綠色的燭焰一進燈罩,就恢復了橙黃,不知是蠟燭本身的問題,還是燈罩造成的視覺效果。
房間裡兩張牀橫着擺放,一張靠門,一張靠窗。
仇心坐在靠窗的那張牀上,背對唐煜,紫色的襦裙和披下的長髮遮住動作和神情。
窗外是高聳的白骨屍堆,最高處伸手就可以夠到。
兩人進屋後觀察過一番,對外頭的狀況都是知道的。
唐煜本來不好意思讓女生睡得離危險的地方太近,打算自告奮勇睡在窗邊的。
誰知仇心硬說離門近的位置太吵,自顧自就坐到了靠窗的牀上,賴着不走了。
唐煜和人不熟,也就不多客氣,選了靠門的牀。“梆梆”的打更聲中,仇心躺了下來。
唐煜也躺到牀上,翻了個身,背對仇心,面對木門,給自己蓋上被子。
折騰了一天,殺了兩個NPC,他累得要命,一沾牀就閉上了眼,意識很快陷入昏沉。
仇心屏息斂聲,聽着背後的唐煜呼吸歸於平穩,才緩緩睜開雙眼。
在她的系統界面的右上角,赫然懸着一張畫着穿血衣的骷髏的小牌。
【您的身份:倀鬼】
【身份效果:①在您與單個人共處一室,且距離不超過三米時,您可選擇將其殺死;
②在任意地方,您可通過直接觸碰某人肩膀的方式,將其殺死;
③您每天必須殺死一個人,兩次殺人需間隔一天。】
在聽完所有遊戲規則、研究完房間的結構後,仇心就已經想出了破局的方法。
邸舍的門雖然被鎖了,但窗戶能夠輕易地打開,她完全可以翻窗出去,找一個倒黴的鎮民殺死。
按照書生的說法,其他倀鬼要等到子時纔會出沒。
鎮民們在子時前的警惕心應該沒那麼高,說不定有不少人還在外頭遊蕩。
她只要把握住這段空窗期,抓緊時間行動,危機便迎刃而解。
當然,仇心不會將這些細節告訴任何人。
越大的副本越講究借勢,楊花鎮的地界足夠大,NPC也足夠多,符合借勢的基本條件。
萬一有玩家將她的身份暴露給鎮民,借鎮民之手除掉她,事情就不妙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仇心寧願冒險在夜間外出,也不願傷害其他玩家;但她也絕不會輕信任何人,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滴答、滴答……”
更漏聲在耳畔輕響,標示時間的流逝。
仇心從道具欄中調出一盞香爐,無聲地放在身側。
【名稱:安神香】
【類型:道具】
【效果:在香氣籠罩範圍內,玩家進入睡夢後將不會被輕易驚醒,遇到重要劇情節點或死亡危機除外。】
【備註:點一爐香,做黃粱夢。休息好了,纔有力氣做任務哦~】
這是商城第二頁力推的日用品之一,主要用於幫助心理素質不佳的玩家在副本內保持良好的睡眠,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應對《玫瑰莊園》等對夜間入睡有要求的新手副本。
仇心自認爲心理素質不錯,也不打算進新手副本炸魚,但還是買了這個道具。
大範圍安神效果,用來幫助隨機匹配到的隊友入睡,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仇心強撐着眼皮,在心中默數秒數。
估摸着唐煜睡熟了,她才輕手輕腳地坐起身來,下了牀。
她提起燈籠,走到窗戶邊,伸手去推紙窗。
“滴答、滴答……”
更漏聲還在無休無止地響着。
仇心嗅到了濃郁的血腥氣,腳底也不知踩到了什麼,一下下地打滑。
她低下頭,用燈籠去照腳底。
木板地上似乎積了一攤液體,黏糊糊的,看着像半凝固的鮮血,混合了油脂和肉沫。
仇心聯想到了腐爛的屍體,突然特別想吐。
她捂住嘴,目光追溯液體的淵源而上。
窗戶的上沿破了個洞,粘稠的血珠從外頭流進來,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窗臺上。
積滿窗臺的血泊順着牆壁蜿蜒滑落,在地板上淤積,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音。
“滴答、滴答……”
這水滴聲不屬於更漏,而是從窗外滴進來的血。
仇心提起燈籠向窗戶照去。
一隻血紅的眼睛貼在窗戶的破洞中,往屋裡張望。
半截屍體倒掛在窗戶上,白骨手爪扒着窗框,好像隨時都會破窗而入……
……
“關於夜間的燈籠不能點得太亮,其實還有一種說法……”
二樓中間的房間中,齊斯將手中的《幽冥錄》又翻過一頁,讀着上面的記載,娓娓道來。
常說“燈下看美人”,因爲在光線昏暗的夜間,燈影朦朧下,往往不容易看出臉上的瑕疵,便看誰都是美人了。
“燈下觀妖鬼”也是如此。
夜裡百鬼出沒,人與鬼相互混雜,燈火闌珊處人影綽綽,不知其中生人有幾何。
舉目四望,偶然瞥見琉璃珠裡的人臉,鏡中的幻影,月下的鬼魅,都是常事。
你提着昏暗的燈籠去照亮,看不清楚往來的人臉上的細節,自然也看不出鬼扮人的破綻。
你與它們交談,它們也當你是它們的一員,糊里糊塗便過去了。
若是那燈籠太亮,你一下看清了某些存在不是人,它們也看清了你不是鬼。
你被嚇到了事小,驚擾了鬼怪,被它們纏上,事情便麻煩了。
齊斯合上書,看着林辰笑:“我以前還看過一則故事。一位書生娶了個佳人,那佳人有怪癖,晚上要熄了燈才肯睡,且不許書生中途點燈。
“書生有一日想捉弄妻子,便趁起夜時,點亮了牀頭的燭燈,竟看到躺在牀上的妻子變作青面獠牙的模樣。妻子見身份暴露,只能吃了書生,趕去下一座城騙下一個書生。”
齊斯的面容在燈影下明滅,半張臉遮蔽在長髮下,輪廓柔和得虛幻。
林辰聽了一腦袋的鬼故事,全身上下都有些僵硬。
他嚥了口唾沫,試探着問:“所以……這燈籠這麼暗是對我們的保護,以免我們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我只是和你閒聊罷了,你聽過就好。”齊斯輕笑了一下,笑聲在當前的氛圍中顯得陰惻惻的,“這燈籠的明暗和副本有沒有關係都不知道,是自然變化也說不定呢……”
他說着,低頭看了眼懷錶,再擡頭時眉眼舒展:“林辰,時間差不多了,該睡了。”
林辰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只覺得他的神情透着滿滿的不懷好意。
下一秒,就見齊斯扣動手環的關竅,轉出一個小錐子,臉上的笑容真摯萬分:“你要是睡不着,我或許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