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鈴鈴……鈴……”
鈴聲搖曳,聽着離廟門越來越近,只隔了一層薄薄的門板,隨時會破門而入。
隨着輕幽的響動,棺材內的撞擊聲一下下變得微弱,逐漸歸於一片沉寂的虛無。
齊斯從棺材上站起身,望向右邊的耳室。原本散落了一地的蛆蟲和腐肉消失不見,地面乾淨如常,好像什麼都不曾存在過。
喜神廟似乎只是普通的寺廟,除了從神龕上走下的喜神像外,再無任何異常。唯一能證明方纔發生過什麼的,只有手中握着的鎮魂釘,和躺在地上的杜小宇。
‘其實還有一個說法,就是王生的妻子一直纏着王生,招魂鈴有辟邪的作用,才讓王生又活了七年才死。’
李瑤早晨時說的話語在耳邊迴盪,齊斯想起自己最開始的懷疑。
在有手機提供線索的情況下,李瑤的存在,之於這個副本究竟起什麼作用?
門外的鈴聲停了,應該是鈴鐺的主人停住了腳步。
下一秒,廟門上響起不輕不重的三下敲擊聲。
徐嫂沙啞的聲音幽幽傳來:“幾位貴客,你們在裡頭嗎?開開門啊。”
尚清北向齊斯投以詢問的目光。
外頭情況未知,徐嫂出現的時機着實有些微妙,且聽她的語氣,好像知道廟裡發生了什麼似的,怎麼看怎麼蹊蹺。
“開吧,總不能在廟裡坐七天。”齊斯走向還在躺屍的杜小宇,伸手從他的褲袋裡摸出手機放進自己的口袋。
好像被觸動了什麼開關,杜小宇的腿抽動了一下,眼皮滾了滾,惺忪地睜開。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一臉茫然:“齊哥,我怎麼躺在這兒?”
“你忘了嗎?我們之前來廟裡探查,觸發了死亡點,被困在廟裡。”齊斯側身遙遙一指廟門,“現在應該是撐過了規定時間,徐嫂過來接我們出去了。”
杜小宇終於想起了事情的始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在看到跪在神龕下首的兩具雕像後,他臉色一變,心有餘悸地後退幾步。注意到雕像一動不動,他才鬆了口氣,狠狠罵了句髒話,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徐嫂適時又敲了兩下門,扯着嗓子喊:“上午出了點事情,是我們招待不週。現在事兒處理得差不多了,幾位隨老婆子我回去吧。”
杜小宇是一刻都不想在廟裡多呆了,看到齊斯和尚清北首肯和鼓勵的眼神,當下屁顛屁顛地衝向廟門,拔了門閂。
失去門閂的束縛,廟門緩緩盪開,現出徐嫂那張佈滿白粉的皺巴巴的臉。
也許是因爲處理完了麻煩,她的臉色好了不少,脣角也有了笑影:“三位要來喜神廟的話,該和老婆子我說一聲的,不然出事了怎麼辦?”
齊斯的目光落在徐嫂腰間的鈴鐺上,明知故問:“會出什麼事?聽徐嫂您說,喜神娘娘是庇佑你們的神仙,總不至於對我們不利吧?”
徐嫂“哎呦”一聲,一拍大腿道:“喜神娘娘雖說是好神仙,但到底死的時候年輕,還是個小姑娘,脾性時好時不好的。每過個四十九年,她的性子都要壞一壞,我們纔要辦場盛大的酒席,好哄她開心。”
這話辨不出真假,齊斯垂下眼,故作擔憂地說:“那喜兒姑娘去世了,酒席給辦壞了,豈不是要出事?”
徐嫂“嗬嗬”地笑了:“我們鎮上的人會處理的,幾位只管好好玩,好好看,就不必操心了。”
她將聲音壓得陰惻惻的,搖搖晃晃地背過身去,倒錐形的腿靈巧地在石板路上擺動,很快就走到五米開外。
杜小宇剛從昏迷中醒來,神智顯然還不太清楚。他沒有多想,便快步跟了上去。
尚清北早在將杜小宇讓去開門時就退到了齊斯身邊,此時和齊斯並排走着,遙遙墜在後頭。
巷道間的白霧已經散了,蒼白冰冷的太陽高懸在頭頂,給兩側的白牆黑瓦蒙上一層相片曝光的色澤。
明亮的宅屋間沒有一簇陰影,也沒有鬼怪的存在,先前的遭遇好像只是一場幻覺。
尚清北壓低聲說:“杜小宇會不會有問題?他就在那兒躺着,那兩個雕像鬼不去找他,卻來找我們。他是不是有那種可以轉移鬼怪注意力的道具?”
“不會。如果他真有那種道具,也不至於這麼害怕。”齊斯假裝聽不出挑撥離間的意味,搖頭笑道,“我懷疑這個副本中的鬼怪有獨特的攻擊規則,比如不會攻擊睡夢中的人——誰知道呢?”
尚清北在心裡吐槽了一句“扯淡”,卻沒有多說什麼。
齊斯的判斷確實有一定道理,很多副本爲了公平起見,都有這樣的設定。
詭異遊戲居於世界規則的控制之下,所有詭異的作用勢必遵循固有規律,死亡規則有可能很淺顯,也有可能很離奇,誰也說不準。
他正思索着,就聽青年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剛纔我們遇到的並不是死亡點,而是某個特殊劇情?那些鬼怪只是想嚇唬我們一下,並不想要我們的命?”
尚清北下意識就開口反駁:“怎麼可能?你當這是過家家嗎?”
“怎麼不可能呢?”齊斯輕笑一聲,“你還記得那兩尊雕像從耳室返回原位的速度有多快嗎?”
尚清北一怔。
是啊,那兩尊雕像明明能在兩秒間跑完十米的距離,爲什麼還要像貓戲老鼠似的,慢悠悠地陪他們玩追逃遊戲?
他擡眼看向身邊的青年,後者卻望向前方,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語:“當時在廟裡,我已經拔出了鎮魂釘擋在身前,新娘的雕像卻依舊伸手抓向我,甚至是直接迎着釘子抓來,就好像故意要被扎那麼一下似的……”
尚清北神情一凜:“你是說……它們想告訴我們某些線索?”
齊斯不語。
在經歷了那一出危機後,他順理成章地想到了手機提供的關於【鎮魂棺】的詞條,潛意識裡加深了對“手機提供的線索是有效的”這一結論的印象。
而不久前,他剛意識到副本中存在假信息,知道有某個存在正在針對他……
太巧合了,像極了欲蓋彌彰。
寂靜中,齊斯忽然出聲發問:“徐嫂,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廟裡的?”
徐嫂的步伐頓了頓,看上去像是一個趔趄。
兩秒後,她才用帶着笑的聲音說:“鎮上就這麼點地方,老婆子我猜你們也在這兒。”
這話的腔調假得可以,齊斯卻不再多言。
他已經有判斷了。
徐雯知道玩家們到了雙喜鎮,徐嫂知道他們三人在喜神廟,排除這兩個NPC開天眼的選項,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玩家身上有可以定位的東西。
而被玩家隨身攜帶的、屬於這個副本的,只有手機這一道具。
尚清北沉默地聽着齊斯和徐嫂的問答,很快便想到了一處,喃喃道:“徐雯和徐嫂哪怕不是一夥的,應該也都是鬼怪,可以感知某樣東西的位置。那部道具手機有問題……”
齊斯不語,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拿在手中,冷得像冰的手機殼讓人聯想到屍體的溫度。
他按下開機鍵,進入瀏覽器,按照記憶依次進行搜索。
【鎮魂棺:四角有鎮魂釘,可闢妖邪,鎮陰魂。槨中鎮有兇屍,怨氣久久不散,一旦開棺,必有大劫……】
【招魂鈴:引陽魂出體,帶陰鬼還陽。陰陽本無界,鈴響歸玄黃……】
【井中人:水屬陰,井聚財。井中陰氣越重,主人家財運越旺;陰氣愈積,福源愈厚……】
一條條線索勾勒出一個看似邏輯自洽的世界觀:
雙喜鎮的人們爲了財運和福源,每四十九年都要將一個女孩在出嫁那天虐殺致死,丟入井中,用她的陰氣滋養井水;
用完了的屍體因爲怨氣太重,又被釘在鎮魂棺裡,送入喜神廟由喜神娘娘鎮壓;
如此倒行逆施,使得雙喜鎮成爲鬼鎮,徐嫂唯有佩戴招魂鈴,才能勉強不讓玩家們看出異狀。
但如果……手機中提供的線索也是假的呢?
誰規定的,白紙黑字的東西就不可能是謊言?
將蕪雜信息排除,很多先前被忽略的細節一一在眼前浮現:
讓客人住在喜兒家,說是隻有那裡有空房……
窗臺上有血跡……喜兒手指上有握筆留下的厚繭……
發出哭聲的棺材……嗩吶伴奏下的唱詞……
廟裡的老頭說,停靈七天就是鎮上的人……
這一切信息都指向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卻因爲手機中線索的誤導,而被玩家們下意識地忽略。
齊斯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他因爲比其他玩家多獲知一條信息,便想要利用信息差和話術誤導他人的推理方向,以求獲得更多優勢。
而這個副本背後的存在又何嘗不是?
將手機放在劉丙丁身上,再由齊斯帶着玩家們搜出,使人先入爲主地相信那是個關鍵道具。
電子設備出現在遊戲中的新鮮感促使玩家立刻對手機展開探索,從而看到【鎮魂棺】的照片和詞條。
照片中棺材滲血的圖景和副本的詭異氛圍相契合,令人信服;徐雯打來的電話則打斷了玩家們的思考,連齊斯都忽略了:詞條的信息並未在系統界面上刷新。
徐雯在電話裡提供的信息大部分被證僞,齊斯在留意到表層的陷阱後,沒能想到有一個更大的謊言潛藏在淺表的假象之下。
照片中的詭異在副本中具現,側面施加有關線索真實性的心理暗示;而後續的拍照、識圖、獲得線索的過程,更是給人一種擁有主動性的錯覺。
一張大網從玩家進副本起就已經悄無聲息地織下,並輕柔緩慢地一點點收緊,直到將所有人都網羅其中。
其實在【井中人】這條線索出現的那一刻,齊斯就隱隱意識到不對勁了,所以他纔會有刪照片、欺騙徐雯、誘導喜兒自殺這一系列舉措。
他感覺自己正在被誘導、被操縱,他想要通過不着邊際的行爲打破幕後存在的佈局。
但於事無補。
“在誤導信息之外,竟然連假線索和假道具都用上了嗎?原來契是那個意思啊……”齊斯擡起手捂住眼睛,笑得肩膀打顫。
因爲是假道具,所以契可以隨意改動手機的電量,他也可以隨意刪除手機上的照片……
如果手機上的線索是真的,詭異遊戲怎麼可能容許他隨意改動,用那麼簡單粗暴的方法制造信息差?
“我進入副本太晚,缺少經驗,下意識便會忽略一些細節,對一些高位存在的判斷也存在偏差……”
“在某些方面,我還是太過輕視和想當然了,一進入副本就將自己置於衆矢之的,絕對是個敗筆……”
齊斯在腦海中覆盤經驗教訓,順帶將自己從頭到尾笑了一通。
情況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糟糕,他反而陷入一種異樣的興奮。
新穎的設局方法,差點把他都騙過去的謊言,爲他量身定製的思維陷阱,每一個單拎出來都可以供他咂摸回味許久,更何況是堆迭在一處。
齊斯伸出食指揩過脣側,和拇指一同摩挲着下巴,心緒逐漸沉澱下來:“事態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個存在造出的假道具可以被我和契更改,說明祂的位格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高,對付我也不是出於規則的授意。那麼,保底死亡人數機制應該依舊有效。”
“祂能炮製虛假信息,卻無法掩埋和銷燬真正的線索。手機和李瑤兩者的作用存在重合,甚至可以說是對立和矛盾。如果手機是假的,那麼李瑤的身份就值得商榷了……”
李瑤的話語一一在耳邊復現。
‘李瑤,第五次。我主要寫靈異小說,對民俗瞭解得比較多。’
‘七在道教中是陽數之稚,陰陽之交。頭七回魂,銷恩債,了塵緣。’
‘喜神廟的風水格局很怪,我先前路過廟門時往裡面看了一眼,裡頭陰氣極重,養鬼自噬,像是要以毒攻毒,鎮壓什麼東西似的。’
詭異遊戲從來沒有說明這個副本中的玩家數量,誰是玩家,誰是NPC,又有誰說得清楚?
齊斯眯起眼,問:“徐嫂,您在路上看見李瑤了嗎?就是和我們一起來的那個姑娘。”
徐嫂停住腳步,轉過身看他,緩緩咧開沒有牙的嘴,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笑容:“哪有姑娘啊?你們就來了四個人,都是大小夥子啊。”
哇哈哈哈哈,猜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