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場景如被重物擊打的玻璃般轟然破碎,齊斯發現自己依舊站在教學樓的走廊間,周圍停滯的場景和人物又恢復了動態。
傍晚稀薄的霞光將牆壁照得黃澄澄一片,樓下傳來學生們的喧譁聲,風吹動樓道中的廢紙團,發出“唰唰”的聲響。
玲子輕輕地呼吸着,和風聲是不同的頻率,反而將環境襯托得更加靜謐。
齊斯低下頭,看到兔神像靜靜地躺在他的右手上,在他注目兩秒後刷新出一行倒計時:
【距離《逃離兔神町》遊戲下次開放還有11:59:59】
這個內嵌在副本中的文字遊戲雖然不會讓玩家真正死亡,卻並非全無限制。
每隔十二個小時纔開放一次,七天內玩家最多隻能玩十四次,看上去倒不算少,但如果引起遊戲內NPC的懷疑就會失敗,那麼容錯率也不算高。
雖然剛進遊戲沒說幾句話就打出了失敗結局,但齊斯還是從末尾的文字旁白和存檔中獲得了不少信息。
第一,他扮演的“小七”和某個被稱作“惡鬼”的存在有一定聯繫,不知具體爲何;
第二,他和兔神町的神無家主有親緣關係,而且不算太遠,可能是父子、爺孫或是叔侄;
第三,花火大會那天會發生一場災難,使得兔神町沒有“之後”,“小七”也會死在災難中。
更多的信息,就需要等到十二個小時後,再度進入遊戲才能驗證了。
十二個小時後,是凌晨五點,希望能在學校寢室裡找到鬧鐘……
“陸鳴,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看上去好難看……”玲子關切的聲音響了起來。
齊斯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一片冰涼,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冷。
真奇怪,他分明沒有生出恐懼的情緒,也沒有感受到有什麼不適,身體卻表現得好像被文字遊戲嚇到了一樣,肩膀戰慄,心跳加速。
齊斯微微側頭,在樓梯口消防櫃的鐵門上瞥見了自己煞白的臉,比演得要真很多。
他舉起手中的雕像,從善如流地捏出嚴肅的神情:“玲子,這個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兔神像。我聽他們說,它受到了詛咒,會誘導持有者爲了自己的慾望害人,我們還是快把它扔掉吧……”
玲子聞言,表情也緊張起來:“嗯嗯!那我們把它扔到哪裡比較好啊?”
“直接從樓上扔下去吧。三樓的高度應該可以讓它碎掉。”齊斯說着,抓住兔神像朝窗臺外一甩,在最後一秒將它收進道具欄。
看在玲子眼中,便是兔神像從齊斯手中消失了,大抵如他所說的那樣被扔到樓下,粉身碎骨了。
女孩依舊有些擔心:“陸鳴,我聽說褻瀆神像可能會受到神明的懲罰。你砸碎了它,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如果這個所謂的兔神真有辦法懲罰我,就不會由着我砸碎祂的神像。”齊斯扯了一個安慰的笑容,“哪怕祂真找過來,我也不怕。我聽說的怪談多了,從來不怕這些,出事了總比你有應對的辦法。”
……
蹲在直播間的玩家們只見畫面中的青年笑得無私而陽光,知曉真相的他們都默默在彈幕中扣了個“6”。
雖然他們設身處地,也會想辦法從玲子手中拿走兔神像,但像這般得了便宜又一副捨己爲人的模樣,他們還真做不出來。
隨着直播時間的拉長,越來越多的玩家涌入齊斯的直播間。
畢竟,未命名公會實在是太過神秘了,誰也搞不清楚這個剛嶄露頭角就和九州槓上的新勢力的行爲模式是什麼,又有多少底牌。
齊斯作爲未命名公會的副會長,在風口浪尖上開啓直播,無疑給玩家們提供了一個瞭解未命名公會的窗口,便是再遠離世俗的自由玩家,也免不了好奇地來瞅一眼。
而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會被視作未命名公會的代言人,一舉一動代表未命名公會的風貌,就像傅決之於九州。
界面上彈幕亂飛。
“這個副本有點意思啊,竟然有一個遊戲內的遊戲。副本NPC設計了一個遊戲讓玩家玩,沒想到雙線並行還有這種模式,真挺新奇的。”
“新奇有什麼用?我剛纔去查了查,這個副本的通關記錄有十幾條,之所以沒什麼聲浪,就是因爲簡單得要命,只要不作死就不會死,當新手池副本還差不多。”
“都說簡單,但有人TE通關過嗎?我覺得司契進入這個副本,八成是奔着首次TE通關去的。我們正好也能看看,他在解謎側的實力怎麼樣。”
……
兔神像的小插曲很快過去,齊斯跟在玲子身後拾級而下,走出教學樓,拐進旁邊的食堂。
黑洞洞的大門和水泥牆將光明和喧囂阻隔在內,遠遠看去整座建築顯得死氣沉沉,踏入門中後能嗅到溼淥淥的消毒水味,牆體好像都在水中泡爛了,長着東一塊西一塊的黴斑。
食堂內部的空間還算寬敞,但學生實在是太多了,一眼望去幾乎所有位置都坐滿了人,只有角落處有幾個空位,孤零零地散落着。
打飯的窗口排成一排,每個窗口上都懸着寫了菜名的電子板,粗略地掃一眼,大多是些“炒青菜”之類的普通菜式。
齊斯快走幾步在一個窗口處排隊,餘光看見,食堂裡半數人在玲子走到過道中間時都放下了筷子,偏過頭直勾勾地看她。
那些目光飽含着冰冷的惡意,如同毒蛇,嘶嘶吐信。
“又是玲子啊,聽說她最喜歡向老師打小報告呢。”
“虧她還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剋死了爸媽,還剋死了一個對她很好的男生呢。”
“天天打扮得這麼漂亮,不知道下一個要去害誰……”
這無疑是一場霸凌,各種詆譭和中傷從四面八方傳來,玲子不知是不在意,還是已經聽習慣了這些話,臉上笑容依舊,只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兔子玩偶,用五指緊緊地捏着。
她捏了一會兒,直到將玩偶捏成皺巴巴的一團,才走到窗口邊,打了一盤菜端到一旁。
齊斯沒來由地想起童年時聽過的米菲兔的故事。
那是一個關於兔子的恐怖故事:女孩在受盡同學欺凌後逐漸變得偏激,在聽到家養的兔子的尖叫後,以爲兔子們是在譏笑她,便用訂書機訂住了兔子的嘴巴。
她將兔子的屍體放在欺負她的同學的桌子上,同學們的尖叫聲讓她感受到了報復的快意,於是她如法炮製殺死了更多的兔子,一一將同學報復過去。
終於有一天晚上,她看到一隻嘴巴出血的兔子站在她的牀前,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米菲,米菲……
她驚醒了,忽然感覺自己的嘴很痛,眼前不再是天花板,而是一根根鐵欄杆。
她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兔子,被關在籠子裡,嘴上釘着訂書釘。
幼時的齊斯聽到這個故事,並沒有生出太多的共情。在他看來,受到欺負後把欺負他的人全殺了纔是要緊事,光是嚇唬一下又怎麼夠呢?
如果要做得更漂亮一點,他會往某個倒黴的同學的抽屜裡放一隻半死的兔子,讓後者在被嚇一跳的同時失手將兔子弄死。 然後他會告訴同學們,那個倒黴鬼是個會殘忍殺害小動物的變態,讓所有人一起遠離和敵視那人。
有了共同的敵人後,團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矛盾很容易就會被轉移到外界,真正的怪物藏匿在烏合之衆中吃得滿嘴流油。
不過此刻,再度想到這個扯淡的故事,齊斯倒是對前置提示中的【小心兔子】四個字有了更具象化的感觸。
兔子,不像貓那樣神秘,也不像老鼠那樣可惡,從來都無害而無辜。
柔弱可欺,不會言語,這些特質迭加在一起,簡直是完美的施暴對象。
強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弱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
兔子無疑是弱者,而與兔子有關的恐怖故事,似乎都和欺壓弱者有關。
米菲兔,《十隻兔子》裡的五兔子,都是犧牲品。
而玩家相對於已經鬼怪化的兔子,無疑是更弱者。
所以,小心兔子!
“如果兔子鬼怪化了,玩家大概率會出事吧。那麼……這個副本里的‘兔子’到底是誰呢?玲子麼?”
齊斯思索間,終於也排到了打菜的窗口。
他隨意往盤裡加了點青菜和米飯,回身找了個角落的座位坐下,埋頭往嘴裡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挖着黏糊糊的食物,吞嚥下去。
不得不說,天底下學校食堂的飯菜都一樣難吃,和《紅楓葉寄宿學校》中他自己操刀的黑暗料理差不了多少——他竟然從青菜中吃出了塑料的口感。
如果不是考慮到要在這個副本中生存七天,不吃飯絕對會餓死,他是一點兒也不想碰這些飯食……
另一邊,玲子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離齊斯足有十米遠。
這距離不算近了,但不知爲何,環繞在她身旁的議論聲聽在齊斯耳中格外清晰:
“玲子這種人只能一個人坐在角落了。”
“沒有人會願意搭理她的,她怎麼還不去死啊?”
“這種人早就該去死了,就該讓兔神收了她的命。”
玲子大部分時候都低着頭,安靜地吃着飯,只在聽到“兔神”二字時微微擡起眼,目光中流露一絲異色。
齊斯一路跟她過來,直到現在,恍然生出一種怪異的違和感。
希望中學似乎也是一個巨大的文字遊戲,玲子纔是這個遊戲中的主要角色,所有NPC都圍繞着她張牙舞爪地表演;玩家則是觀衆,或者說一個視角,被幕後的存在引導着目擊一切。
明明在教室裡,陸鳴也是不受同學待見的存在;但在食堂的這場羣體暴力中,扮演陸鳴的齊斯卻像個透明人一樣置身事外,沒有沾染到分毫羶腥。
並不是因爲副本的仁慈,只是因爲在這個場景中,“陸鳴”不是主角,沒有戲份,不該喧賓奪主罷了。
所見所聞,皆是文字解謎遊戲的題面;副本似乎處心積慮,希望玩家在解開謎題後做一些什麼……
這會兒,學生們就“兔神”一事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起來。
“我聽說只需要向兔神獻祭一個人,就可以實現任何願望,我們能不能把玲子獻祭掉,換我們所有人考上好高中啊?”
“我已經找人將受詛咒的兔神像送給玲子了呢,她七天後就會死掉,我們的願望就會實現。”
“你們小聲點,萬一玲子知道了,把兔神像砸了或者塞給別人,該怎麼辦?”
“沒事的,她已經被詛咒了,是命中註定要被獻祭給兔神的。”
齊斯聽得清楚,微垂眼瞼看向道具欄中的兔神像圖標,果不其然看到【效果】一欄多了一行字。
【效果②:在恰當的時間獻祭玲子後,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任何願望麼?
齊斯從道具欄中調出兔神像,悄悄塞進褲子口袋裡,起身向玲子走去。
新的提示適時浮現:
【該時空中的NPC玲子已被命運鎖定爲註定的祭品,無法再次獻祭】
……那沒事了。
齊斯對於“命運鎖定的祭品”這一概念並不陌生。
發動【命運懷錶】的效果也需要獻祭生命,他曾經構想過能否在回溯後重新獻祭一遍獻祭過的祭品,卻立刻被詭異遊戲告知那些祭品的命運已被鎖定。
想來,【兔神像】的獻祭也是這個原理,防止有人卡bug反覆薅兔神的羊毛。
玲子注意到齊斯的走近,微笑着問:“陸鳴,怎麼了?”
齊斯收斂思緒,故作同情道:“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明明你什麼都沒有做錯……”
玲子歪着頭看他,笑容粲然:“總要有人遭受這一切的,這是命運的安排。既然我已經習慣了,就讓我繼續承受好啦。”
命運?習慣?繼續承受?
這PUA的套路怎麼這麼眼熟?
齊斯眯起了眼,問:“這些話是誰和你說的?”
“是陸明和我說的啊。”玲子的眼神有些迷離,似乎是陷入了回憶。
“陸明?我哥哥和你說的?”齊斯追問。
“嗯?”玲子的臉有一剎那出現了重影,一張猙獰的兔面若隱若現,但轉瞬間就回歸平靜。
她眨了眨眼:“陸鳴你在說什麼啊?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有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