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舍二樓的門被齊斯撬開後,便在那兒虛掩着,一推就開。
唐煜和林辰依次走進羅海花夫婦的房間,在看完牀頭櫃上寫滿字的紙頁後,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
齊斯老神在在地站在一邊,明知故問:“唐煜,林鴉,你們看出什麼了嗎?”
唐煜道:“按照這上面的內容,我們房間裡最早存在的兩封軍書、一則遊記的線索串起來了。”
他頓了頓,回憶着說:“異族入侵,軍隊退至楊花鎮,在失守後驅趕百姓,燒燬鎮中資材。
“冤魂的執念化作鎮子的幻境,成爲一個會攝人魂魄的類似桃花源的存在。這估計就是這個副本的世界觀背景了。”
他止了話頭,林辰接下去補充:“現在楊花鎮的孟老爺,應該就是當年守城的孟將軍……
“生前燒燬鎮子、誤傷鎮民,死後還統治他們、與虎謀皮,總感覺不是好人啊。”
他發表一句看法,指着紙頁上的某一行,不懂就問:“對了,唐哥,和羅老師他們交流的這人自稱是你,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這確實是我的字跡,用語習慣也和我一致。”唐煜看着林辰所指的位置,眉頭緊鎖,“如果不是沒有相關的記憶,我一定會認爲這些是我自己寫下來的……”
“也許就是你寫的。”齊斯撫了撫手指,淡然說道,“假設這個副本存在兩條世界線,在我們這條世界線中,化爲希夷的是羅海花夫婦;而在另一條世界線中,事實截然相反。
“你和林辰化爲希夷,羅海花夫婦活了下來,這種情形並非完全不可能發生。畢竟在找齊相關線索前,扶不扶燈籠這個二選一的問題,誰也不知道確切答案。”
唐煜搖頭道:“不可能。雖然的確存在雙線並行的副本,但遊戲系統具有唯一性。同一個玩家只會有一個系統面板,無法同時操控兩個身份。
“我能看到我的系統面板,相信你們也是如此,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控制的視角和身份是絕對意義上的本位。”
這些有關多身份本位問題的信息雖然冷僻,但仔細想來卻並不難以理解。
在齊斯的經驗中,《辯證遊戲》副本,加上本體一共有十個他,但從頭到尾只有一個系統界面,位於他的本體的視角之中;《雙喜鎮》副本亦是如此。
唐煜拿起紙頁,看着上面的字跡出神:“既然我們是本位,那麼聯繫羅老師他們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從昨天到現在,我都沒拿過筆,更別提寫這麼多字了……”
“有沒有可能是不同的時間線?”林辰做了個舉手的動作,提出猜想,“就像紙頁上說的那樣,羅老師他們經歷過大火的灼燒,去往屬於真實的楊花鎮的未來。
“我們因爲扶住了燈籠,留在楊花鎮的過去,在未來的某一天發現了這一點,並和羅老師他們的時間線產生交集……”
唐煜沉吟片刻,依舊搖頭:“還是不對。如果是你說的這樣,就存在一個悖論:我們現在看到了紙上的這些信息,相當於提前知曉了未來,必然引發時間線的變動。
“但現在,紙上記錄的內容並沒有發生改變。”
他用兩指夾着紙頁,在空中翻來覆去了一番,又放回原位。
白色紙頁上的黑字不多不少,不增不減,傳遞的信息和之前一般無二。
林辰也撈起一張紙,仔細地閱讀下去:“會不會是因爲我們都盯着這張紙看,它卡住了,所以沒發生變化?也許我們一轉身,回頭再看它就變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你當這是薛定諤的貓嗎?”唐煜吐槽一句,卻是從善如流地和林辰一併將紙放回牀頭櫃上,同手同腳地轉身背對牀頭櫃,又在同一時間回頭看紙。
白紙黑字好端端地放在那兒,仍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齊斯安安靜靜地站在旁邊,垂首看自己的手指。
一籌莫展的靜默中,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還是最開始的問題,你們如何確定這個副本中那些看不見的存在和玩家有這樣或那樣的關連,而非早就存在於副本之中的NPC?
“以及,如何判斷羅老師他們不是副本捏造出來的影像,而是他們本人?在我們新提出的問題得到回答前,一切都是未知數,不是麼?”
唐煜擡眼看向齊斯,皺眉道:“你是想說,那些字句是NPC冒充我們寫的?但我在這個副本中從來沒寫過字,它們怎麼會知道我的用語習慣?”
“你在其他副本寫過字嗎?”齊斯垂了眼簾,也不看他,“哪怕沒有,你在現實裡總寫過字吧?
“凡存在,必有痕跡。我記得現實裡的AI技術,尚且能夠通過個體在網絡上留下的蛛絲馬跡模擬其本人,你憑什麼認爲,能將我們的靈魂攝入副本的詭異遊戲做不到這點?”
唐煜默然半晌,換了話題:“其他兩間房你看過嗎?我們也都去看看,說不定有其他線索。”
齊斯頷首,走出房間,如法炮製地開了剩下兩間房的門。
兩扇門後的景象相差無幾,皆空無一人。
兩張木牀安安穩穩地擺放着,一張靠門,一張靠窗。牀鋪和被褥乾淨整潔,沒有任何屬於人的痕跡。
牀頭櫃擺放在木牀中間,從上到下空無一物,沒有紙頁,什麼都沒有。
“沒有燈籠。”林辰脫口而出。
他想到了某處,低聲說了下去:“鎮東邸舍這三間房都沒有燈籠,我們從鎮外帶進來的燈籠不是在我們手中,就是放在鎮西。
“《幽冥錄》中說,燈籠是用來引路的,如果沒有燈籠,很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也就是出不了楊花鎮。
“羅老師他們的任務是離開楊花鎮,可是他們的燈籠都翻倒了,鎮上好像也沒有賣燈籠的地方……”
“不見得。”齊斯袖手而立,目光幽幽,“目前我們有四個燈籠,可以帶四個人出鎮。離通關副本還有些時候,不可能全員存活。只要再死兩個人,燈籠就夠了。”
林辰和唐煜面面相覷。
話雖然沒說錯,但也不能直接當衆說出來啊……這也太像屠殺流玩家了吧?
氣氛一時變得詭異,許久沒人接茬。
林辰只當齊斯是在說地獄笑話,唐煜卻很快想到了更深層。
如果真像《幽冥錄》中說的那樣,必須得提着燈籠才能出鎮,那麼失去燈籠的人爲了活下去,必須搶奪其他人的燈籠。
羅海花夫婦雖然看上去爲人和善,質樸純粹,但在生死關頭,誰能做到坦然赴死?
爲求生而掙扎是人之常情,爲了活到最後,誰都可能不擇手段。
生存機會有限的情況下,“團隊”已然名存實亡。
齊斯將林辰和唐煜兩人的神情看在眼中,面色一派淡然自若,彷彿方纔說出暴論、危言聳聽的另有其人。
他撣了撣袖子,回身走出門,站在二樓的廊道上,扶着欄杆向下俯瞰。
“二位,我們也在這兒耽擱有一些時候了,該往回走了。不然,人家怕是要等急了。”
好像是爲了印證他的話語,一道熟悉的聲音在樓下響起:“幾位兄臺是在樓上嗎?時間差不多了,我帶你們去見孟老爺吧,不好讓他久等。”
來人正是書生,語氣帶着嗔怪,好像在責備玩家們的拖延磨蹭。
“行,我們下來了!”唐煜抻着脖子應和一句,打頭拾級而下。
副本進行到現在,玩家們積攢了不少疑問,或許還真得見那個傳聞中的“孟老爺”一面,才能得到解答。
三名玩家陸陸續續下到一樓,跟在書生身後,和早晨的情景莫名相似,讓人有一種舊日重現的錯覺。
書生一襲青衫,蒼白的臉上掛着機械的微笑,雙目黑沉無光。
他面向玩家,用認真的語氣說:“在見孟老爺前,請你們記住幾點:一,孟老爺永遠不會傷害鎮民……”
……
“孟老爺永遠不會傷害我們……”
巷尾的衚衕中,穿白衣服的小童坐在青石摞起的凳子上,蒼白的臉上兩顆烏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仇心看。
仇心從離開邸舍後,便沒想過要回去。
她一路物色落腳的地方,終於在巷尾找到一間空屋,據說是鰥居在裡頭的老頭被倀鬼害死了,纔將房子空了出來。
仇心自知身爲倀鬼,沒什麼好忌諱的,稍微收拾了一下,就住進了屋子。
鄰屋的小童發現了她,很是好奇的樣子,她注意到了,想着剛好要找個NPC套點線索出來,便用一塊糖將那個小童引到了巷尾。
嗯,這種年紀小的NPC看着戰鬥力不強,哪怕發生變數,以她的道具儲備也能夠解決。
“孟老爺爲國爲民,永遠不會傷害百姓,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規矩。”小童一板一眼,說得認真,活脫脫一個小大人。
仇心從來不信當官的會有什麼好東西,脣角卻噙上一抹笑意,好像很信服小童的話語似的,耐心詢問:“小弟弟,你可以和我說說這規矩具體是什麼樣的嗎?
“如果你們成了倀鬼,孟老爺也不會傷害你們嗎?”
小童歪着頭看仇心,嬉笑着說:“孟老爺說過,混進鎮中的倀鬼都要受到懲罰。我們要是發現了倀鬼,纔不會去勞動孟老爺呢。”
“哦?那你們會怎麼做?”仇心好奇地問。
“我們會押着倀鬼去看鏡子!”小童興奮地拍起了手,“我們鎮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鏡子,倀鬼一看到那鏡子,就活生生嚇死啦!”
鏡子?嚇死?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仇心聽得一頭霧水,假笑着問:“既然那面鏡子那麼厲害,爲什麼還會有倀鬼混在你們當中?
“你們每個人都照一遍鏡子,不就能殺死全部倀鬼了嗎?”
小童不停搖頭:“不行,那鏡子只有識字的人能去照,每次我們找到倀鬼,都要交給那幾位識字的先生,讓他們帶倀鬼去照鏡子。”
仇心猜測,孟老爺不讓每個鎮民都去照鏡子,恐怕是因爲明知大部分鎮民都不是人,纔不願打草驚蛇。
至於“識字的人”……仇心的腦海中最先蹦出來的就是書生的身影。
書生在這個副本中大概是特殊的存在,不僅負責接待玩家,告知玩家規則,而且恐怕知道很多秘辛。
等以後有機會,或許可以再找他一次問問。
仇心掐滅亂七八糟的思緒,看着小童,繼續問:“倀鬼都是由你們鎮民自己解決,那孟老爺是做什麼的呢?我看你們好像都很敬重他。”
“當然得敬重孟老爺啊。”小童比劃着說,“孟老爺就是我們這兒的定海神針,要是沒有他,我們早就死在戰亂中啦。
“是孟老爺帶我們找到了這個好地方,沒有人打仗,也沒有匪徒,除了要小心倀鬼,其他時候我們都可以安安穩穩地生活。
“只要不被倀鬼殺死,我們就可以永遠活下去,不會受傷,也不會死。”
“永遠活下去?”仇心看着小童燦爛的笑臉,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她現實裡在醫院中實習,見慣了太多生老病死,因爲貧窮而放棄治療的,千金一擲也逆轉不了身體的衰敗的,死亡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因此來往的人臉上大多籠罩着一層死氣沉沉的悲哀。
楊花鎮卻好像完全被拋棄在死亡之外,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和樂的微笑,無憂無慮,全無煩惱。哪怕看到同伴的屍體,他們也不會有多餘的物傷其類的悲哀和恐懼,而是漠然而平和地交由送葬人收斂。
可世界上真的有完全擺脫死亡和傷痛的辦法嗎?哪怕是在副本里,在詭異的楊花鎮中,這樣的設定也太過誇張了吧?
小童自豪地說:“我們有山神大人的庇護,是祂爲我們擋去了災難,是孟老爺帶我們找到了這個被祂庇護的地方。”
山神不就是老虎嗎?倀鬼不就是老虎放進來的嗎?
仇心靜靜地聽着,心頭冷不丁地冒出一個詞——“欺騙”。
有人欺騙了大部分鎮民,會是誰?是孟老爺嗎?
小童忽然變了臉色:“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是從外面來的!”
他轉身就走,一副要找人通風報信的架勢。
仇心急忙拽住小童的領子,將他錮在懷裡,捂住他的嘴,急聲辯駁:“我是被你們孟老爺請來的客人,不是壞人,很多人都知道的!”
小童卻好像聽不懂人話似的,一口咬上仇心的手背。
仇心吃痛,並不鬆手。
小童劇烈地掙扎起來,她險些壓制不住。
光潔的地面上只有一道影子,呈現餓虎撲食的狀貌,屬於小童。
仇心注視着那影子,目光暗了暗,鬼使神差道:“小弟弟,你這麼積極做什麼?你看看你的影子,你明明是倀鬼,不是人啊……”
小童的掙扎止住了,他低着頭,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出神。
良久的靜默後,他喃喃念道:“我是鬼,不是人……我是鬼……”
這死孩子終於察覺到自己的真正身份了,還好還好……
大家都是倀鬼,理論上可以合作……
仇心鬆了口氣,順勢鬆開了鉗制小童的手。
小童在地上站定,緩緩轉過身。
在看到仇心後,他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鬼!”
仇心被嚇了一跳,從道具欄中取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小童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向後倒去,砸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
仇心湊近過去,看到小童臉上的驚恐之色尚未褪去,嘴巴微張,已然沒了聲息。
就像是……被活生生嚇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