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也沒看到。”我放下水勺,說。“她來一次,村裡就要死一個人。”母親的眼神裡充滿恐懼。“瞎!別聽那些人胡說,有也只是巧合。”我說道。“是巧合就好了。”母親喃喃地說,進了裡屋。我躺回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越想越後怕,那投射在牆上的我的影子,它是怎麼出來的?因爲只有在我身後的光源纔會照出這樣的影子,而我的身後,根本是漆黑一片。
還有當時背後那可怕的感覺,回想起來,令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起牀了。夜霧已經散去,村裡又開始雞鳴狗跳,跟平常的早晨沒什麼不同。母親的話並沒有得到應驗,因爲村裡沒有哪家死了人。但我發現,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雙眼浮腫,好像昨晚都沒睡好,他們肯定在極大的心理折磨下渡過了一夜。怪不得他們都那樣怕水生娘!可是,村民們互相碰到一起,竟沒有提起昨晚的事,好像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這讓我又感到十分詫異。我去找了水生。水生跟他奶奶住在一座破敗的房子內,屋裡非常陰暗潮溼。
水生的奶奶已經快九十歲了,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具木乃伊,她坐在門前的長板凳上,用一雙泥水般的眼睛盯着我。“你找誰?”她的口中吐出混濁的三個字。“哦,水生在嗎?”我問。她回頭對屋裡喊:“水生,水生,有個人找你。”水生應聲而出,見到我,冷冷地說:“怎麼是你?我又不認識你,你來找我做什麼?”“你不要急,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我說。“你怎麼說話像個老師?”“你猜對了,我是讀師範的,以後可能會做一個老師。”我笑了笑。“好,你等一下,我給你搬張凳子,坐着談。”他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看樣子,這孩子只是缺少溫暖,其實心地也還是挺善良的。
他從屋裡拿出一張小竹凳遞給我,我一屁股坐下去,沒想到竹凳突然散了架,摔了我四腳朝天。水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彎了腰。“你……”我從地上爬起來,生氣地說不出話來。“你坐壞了我的小
凳子,要賠我!”他耍賴說。“水生,不要胡鬧了!”他奶奶在一邊看不下去,說道。“誰叫他提起我娘。”水生喊道,敵意地看着我。“你娘真的就不值得你尊重嗎?她可是你親生的娘啊!”我氣憤地說。
水生激動地說道:“她是個壞人,公社裡的人都這麼說,同學們都這麼說,老師也這麼說。誰都看不起我家,都罵我們是挖社會主義牆腳的賊,他們都不會理我,你又來做什麼?”水生有些歇斯底里,罵完我,跑進屋子關上了門。我知道他內心的委屈,對他剛纔的行爲的憤怒也緩和下來。看來,我不該來觸動孩子的傷疤。我只有向水生的奶奶告辭。
當我剛回頭的時候,一隻枯枝般乾癟的手突然伸過來拉住了我——是水生的奶奶。“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雖然所有的人都認爲她是個壞人,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她不是壞人,請你相信我。”老太婆的眼裡閃動着淚花,她的手抓得很緊。我點了點頭。老太婆把手放開,坐回了她的長凳上,口中喃喃念着什麼。我默默地離開水生的家,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過了兩天,公社裡剛好要整理一批文檔,因爲我讀過師範學校,算是有文化的知青,所以社裡就派我一起參加整理工作。沒想到,在那裡,我終於發現了水生孃的秘密,不,確切的說,應該是全村人的秘密。那是一份記錄,關於確定水生娘爲壞份子的記錄。
記錄裡說,水生娘犯有偷竊罪,是躲在勞苦羣衆中的一隻大老鼠,專偷集體財產,企圖破壞目前的大好形勢,還把她以前跳大神的經歷拉出來大做文章。在這份記錄的最後面,赫然列着全村每一戶人家的簽名,連我媽的名字都在上面,是她親手籤的字,還按了紅手印,同意將水生娘列爲壞份子。我還看到,在這之前,公社裡就有那麼一個壞份子的指標,想不到這個指標,或者說厄運,竟然落到了水生孃的頭上。
但是,從記錄中看,水生娘確實偷了東西,而且很多。在那時,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公家的,如果水生娘真的做過
這些事情,那村裡人怪她,也是合乎情理的。記錄裡夾着她的一張照片,有些發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她還挺年輕的,五官端正,根本沒有歪鼻子。我回憶起那晚在橘場見到的老女人,怎麼看也跟她對不上號。難道那晚見到的不是她?“你在看什麼?”來自鄰村的老王看到我拿着檔案發愣,湊了過來。
“哦,是這女人啊!”老王說,“聽說是個跳大神的,被定爲壞份子後,沒少吃苦頭,鼻樑都被打歪了,全村的人都在她背後戳着脊樑骨罵。去年冬天,這女人抱着她四歲的娃一起跳了河。在自殺之前,她當着全村人的面詛咒了整個村莊,大家都看着,沒有人去拉住她。奇怪的是,那女人和娃子的屍體始終沒有從江裡浮上來,有人說她可能沒死,也有人說她成了水怪,說得真是怪嚇人的。
聽說後來她真的回來過幾次,都是在深夜,每次回來,村裡就要死人,也不知是不是謠傳?”說完,老王似乎被自己嚇住了,連忙把目光從她的照片上移開。“你們在說什麼哪,鬼鬼祟祟的。”書記黃世古走了進來。我連忙合上檔案。他提着一捆紙過來,對我說:“小李,把這堆廢記錄拿到田裡燒掉。”我答應着,從他手裡接過那捆紙。來到附近的田野上,拆開繩子,拿出張紙點着火,然後把那紙一疊一疊扔到火堆裡。在恍惚間,我突然看到火光裡顯出兩個人影,似乎是水生娘和她的兒子水寶,赫然嚇了一跳。
當時我的手裡正拿着一張紙,準備扔入火裡。這一遲疑間,我無意中看了一眼紙上的內容。上面赫然是水生孃的名字。這是水生娘自己寫的一份原始交待筆錄,筆跡歪歪扭扭。上面的內容卻讓我大吃一驚。“……我的娃快要惡(餓)死了,我只不過偷偷拿了一塊翻熟(蕃薯)來救我的孩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能眼爭爭(睜睜)看着他死啊,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沒做過其它的壞市(事)。……”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跪在了田地上。我終於明白,那晚她和那個孩子爲什麼會有這樣悲怨寒冷的眼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