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的院子離停車的地方尚有一段距離,單勇邊走邊看着今天熙熙攘攘的賀喜人羣,忍不住有點感慨萬千,剛上大學時候慕名來這兒的時候,史家還沒這麼紅火,幾年間驢羣翻了幾番,村裡拔起的小洋樓也多了十幾座,原本是別人窮他富的史家,現在成別人富他發了,光看這佔地近一畝的大院就看得出,快趕上個歐式莊園了。
而對於那位傳說中的史老爺子,單勇也僅僅是隔着老遠看見過,不好意思跟兄弟們說的是,曾經拜訪過人家幾次,連人都沒見着,可不知今天那頭見喜了,還蒙史老爺子召見。
“愣着幹什麼,快點。”前面的史大小姐催促着。單勇不迭地加快了幾步,給了回頭斥喝的史大小姐一個親和的笑容,那史大小姐倒比單勇所見的所有美女都拽,理都不理這號殷勤的笑容。
單勇也不介意,悄然跟在身後,這位史大小姐從開始到驢園進驢肉就認識,認識史老爺子的人都知道史家有兩寶,第一寶就是這位史大小姐,姓史名寶英,雖然學沒上過幾天,可把史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年紀輕輕儼然已經能當半個家了。另一寶不用說了,就是今天小壽星姓史名寶貴,那孩子六七歲就敢跟公羊頂架,不到十歲就會騎馬放驢,到了十歲可了不得,賭博喝酒抽菸偷看村裡小媳婦洗澡,樣樣沒拉下,在驢園總能聽到史少爺的笑話,那是個活寶。
正想着,不經意地被史寶英拽了把,進門往側樓走着,正堂里人聲鼎沸,史家親戚招呼着各地的來客,這側樓卻是較爲清靜一點,進了側樓,史寶英停了停,提醒着單勇道:“單勇,我今天可是趁着我爸高興說你的事啊,你小心點說話,大喜日子別惹他不高興。”
“我的事……我,我什麼事?”單勇納悶了,好像和史寶英並未有什麼交集,今兒收買史少爺不過是爲了口腹之享。
“你說什麼事?”史寶英睥睨地眼光,似乎覺得單勇不懂事了,提醒道:“看你人不錯,讓我爸提攜提攜你唄,怎麼,就想當一輩二道販子?”
哦,單勇這下明白,對這位面冷心善的姑娘多有好感了,敢情是看自己常年來這兒進貨着實不易,想指點發財的路子,史老爺子在這一片儼然一方江湖豪客,跟着他發財的還真不少。單勇笑了笑,說了聲謝謝。史寶英好容易給了單勇個好臉色,兩人一前一後相攜着上樓。
其實史家大小姐並不醜,不過僅限於適用評判男人的標準,濃眉大眼,相貌堂堂,走起路來虎虎生威,這不,上樓踩得樓梯咚咚作響,人未到,聲先至:“爸,單勇來了……那,就是他。還給你帶了點禮物,你瞅瞅。”
沒來過史家,不過入眼還是讓單勇驚了下,屋裡富麗堂皇根本不像鄉下家庭的樣子,居中而座一位年過半百的壯碩男子,頭髮和鬍子密密碼碼花白一色,黝黑的臉色像刀削斧鑿,大馬金刀的坐在那兒匪氣十足,正卷着紙菸,身邊放了碗剛泡好的大葉茶。笑了笑朝單勇一招手,順手卻是掂着酒罈子,一掀一聞訝異了下,笑着道:“呵呵,有心人,這窖了幾年的酒了……不過不夠勁。”
喝蒙倒驢、抽手卷煙,史家村趕驢漢子的特好,這史老爺子即便是身家不菲了,這僻好還沒放下,卷好煙,閨女給點着火,一口濃濃的煙一抽,使勁地一吸鼻子,然後鼻孔裡呼呼噴着煙,這是小旱菸的味道,衝得很,單勇不自然地抹了抹鼻子,沒敢坐……這地方,連閨女的座位也沒有,就一人一坐,身後的中堂掛着一個斗大的繁體“驢”字,和坐在中堂前的史老爺子相映成輝,這老爺子長臉兇眼,個高人大,不管和那“驢”字,還是和那字表示的動物都有某種相通之處。
沒錢的人都窮得一個慫樣,而有錢的人不管什麼樣都顯得個性而且很有氣場,饒是老爺子還這麼一副土財主的扮相,單勇也絲毫不敢小覷,規規矩矩站着。
“小後生,知道爲什麼專門叫你麼?”史老爺子問,半隻煙完,邊抽邊觀察了單勇好半天,和看牲口的牙口一樣,不過那眼神,似乎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不知道。”單勇搖搖頭,果真回答很讓史老爺子不滿意。
這個簡單,史老爺子擺活上了,直說着:“我聽我閨女說,你在我們史家村進貨,到現在爲止,有三年多了。”
“三年零八個月。”史寶英提醒着。
“對,三年零八個月。”史老爺子道着,伸着老粗的指頭,疑問來了:“這麼長時間,驢崽都下幾茬了,跟着我老史乾的,趁着十幾萬、幾十萬的都小戶,上百萬的也不稀罕,我也就奇怪了,你咋個就沒長進呀……閨女,你那賬我看了,三年前你進貨也就一二百斤,這過了三年了,還是一二百斤……你能說說這爲啥麼?”
糗了,敢情是人家嫌你沒長進。這個中緣由單勇卻是難以啓齒,響馬寨的農家樂銷量並不大,另一部分不過是經過深加工提供給了認識的幾家攤販,就能掙點錢,也填補學費和生活費了,那有本事擴大生意。
“這個……史老爺子,我就個小戶,和人家大戶沒法比,再說我上學着呢,也就業餘時間做點生意,您……您不至於嫌我進貨少把我叫來吧?”單勇面對這位草莽漢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那當然不是,只要上門,都是我史家村的衣食父母,你就進一兩斤我都不嫌少。”史老爺子放下煙,咕嘟喝了口大葉茶,又問單勇道:“我就是看你小後生有點可憐,哎……”
“可憐?”單勇一瞪眼,愣了,不知道這那裡來的話。
“不可憐呀。別以爲我不認識你,你沒來幾次我就認識了,騎個破自行車來的,從這兒到市裡,有四十多公里吧?跑一百多裡地弄一二百斤肉,你掙不了多少錢……這都過了三年啦,你還是騎個破車來,你說我看得過眼麼?”老爺子道,好像在給自己的樂善好施找着理由,單勇哭笑不得地道着:“老爺子,我那車改裝過,電動的,不怎麼費勁。”
“能比汽車省勁?毛驢車都不如呢。”
史老爺子道,瞪了單勇一眼,似乎嫌這娃話多不該打斷自己的話,單勇訥訥閉嘴了,這老頭子看來和村外柵欄裡關的那玩意一樣,驢脾氣。這不,直招手叫着單勇,拉着單勇的手,拳頭擂擂單勇的胸脯,這倒樂了:“身子骨不錯,這個樣子吧,你來村裡就老去滷坊,跟着老新、根娃先幹着,想入這行,你傢伙什得先會用……”
這越說越不靠譜,老新、根娃,都是宰驢下肉的,敢情老爺子提攜是叫單勇去跟着殺驢去。你說好歹哥也是二流大學立馬就要畢業的天之驕子,沒發現什麼時候沾染上屠夫的潛質了,還讓老爺子這麼賞識,這表情變了幾變,老頭髮現了,一瞪眼道:“喲!?咋,不樂意呀?虧待不了你。在這地界,掙得不比城裡少。”
“不是,不是,老爺子,我還讀着書呢。”單勇託詞着,肯定不至於落魄到當屠夫的水平嘛。
“念啥書嘛,認個字算個數不就行了,看我家寶英你還看不出來,沒念幾天書不照樣當老闆?村裡上大學又不是沒有,養得跟狼崽子樣,淨知道朝家裡伸手要錢,就不知道他娘爹有多辛苦!?”老頭子發着感慨,閨女不樂意了,不悅地喊了聲:“爸,說正事呢,說着說着就跑了。”
“噢,對,說單勇的事呢。”老頭省過神來了,一拉單勇,又拉近了,很正色地說着:“不光是看你可憐,還有個事,我還真能看上你,知道啥麼?”
這單勇那知道,搖搖頭,老老實實說道:“不知道。”
還真不知道那兒被人看上了,要是有個富得流油的國企單位能這麼看上就好了,單勇暗道着。可惜不是,這放驢出身的老頭大腿一拍,直贊着:“少年苦、老來閒,這都是金貴東西,你就佔了一頭,想當年我史保全趕着驢車跑山東、下河南,就靠着一車一車販驢皮起家的,不會吃苦的,我還不敢用呢……對,還問你呢,我這驢園的肉材可有好幾種,你爲啥只進最貴的?”
喲,這是個實在問題,也沒想到史老爺子能提出這個問題來,畢竟是趕驢漢出身,這老頭帶着農民那號天生的狡黠,驢園的肉也分了三六九等、自然放養的、推磨拉車的、飼料催肥的,取驢皮的,根本不是一個價,也就內行人知道底細。甚至有更奸詐的,騾子肉高火煮軟滷進驢肉裡做成醬肉以次充好。
“貴的好吃唄。”單勇給了簡單的答案。
“呵呵,不對,又不是你全吃……這三年多,唯一一個只進放養驢肉的,就是你。你算算,雖然不多,可這三年你也得少掙好多錢呢。”老爺子撂底了,敢情這纔是中心,也是主題,更是讓他不解的地方。最高的差價能到一斤十幾塊錢,能多賺不賺,可不像商人本色。
“非要回答嗎?”單勇問,側頭看看史寶英,這史大小姐笑了笑道:“怎麼?跟我爸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這個嘛,沒有什麼很特殊的原因呀,就是好吃。”單勇道,這也是唯一的原因,從來沒有想過還有其他的原因,而且因爲食材好,稍作加工,連響馬寨的名氣也提上去了。
“呵呵……實誠人,和你爸一樣。你爸叫單長慶對吧?他還好吧?”史老爺子突然說道。
單勇一驚,可沒想到上一代居然認識,驚訝地道:“老爺子,您認識我爸?”
“照過面,不太熟,你家在環東路開小飯店時候,驢肉就是我供應的,這個酒我記得清,也就潞酒廠的老人能窖出來……到後來你家開驢苑酒樓,也是我供貨,你爸那時候是一星期來拉一回。剛纔這酒封一開,我就知道是他,麴酒不好做,你爸原來是酒廠出來的,有這本事。”史老爺子擺活着,此時單勇倒覺得不奇怪了,做與驢肉相關生意的人,要不認識史家人那就說不通了。
不過提到家裡,單勇卻是更訥言了,驢苑酒樓已經成爲往事,每每所想都是心裡的痛。
單勇訥言了,老爺子卻很健談,不過健談得讓單勇哭笑不得了,那老頭撫着單勇的手道着:
“娃呀,別灰心,窮不生根、富不長苗,這經點事不是啥壞事,叔知道後看着你辛辛苦苦用自行車馱肉就知道,你這娃將來有出息………比我家這個混蛋小子強多了……你就不同了,我讓寶英專門到你家去瞧過,不錯,老單是個實誠人,這兒子也是個實誠人,不像村裡這些鳥人,有倆錢就吃喝嫖賭,不像個樣子,遲早要敗家的………”
這感慨發得好長,單勇臉如苦菜了,活這麼大,終於碰到個欣賞的自己知音了,不過是這麼個不倫不類爺們,不但欣賞,看樣還想招納了,頓了下老頭前言不搭後語了,想了想道:
“說到哪了來着,對,敗家,你絕對不會敗家,你家雖然差了點,不過要往前數十幾年,也算門當戶對吧,那你來我手下乾乾,也不委曲你吧,說不成咱們還真成一家人呢……”
越聽越離譜,單勇眼睛一滯,回頭看看史寶英,敢情這招工還有招女婿的意思?怪不得那史家小少爺平時開玩笑叫自己姐夫。這可糗了,扮女婿混吃頓還湊合,別說娶這麼個媳婦,就攤上史寶貴那麼個小舅子也受不了呀!?
臉一變色,史寶英發現了,蹙着眉頭喊着:“爸,你說啥呢嗎你?說正事呢,你扯到那兒了?”
“哦,對,扯遠了。”老頭一笑,眉眼鬍子全翹開了,露着煙燻茶漬的牙,真是不改彪悍本色,拳頭一擂單勇把招工條件提高了,直說着:“我意思是你從頭幹起比較好,用不了一年半載,你就能單獨支撐個門戶……你要不想從頭幹也成,潞州開個店,錢可我可以給你墊,不過得還,該加利息不能少,我不怕你不還,我信得過你們單家爺倆,咋樣?”
開店?小的十幾萬、大店幾十萬、上百萬,這口氣真把單勇嚇住了,倒不是懷疑老頭有沒有這個能力,只是對平白無故甩出這麼個大的誘惑來覺得心驚肉跳。難不成哥還真帥得被老頭看中要招女婿了……單勇驚懼地回頭看了看史寶英,此時史寶英低着頭,手不自然地拔弄着,這種稍有害羞的樣子可從來沒見過,就見過這悍妞拿驢鞭子抽過別人。
其他的敢嘗試,這事借單勇幾個豹子膽也未必敢試。一剎那間,單勇的臉皮幾變,努力地回憶着自然什麼地方被史家青睞了,頂多給史少爺補過兩天課,那貨還不如雷大鵬,補來補去還是倒數第一;再頂多就是給這史家大小姐送了幾壇酒,那純粹是巴結想要貨便宜點,其他意思還真沒有;頂頂頂使勁頂,頂到頭也沒記得這史大小姐給過自己好臉色呀?每回算賬零頭都不抹,絕對是商人本色,摳着呢。
這猝來的事對於單勇不是驚喜,而是疑惑,更是驚訝,實在想不出自己的人品能爆發到什麼水平,惹得這兩位對自己另眼相加。
“咋樣?娃呀,你給個準信,要不別急,回去和你爸商量商量,這是好事,他會同意的。”
單勇一思忖,老頭拍着手,起身了,樓下有人喊“保全”的名字,能喊名字的,是史家他媽了,那也是個悍娘,嗓門奇大。老頭應了聲,拍拍單勇的肩膀,直安置着女兒好好招待,自己卻是徑直下樓了,下樓時還回頭饒有興致地看了單勇一眼。
甭說單勇不怎麼樂意,就老頭看單勇這患得患失一點也不豪爽的樣子,滿意度照樣不夠,看得老頭撇了撇嘴。
假姑爺要扮成真女婿,那可糗了,老爺子一走,單勇側頭瞧着史寶英時,史寶英又恢復那颯爽不輸爺們的英姿,瞪了單勇一眼問着:“看什麼?你這人挺大個子,怎麼說話辦事都婆婆媽媽的,一句痛快話都沒有?要不是看你實誠,這麼好的事都攤不上你,每天上門求我的爸的人多了。”
“你指什麼?到你這兒幹活,還是借你爸的錢做生意?”單勇愣眼問。
“都行吧,你爸做過驢肉生意,開店應該是輕車熟路了,不過驢肉生意你想做得最好,沒那麼簡單,今天各地來的大廚你看到了,真正做到最好的,都是從下刀開始的。”史寶英緩緩地說着,似乎還怕單勇不願意似的,不復剛纔那粗嗓大喉嚨的樣子了。
“所以,你就想讓我去學屠宰?”單勇問,好不鬱悶,哥這氣質,怎麼看也不像個屠夫吧!?
“嗯,是啊。”史寶英給了正確的,讓單勇更鬱悶的答案。
“好好,史大姐,我畢業後再說,我好好考慮考慮……我,我朋友都還在外面,要不咱們先出去。”
單勇不自然了,笑着邀着,那史寶英點點頭,兩人相攜着下樓,好在樓下的賓客衆多,化解了兩人之間的尷尬,來賀的衆人快到高潮了,史家的大娘不知道從那兒把史寶貴那醜小子抓回來了,請到陰陽先生了,正燒着黃裱紙、祭着一桌好菜,那醜小子被史保全摁着磕了幾個頭,好像還不情願地磕完頭就溜了,史老爺子回頭喊姑娘的時候,史寶英拍拍出神看着人羣的單勇道着:“你好好考慮考慮啊,給我個準信…”
說着風風火火進人羣裡了,單勇沒敢應聲,悄悄地蹙出了人羣,直奔出史家大院,逃也似地直奔向村口停着的現代車裡,到了車前,一拉門,卻只見王華婷糊里糊塗睡着,這倒可笑了,那蒙倒驢果真名不虛傳,先把王華婷蒙倒了。
不過只見王華婷在,卻不見其他兩人,敲敲車窗,王華婷迷迷糊糊醒了,搖着車窗,揉着眼睛,問着:“怎麼纔回來?”
“什麼纔回來,這纔多大一會兒,那倆呢?”單勇問。
“不知道,我糊里糊塗就睡着了。”王華婷道。
“知道蒙倒驢的厲害了吧。”單勇笑着,看着亂哄哄的人羣和驢羣,這賀客太多卻是無從去找,掏着手機,拔着電話,拔着電話卻沒人接,雷大鵬這貨居然不在服務區,司慕賢的電話沒人接……這下狐疑,不會這兩貨又出什麼事吧?可這地方又出不了什麼事。
來回找了幾處,問了問認識的趕驢以及宰驢的村裡人,都語焉不詳。正納悶着回到車旁,遠遠地司慕賢跑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到車前,單勇嚇了一跳,直揪着問着:“又怎麼了?大鵬呢?”
“快,大鵬和宰驢的賭氣拼上酒了……我拉也拉不住。”
司慕賢指着屠宰的地方說道,急得連手機聲音也沒聽到。
“啊?他不找死麼?”單勇嚇壞了,直拉着司慕賢就往地方跑,王華婷看着兩人奔走了,也下了車追着上來了,可不知道這一行,還要出什麼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