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都。
一張桌子,五個人,八道菜。
每個人面前擺了一碗湯,小夜最先開動,端起碗就往自己的嘴裡倒,然後被燙得齜牙咧嘴,但是卻仍然捨不得放下。
“小心,慢點喝。剛剛端出來的,還燙得很。”宋晚致輕聲道。
小夜捧着那湯碗,整張臉似乎都要鑽進去了,她笑着,臉上兩個深深的酒渦,讓人看起來便覺得歡喜:“姐姐弄得東西太好吃了嘛!小夜捨不得不喝!”
這句話軟軟糯糯就像是說到人的心坎裡,宋晚致無奈的開口:“你這丫頭……”
“嘿嘿嘿。”小夜對着宋晚致笑,然後悄悄的吐了吐舌頭。
在座的人全部都笑着搖了搖頭。
只有沉瑾抱着個湯碗,有些無措的坐在那裡。
小夜轉頭看他,然後在他的額頭上拍了一下:“你看着我幹什麼,喝呀!我姐姐做的東西最好吃呀,你可不能給我灑一滴。”
沉瑾點了點頭,然後捧起那老雞湯喝了起來。
宋晚致的目光落到沉瑾的身上。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對於這個男子陪在小夜的身邊,宋晚致是遲疑的,因爲,他的傷。
宋晚致從來沒想過,一個人的身上,會有那麼多的傷,那傷痕層層疊疊,沒有十多年新舊相接,是萬萬不可能的,一個有這麼多傷的人,又怎麼會簡單的。而且她不過一看,便知道因爲某些撞擊和意外,這個人的智力竟然停留在了五六歲的時候,但是,卻對小夜言聽計從,一片赤子之心。
這樣想着,在他沒有對小夜造成傷害的前提下,小夜能多交一個朋友,宋晚致也就隨意了。
她轉頭,看着蓮萱,她的一張臉還帶着微微的蒼白,她看着她,道:“阿萱,你的身子還需要調養,好好的呆着。”
她點了點頭,低頭,然後慢慢的喝着湯。
宋晚致似乎覺得蓮萱有些微的心事,但是她終究沒有開口詢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只能自己去看。
從幽谷回來,已兩天了,這兩天,他們都在小屋內休息,完完全全的放鬆,而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只是,小夜既興奮又緊張。
因爲,馬上就要到十五了,只要到了十五,她就可以長高了!
她仰頭看着宋晚致,然後比了比自己在宋晚致身前的高度,道:“姐姐,以後我一定可以長得和你一樣高吧?”
宋晚致摸了摸她的頭,微笑道:“是的,你會長高,長得比姐姐還高。我們的小夜不僅會長得高高的,而且,還會長得很漂亮,最最漂亮。”
小夜拉着宋晚致的手道:“只要長高就可以了!嗯,比姐姐你矮那麼一點其實也沒什麼呀。然後,姐姐纔是這世上最漂亮的,誰也比不過!”
這丫頭,嘴裡像是塞了蜜一樣。宋晚致忍不住將小夜籠在懷裡。
但是,小夜嘴上雖然說的輕鬆,但是事到臨頭,卻仍然緊張的睡不着覺。
十四的晚上,小夜半夜爬起來,然後搬了一個酒罈子出來,坐到房頂上。
她睡不着,自然大家都睡不着了,沉瑾自然就跟在她身後,擔心而又緊張的看着她,而蓮萱走出來,陪在小夜身邊,王叔擡起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笑着搖了搖頭轉身便去了後房。
小夜揭開酒罈子,然後大大的喝了一口,然後遞給蓮萱。
蓮萱接過,然後聞着酒香便走不動。
那酒罈子到了蓮萱手裡,其他人就永遠別想搶過來,她抱着酒罈子安安靜靜的喝,然後安安靜靜的聽小夜說話,越喝,她的眼睛就越清明,然後就越安靜。
到了最後,她就抱着空空如也的酒罈子,坐在那裡,看似認認真真安安靜靜的聽着小夜說話。
小夜的酒量其實不大好,喝了一大口,已經是醉的迷迷糊糊了,她坐在那裡,然後開始絮絮叨叨。
“蓮萱姐姐,你知道嗎?雖然我一直不說,但是我就想長高呀!可是我一說,我的父皇肯定會傷心呀,我一點也不想要我的父皇傷心。”
“我就呆在那裡,看着小時候陪在我身邊的同齡人一個個長高,他們可以穿新的衣服,穿新的鞋子,但是我不行。父皇爲了不讓我傷心,所以在我宮殿裡的人總是一長的比我高,就必須離開。”
“可是,雖然我不能時時刻刻看到他們,但是遠遠的一瞥,也知道,呀,他們都長高了。”
“可是,我纔到人家的胸口。”
“我已經十五歲了,但是,一點也沒有十五歲的樣子。”
“但是!蓮萱姐姐!我現在好高興呀!我又可以長高了!長得高高的!不用墊腳就可以摘到我院子裡的芙蓉花,不用每天和我房間裡的架子比高了……蓮萱姐姐!我真的好高興呀!姐姐!我也好高興呀!哈哈哈!”
她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雙眼也是朦朦朧朧。
她身後的沉瑾急忙前去扶住她。
小夜回頭,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沉瑾只覺得她離得自己太近了,近的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果子香,那是屬於少女的甜甜的味道,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少女那毫無瑕疵的皮膚,嘴脣紅紅的,帶着酒漬,潤潤的,彷彿沾了水的紅果子。
他不由覺得心跳有些快,十分無措的乾巴巴喊道:“師,師,師傅。”
小夜迷迷糊糊看着他,費了好大勁纔想起來自己似乎撿了一個便宜徒兒,她伸出手,然後揪着他的臉蛋開始扯:“乖徒兒,你怎麼連我的名字都念不利落?”
沉瑾僵在那裡,結結巴巴:“師,師,師……”
“師”了半天說不出來,小夜皺了皺眉:“你爲什麼連話都說不完整?!作爲本公主的徒兒,怎麼能這麼沒用?嗯?”
她一邊說着一邊將沉瑾的臉捏成七八種形狀,沉瑾動都不敢動,只能睜着眼睛緊張兮兮的看着小夜。
小夜看着他這個樣子,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兒,師傅來教你。”
說完搖搖晃晃的轉身,然後眼睛四處一看,從房屋上一蹦,接下來便聽到“咔嚓”一聲,下面的大缸直接碎成了兩半。
小夜迷迷糊糊的站起來,掃了一眼,咦,剛纔她不是聽到聲音了嗎?怎麼什麼東西也沒有?
然後,她一腳將腳下的碎片踢開,然後走到窗外,從窗內蹦了進去,一眨眼的功夫,又從窗外躍了出來,但是跳的急,一頭又撞到了旁邊的樹枝上,頭上訂了點樹渣。
小夜跳上屋頂,然後一把將沉瑾給按着撲在了上面,“啪”的一聲將書給摔開,然後撲在他的旁邊,然後指着那書上的一句話,道:“念!”
喝了酒,少女的臉彷彿桃花,酒香縈繞而來,他只覺得手心裡都是汗。
小夜皺了皺眉:“你不會認字吧?”
沉瑾這纔將目光落到那書上,然後,開口:“牀,前,明月,光。”
小夜一下子拍上他的腦袋:“笨笨笨!笨死了你呀!跟我念——牀—前—明—月—光,記着,要連着!”
小夜說一個字,便指着那書本上的一個字,爲了配合沉瑾,她還將那句話微微的拖長。
她的眼底很認真,認真的可以媲美上她練武了。
沉瑾卻連看都不敢向她看,只能結結巴巴的念道:“牀前,明,月,月光。”
小夜又一巴掌拍了下去:“二傻子!不是這樣的!哎呀呀,你怎麼這麼笨呀?!來來來,跟我念!”
“牀前明月光!”
“牀前,明月,光。”
“是——牀前明月光!”
“牀前,明月光。”
“連着連着,牀前明月光!”
“——牀前明月光。”
“哈哈哈!”小夜高興的去摸摸他的腦袋,平日裡她的姐姐高興的時候也會這樣摸她,所以,她直接照着學了,反正她喜歡,“你終於學會了,真乖!”
他趴在那裡,眼角的餘光只看到她粉嫩臉頰上那深深的酒渦,他僵着不敢亂動,然而,一對耳朵,卻在無人看得到的發後,悄悄的滾燙。
“來,繼續繼續!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不是啦!再來!我告訴你,你念不好這首詩,以後不要叫我師傅,那,跟着我念,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
有着淡淡風的夜晚,將兩個人的聲音無盡的吹散開,不時傳來小夜或高興或者生氣的聲音,彷彿一朵朵開滿枝頭的迎春花。
宋晚致靠在窗口,就那樣擡起頭,看着坐在對面屋頂上的三個人。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只有不再故鄉,才能知道故鄉。
宋晚致翻開一本書,這本書,從她回來的時候,便攤開擺放在她的房間裡,而在攤開的書頁上,有兩個字被踩下了五瓣花的印子。
“白。”“走。”
小白,走了。
小狐狸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她的離開。
宋晚致看着那書冊,然後慢慢的合上書,接着,輕輕的一笑。
小白走了,那麼,孟沉,也應該回來了吧。
算算日子,竟然是這麼多日子不見。
明日,去找找看?
——
此夜翻騰,宋晚致他們一回到昭都便再也沒有沒在意外面的消息,但是有些風聲,卻早就開始,慢慢的刮破整個昭都。
趙府。
趙嫣華坐在高位上,端起茶杯來,但是臉上卻壓制不住的怒意。
宋含袖站在她的旁邊,哭着道:“母親!一定是宋晚致!除了她再也不會有別人了!姐姐就是進去的,但是,她就再也沒出來過!一定是宋晚致害得她!母親,一定要給姐姐報仇呀!”
趙嫣華“啪”的一聲將茶杯放在桌子上,冷聲道:“哭!哭什麼哭!你哭我有什麼辦法!”
宋含袖抹着眼淚:“母親,咱們不能這麼輕易的放過宋晚致呀!她在天晟宴上害得我們沒了面子不說,還讓我們以後見到她都退讓開!現在,姐姐也肯定被她害了!”
趙嫣華咬牙切齒的將桌子上的茶杯給拂了下去:“你說,我有什麼辦法!我都回孃家了!”
宋含袖道:“不是還有秋心姐姐嗎?等秋心姐姐回來,我們就都好了!秋心姐姐一定會爲我們報仇的!還有,秋心姐姐回來,父親也會回來,肯定將宋晚致那個賤人逐出家門!”
趙嫣華只覺得喉嚨裡包着一團血:“宋秋心?她有什麼辦法?哼,連個男子都抓不住,平日裡將她供着,一到緊要關頭就什麼都不頂用。”
宋含袖猛地後退一步:“孃親,你,你說什麼?”
她怎麼可以這麼說秋心姐姐呢?那可是他們宋家的驕傲呀!這回秋心姐姐回來,可是會給我們宋府帶來無上的榮光的呀!
趙嫣華看着宋含袖,道:“你可知道最近都在傳什麼?”
宋含袖搖了搖頭。
趙嫣華冷笑一聲:“最近都在傳,皇家準備將宋秋心配給謝珩做太子妃了。”
“什麼?!怎麼可能?!宋晚致怎麼配得上太子殿下!只有秋心姐姐才配得上呀!那一定是假的!”
趙嫣華一雙眼睛幾乎要發出綠光來:“假的?!我告訴你我已經進過宮了,皇后透露出來的就是這個意思。宋秋心,一個女人再厲害又有什麼用?到最後還不是要嫁人,還不是要依靠男人!她又練不成天下第一!權勢,最重要的還是權勢!但是現在,連一個男人都抓不住,你說她又有多大的用處!這麼多年的把她當成佛一樣都是白供着了!”
宋含袖站在那裡,呆呆的聽着她的母親說完這些話,然後,一言不發。
難道,就一點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可是,真不甘呀。
——
第二日宋晚致醒來,小夜和蓮萱都還在呼呼大睡,昨晚一個喝得酩酊大醉,一個喝得迷迷糊糊折騰了大半宿,到現在也還沒有醒的樣子。宋晚致輕輕的穿好衣服,然後輕輕的推開門,又輕輕的扣上。
她走出來,天色依然未亮,只是牆角那處,沉瑾縮在那裡,正拿着小夜給他的書,然後無聲的一遍遍讀着那首詩,一旦有結結巴巴的便重新開始讀,就這樣一遍遍的重來。大概是昨夜小夜說的那句話,如果念不會就不當他師傅。
宋晚致看着他,莫名的就想起當初天合書院的那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嶽小星現在怎麼樣了?
她開口,想要喊他,但是卻發現小夜給這人取了一個“二傻”的名頭,一時間又開不了口了,於是便轉身,進了廚房,準備了早餐。
宋晚致想要叫他一起吃,但是他卻認真的搖了搖頭:“等,師傅。”
宋晚致笑了笑便不再強求,然後和王叔一起吃了早餐。
吃完之後,天色已經開始亮了,宋晚致看了看,便和王叔說了一聲,出了門。
昭都的長安大道上又是一片熱鬧的景象,樓臺高閣上全部掛滿了花燈,人來人往。
大概,就要到花燈節了,每個人又在爲新的節日做準備,這便是百姓的歡喜生活,每一天都在最充實的期盼中,平凡的喜悅反倒更爲長久。
轉過大街小巷,然後穿過蜿蜒的巷道,兩邊的常青藤纏繞,宋晚致停步在了常青藤最茂盛的那座小樓前。
門已經打開,裡面做了兩個客人,正在吃麪。
那老婆婆正在招待着,一看到宋晚致,便笑着出來:“呀,是姑娘呀。”
宋晚致微笑道:“老婆婆,請問,孟公子在嗎?”
老婆婆搖了搖頭:“真不巧,公子剛剛出門了。”
宋晚致一聽,心下微微的有些失望:“哦,原來如此,那麼,打擾婆婆了。”
“姑娘不進來坐坐?”老婆婆熱情的問。
宋晚致搖了搖頭:“不了,多謝婆婆。”
說完便告辭離開了。
天有些暗,宋晚致不由想起孟沉,此人心性淡泊隨意,做朋友真的是最好的,雖然接觸時間很少,但是和此人在一起,都是如沐春風之感,倒是十分舒暢。
只是可惜……
大概此人世俗之情都不放在眼底,和他接觸,等到離開,大概所有人都是過客。
宋晚致一邊想着一邊往外面走去。
轉過小巷,前面便出現了一個街道,此地偏僻,所以今日的大道上都還沒多少人,兩邊種了一片的梅樹,現在梅花早就謝了,開始冒出青青的葉子,似乎也帶着梅香。
宋晚致轉過一條道路,一擡眼,便看見他緩步站在她的前面。
那人一襲布衣,依稀還是當初模樣。
宋晚致眼底帶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個雪白的小東西咕嚕嚕的便從他的衣袖裡鑽了出來,然後“咻”的一下,便跳到了宋晚致的懷裡,然後踩在她的手臂上,歡喜而又諂媚的搖了搖它的大尾巴,接着便拿着自己小小的腦袋往宋晚致的手指上蹭。
求摸摸,求摸摸……
宋晚致輕笑,然後輕輕的摸着它的小腦袋。
蘇夢忱走來,緩緩開口:“小心它的腳踏髒了你的衣服。”
“不妨事的。”宋晚致笑笑。
但是小白卻不幹了,它“刷”的一下,努力的將自己的小腳擡起來,然後拿給宋晚致看,又拿給蘇夢忱看。
人家是乾淨的!乾淨的!
宋晚致頓時開心的笑了起來,這小傢伙……
蘇夢忱走過來,聲音醇厚低沉:“一別多日,還好嗎?”
宋晚致點了點頭:“還好。”
說着便抱着小白,然後和他一起往前方走去。
仔細算來,兩人也有一個多月時間不見,這一個月多月發生了不少的事,但是再次見到她,宋晚致卻覺得彷彿昨晚兩人才長談過。
宋晚致問道:“孟公子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蘇夢忱道:“去了半邊天一趟。”
宋晚致聽過這地方,離昭都實在不算近,怪不得用了這麼多的時間,她點了點頭,然後摸了摸懷裡的小白。
蘇夢忱一邊走一邊道:“去了半邊天,倒是見了那處盛景,一道山崖割斷,左面陽光普照,右面卻是白霧茫茫,所以也被稱爲陰陽界。不過,鬼神之說也是枉然罷了。”
宋晚致道:“若有鬼神,也是好事。”
蘇夢忱轉頭看她:“爲何有這樣想法?”
宋晚致想到了什麼,淡淡一笑:“若有鬼神,如是想念一個人,想要再見一面,問問他好不好,也終究有尋找的地方。”
蘇夢忱腳步一頓:“虛無之事,我只信此時此刻。”
宋晚致低垂了眉眼,笑笑:“公子這般超脫世俗的人,想來也是不一樣。”
蘇夢忱看着她低垂的臉:“我不是。”
宋晚致還想說什麼,但是一擡頭,突然間“噠”的一聲,一滴雨水落到了她的眼瞼上。
“下雨啦!”
“下雨啦,快回家,收衣服去啦!”
“娘子,你去歇着,我來收拾,你先回家……”
……
在零散的聲音中,本來便沒有多少人的偏僻大道一會兒便沒有人。
這場雨下的有點急,而且,似乎也不似春雨的綿柔,甚至有了下雨的模樣。
蘇夢忱四處一看,然後指了指旁邊一棵大梅樹:“我們去那裡躲躲?”
宋晚致聽了,也順着一看,然後點了點頭。
到了樹下,宋晚致站定,蘇夢忱在她旁邊站了個較高的地方,然後一隻手撐在了樹幹上,寬廣的袖子就那樣瀉了下來。
樹下就那麼巴掌大的地方,兩人靠得極近,蘇夢忱微微俯身,那一頭墨發便流水一般的流淌開。
宋晚致的視線落到他胸前,只看到那頭緞子似的發,她的腦海裡不由閃過幽谷中那個男子的發,但是卻也就想想便打住了。
她稍微一擡眼,便看到那領口上方那一截脖子,那微微凸起的喉嚨讓她急忙將自己的目光垂下,然後伸手去摸懷裡的小白。
小白蹭着她的手指。
蘇夢忱含着笑意的聲音傳來:“那半邊天雲霧縹緲,溫泉衆多,其中一處溫泉被稱爲十里柳泉,即便是冬日去那兒,也溫暖的很。而相較於別處,在那柳泉旁邊,卻長了一片清茶,我去的時候正是採摘的時候。不知道晚致姑娘是否願意來日喝一杯?”
此人茶藝決定高超,往日那茶滋味至今記憶猶新,宋晚致聽了立馬擡起頭,微笑道:“不勝之喜。”
她擡起頭,卻微微一愣。
這雨下的大,而這這棵梅樹雖然長了葉子,但是也不過冒了尖,哪裡真能遮的了這雨。
而此刻,他站在那裡,微微俯身的姿勢,卻將她完全的籠罩在了樹下,那些雨水悉數落到他的身上,而他擡起來手展開的廣袖,卻將風吹來的雨完全的隔絕。
他站在那裡,頭髮已經完全被打溼,濛濛的一片,肩上也暈染開一層層的溼潤,寬廣的袖子也已經在滴水,但是他依然含笑與她說話,就那樣無聲無息的爲她擋了這侵襲的風雨。
宋晚致低頭,只看到地面那以前謝了的梅花瓣,早就成爲枯色,沒有半點的風采,雨珠子匯聚在枝頭,然後,一大滴一大滴的滴落在地,濺開一點水花。
整個世界再也沒有旁人,只有飛雨一梭梭,織着一片浩蕩水霧。
宋晚致低頭看着他的衣服,還有衣服下露出的一雙靴子,然後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帕子,擡起了手。
“我幫你擦擦。溼了。”
蘇夢忱含笑道:“不用。”
“不行。”宋晚致認真的開口,“雨水打溼了發,小心以後頭疼。”
她那認真的模樣落到蘇夢忱的眼底,彷彿帶着滾燙的溫暖,將那顆早就刀槍不入的心輕輕的軟化開來。
“好。”他輕聲回答。
少女擡起手,認真而又小心的看着他的頭,然後將帕子放在他的發上,輕輕的,溫柔的,一點點小心的撇幹。
蘇夢忱看着她,她仰起頭,烏黑的瞳孔裡,掩蓋了多少他不知道個心緒?睫羽捲起來,細密的,彷彿此刻那天外的雨。她那張小小的臉,就在自己的眼前,一低頭,就可以,貼上去。
宋晚致擡起手,寬袖便跟着退下去,露出那一截雪白的手臂,盈盈生輝。
雨在下。
他看着她。
她看着他的發。
她認真的,輕柔的,一點點的從發頂開始,將那些水珠擦乾,彷彿怕一用力,便傷了他的發。
是誰挑了誰的心,又是誰,爲那從未蒞臨過的滋味而心潮起伏?
最初以爲不過是一場浮萍緣分,但是等到抓着那點,追逐那浮萍而去,卻發現,那纔是,一生。
宋晚致的往下,掠過他耳邊的那縷發的時候,突然之間,一隻手伸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雨珠“噠”的一聲落下。
宋晚致的心被一停,頓了一下,然後猛地看向他。
蘇夢忱的目光一閃,然後含笑道:“我自己來便好。”
宋晚致莫名的鬆了一口氣:“沒事,你不好擦。”
蘇夢忱輕輕鬆了她的手,然後道:“多謝。”
宋晚致微微一愣,低聲道:“那是晚致應該說的纔對。”
可是這世間事,又怎麼可能是那三兩句“多謝”能說清的。
後來的後來,當彼此用盡一切的將對方緊緊相擁的時候,才知道千迴百轉,唯有那樣一句,多謝。
多謝這蒼天,讓我遇到你。
無論這人世之廣,無論這山川之裂,無論這歲月之傷,無論這風霜之迫,無論之生死之割,跨越陰陽,再回首,你還在。
三尺長劍,一抔熱血,盡獻與你。
雨切切。
兩人就這樣默默立着,他爲她遮風擋雨,而她擡起手,一點點將他的雨水擦乾。
蘇夢忱低頭,就看見宋晚致那立領衣服裡露出那一截雪白的脖頸,彷彿一束,含苞未放的花。
一瞬間,彷彿就想這樣撩起她的發,然後,吻上她的頸側。
他轉開了目光,緊緊的握住了旁邊的樹幹。
雨就就這樣落下來,兩人站在梅樹下,流淌那靜謐的悸動,彷彿月光照着的海面,浮着一層層的霧氣,一朵朵的紅蓮從海面上慢慢的綻放。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兩個人都忘了時間,久到這時間似乎都不再流動,外面傳來腳步聲。
宋晚致擡頭。
蘇夢忱含笑道:“雨停了,走吧。”
他說着,一擡手,然後拂開前面的梅花枝,梅花枝上的積聚的雨水“簌簌簌”的落了下來。
等到雨水全部落下,蘇夢忱纔看向宋晚致:“可以了。”
兩人從梅樹下走出來,擡頭看看,雨已經停了。
而在這短短時間,雨水洗乾淨的天空,陽光破開,一眼看去,照着溼潤的地面,水淋淋的光。
宋晚致看着他的袖子,然後將帕子擰了擰,接着便去擦。
蘇夢忱伸出手:“我來吧。”
這回宋晚致便不再堅持,然後將帕子遞給他,蘇夢忱接過,拿着那帕子開始擦過自己打溼的地方。
宋晚致看着他的動作,然後道:“孟公子你先回去吧,回去換一身乾衣服,小心彆着涼了。”
“好。”蘇夢忱點了點頭。
宋晚致道:“也可以讓老婆婆煮一碗薑湯,去去寒更好。”
“好。”蘇夢忱又輕聲回答。
聽着他說無論她說什麼,他都回答“好”,宋晚致心裡生出些許異樣的感覺,那種,像是無論她要求什麼,他都只會回答“好”一樣,但是他明明還是平常的語氣。
宋晚致爲這剎那的念頭而感到奇怪,然後急忙將這念頭排開,然後對着蘇夢忱道:“那麼,晚致先走了,改日有機會再來拜訪孟公子。”
“嗯。”蘇夢忱含笑點了點頭。
宋晚致將小白遞了過去,蘇夢忱一伸手,小白便跳到了他的掌心。
蘇夢忱見宋晚致沒有提及帕子,便也就沒多說。
宋晚致腳踩着溼潤的地面往前方走去。
蘇夢忱將那帕子真正的疊起來,然後放入了自己的懷裡。
他就站在那裡,看着宋晚致的身影一步步走遠。
那個少女走到拐角處,卻是停了停,然後轉頭,看到蘇夢忱還站在那裡,微微愣了愣,然後,便露出一絲笑來,對着他招了招手。
蘇夢忱擡起手,還以相同的動作。
宋晚致這才又笑了笑,然後邁入拐角處。
蘇夢忱就那麼站在那裡,看着那道纖細美麗的身影轉入拐角,徹底的消失不見,但是,他就那樣站在那裡,似乎,眼前還是她的身影,在走到盡頭的時候回頭的模樣。
她笑,陽光也變得溫柔。
彷彿這古老的城池瞬間退卻所有的斑駁,因爲這樣一個人,而熠熠生輝。
便縱萬千繁華,又怎敵得了這一笑。
他目光遙望,嘴角緩緩的勾起一絲笑意。
——
宋晚致轉過牆角,想起那人站在那裡,風景皆淡的模樣,不由失笑,然後擡起頭,繼續向前走去。
算算時辰,回去給小夜他們做午飯,應該差不多。
鞋子落在地面,帶着些微的沙沙的碎響,雨後的城池,似乎又變了一遭模樣。
陽光出來,人們便有了在街道上溜達的興致,宋晚致沿着街道前行,漸漸轉過了偏僻的街道,到了大道上,轉過朱雀大街,人已經夠多了,穿着新衣的小女孩拿着糖葫蘆,被父母拉着往前走。
“阿孃,我還要嘛!我就是還要嘛!”
“阿妮,吃多了牙齒壞壞。”
“阿孃……”
“算了,給孩子買吧。”
“買什麼買,就你慣着孩子……”
……
聽着這樣的談話,宋晚致卻不由微笑,想想,這樣平凡的日子,自己這一生,怕是都沒有機會了吧。
她轉到長安大道的時候,恰是要到正午時節,人聲鼎沸。
宋晚致看着那角落裡小攤,各種各樣的香氣鑽來,叫人口水都流了出來,宋晚致想了想,然後便走了過去,準備給小夜蓮萱帶點他們喜歡的東西來。
她走上前,而那大嬸一邊在打包的時候一邊往宋晚致的身上看,怎麼覺得眼前的姑娘有點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呢?
她自然不知道,在天晟宴上,她曾遠遠的瞥見過那少女的風姿,她和所有人驚歎着,崇拜着,但是脫離了天晟宴,宋晚致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其實也沒怎麼看清。
但是,總歸有些熟悉罷了。
想到這裡她又不由暗道,自己這在想什麼呀,雖然這姑娘看起來叫人覺得神清氣爽,但是權貴人家哪裡會吃他們這些雜食。而且,這姑娘一身素衣,也不像是富貴人家呀。
想了想,那大嬸便把東西打包好了,宋晚致提了兩包東西,道了聲謝,正準備離開,卻突然聽到了蹚蹚踏踏的馬蹄聲。
馬是好馬,否則,不會隔得那麼遠,那啼聲都像是重骨一樣敲響在地面。
於是,所有人都忍不住擡頭看去。
馬蹄聲越來越響,而後,四匹白馬就這樣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白馬上的侍衛彷彿一把鋼刀,而他們,不過是爲了護着中間的那輛馬車的。
那是一輛華貴到極致的馬車。
七香車。
青牛白馬七香車。
整個陳國,只有三輛的七香車,便是當今的公主,也沒有資格坐的七香車。
七香車的前面,一輛黑馬,馬上,是春風得意的當朝丞相——宋淹。
而後,遠處突然就爆發出一陣熱烈的聲音。
“秋心小姐!那是秋心小姐的馬車!”
“啊!秋心小姐回來了!”
“天啊,秋心小姐回來了!她回來了!陳國最有名的鳳凰回來了!”
……
聲音匯聚成海浪,而後,一點點的涌過來,整個長安大街,瞬間就沸騰了。
人們不自覺的排成兩排,然後迎接這位,過去數年裡最爲風光的少女。
路已經全堵了。
宋晚致只好提着那打包好的兩包東西,然後站到了兩邊的人羣后面。
所有人的目光注目着那輛馬車,眼底都是興奮和激動,絮絮的聲音不斷的傳到宋晚致的耳朵。
“秋心小姐回來,大概是和太子殿下完婚的吧?”
“什麼完婚呀?你不知道嗎,這些天都在傳,皇帝將太子殿下和另外一個晚致小姐配成一對。”
“什麼?宋晚致?她怎麼可以和秋心小姐搶太子殿下?她應該比不過秋心小姐吧!”
“哎!誰知道呢!不過我還是認爲秋心小姐和太子殿下才是一對……”
……
宋晚致就站在那裡,面無表情的聽着衆人的話,沒想到有一天,在昭都這個地方,她竟然成爲了大家的談資。
而隨着馬車的逼近,人們的熱情更加洶涌,而馬車的車門依然關着,彷彿和外面的聲音完全的不相干。
宋淹滿面春風的坐在馬車,目不斜視,但是誰都看得出他恨高興,雖然在路上遇見了些波折,但是,總算,他將自己的女兒帶回來了。
他根本看都沒看到宋晚致。
而在這個時候,宋晚致前方的一個婦人突然衝了上去:“秋心小姐!秋心小姐!這是我老家帶來的!你嚐嚐吧!”
她熱烈的期盼着,但是守在馬車旁邊的侍衛怎麼能允許她衝上去,急忙擡起刀鞘一擋。
那婦人頓時往後退去,然後退到宋晚致的面前,宋晚致一伸手,將她一扶:“大嬸,小心。”
那大嬸無措的拿着自己手裡的東西。
旁邊的人傳來斥責聲。
“你這樣,驚嚇到秋心小姐怎麼辦?”
“就你那東西還想給秋心小姐?秋心小姐什麼沒吃過,能吃你的雜食?”
“你這東西,貴人們能吃嗎?就別來骯髒秋心小姐了。”
那婦人頓時紅了臉,羞愧的道:“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她也是剛到昭都不久,一直對宋秋心十分的仰慕,今日一見,就恨不得將最好的東西拿上來,但是哪裡知道這層規矩。
而此時,宋淹騎着馬走過來,正想看看發生了些什麼,但是一擡頭,卻看到了站在人羣中的宋晚致,忍不住微微提高聲音,詫異的開口:“晚致?你怎麼在這兒?”
旁邊的人一聽到宋淹喊“晚致”,頓時心底一驚,而後,目光“刷”的就看向宋晚致,眼底掩蓋不住的震驚。
晚致!宋晚致!這短短兩三個月將昭都攪得天翻地覆的名字!
宋晚致!
但是,她站在那裡,風雨不迫,咋一看一點都不像是那般人物,但是人們越看,卻越來越將目光捨不得離開,彷彿,只有這樣的風姿,纔是那個宋晚致。
宋晚致對着宋淹道:“我來打包點東西回去吃。”
宋淹“哦”了一聲,他現在還不知道,宋晚致在天晟宴上贏了的事情,還有小夜的真實身份,他看着宋晚致打包那食物,忍不住皺眉,這東西,是低賤的人才吃的東西,她打包這東西,未免太丟人了。
“以後,不要來這地方吃東西了,家裡什麼沒有?”宋淹板着臉教訓着,然後,看向身後的馬車,有些爲難:“這是你的……”
他頓了頓。
然而,宋晚致卻只是微笑。
該如何介紹呢?
若論正經身份,她的這個“身份”,自然是宋秋心的姐姐,並且是正兒八經的嫡女,但是如果他當着所有人的面說這些的話,那麼明顯,有些落宋秋心的面子。但是,若是不那麼說,那麼無疑表示,宋晚致不如宋秋心,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宋秋心都比宋晚致更值得他去偏心。
如果宋含袖或者宋白懿,犧牲他們也沒什麼,但是閒雜,卻是宋秋心。
他唯一仰仗的,最出色的女兒。
他最終還是看着宋晚致,然後道:“這是你的姐姐,秋心。”
秋心,姐姐嗎?
宋晚致不由又爲那個少女感到傷心了,那個小姑娘將所有東西交給她的時候,奄奄一息,卻還是笑着道:“我娘說,我的爹爹很好,她會對我好好的,會給我最好的衣服穿,最好的食物,將我嫁給最好的人,所以,你代替我回去,可不可以,讓我的父親,來看看我?”
但是現在,哪怕她以他的女兒的身份站在這兒,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捨棄了她。
宋晚致微笑道:“哦,秋心小姐。”
從頭到尾的稱呼,都在表示,她不認這個父親,不認這個姐姐。
宋淹有些惱怒,也有些尷尬,他皺了皺眉,覺得她有點給臉不要臉了,於是,他正想開口叫馬車走,卻沒料到,馬車上傳來一個聲音。
那是,宋秋心的聲音。
“既然見了晚致小姐,怎能說走就走?”
“畢竟,是族母的女兒。對於榮將軍,我也慕名已久。”
“我要下車,見一見,她。”
而後,馬車的門被打開,少女走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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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無事忙和sakula92的兩張月票~月初月票不容易~謝謝小蝸牛的五朵鮮花,又是一年初夏和肆只貓的一朵鮮花~
然後,上回說到七歲的小蘇蘇不愛說話,所以今天小劇場——《當七歲的小蘇蘇遇上2歲的小丸子》
小丸子:夢忱哥哥,這個字念什麼呀?(指着嗷)
小蘇蘇看了小丸子一眼,然後直接將小白扔了過去。
小白:嗷嗷嗷~
小丸子:(⊙﹏⊙)b
小丸子:夢忱哥哥,我一個人睡覺害怕,我哥哥都給我講睡前故事噠~
小蘇蘇看了小丸子一眼,然後默默的轉身,抱着被子鋪到了小丸子的牀下~
小丸子:/(ㄒoㄒ)/~(人家是想聽睡前故事嘛,不是要你陪我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