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
昭後坐在那裡。
冬夜的寒意沿着刻着蓮花紋的大理石地面透過她的腳底,哪怕是旁邊擱着的火爐也沒有讓她感覺到溫暖一分。
她的手指摩挲着那面菱花鏡,那根木簪子就放在她的面前。
很尋常,便是普通婦人的簪子都比這個好看些。
她想起宋晚致晚上站在那裡替她端上一杯茶的樣子:“皇后,喝杯茶暖暖。”
改變了容顏,改變了聲音,甚至,當年的張揚也變成了沉靜,似乎,再也找不到曾經的影子。
這個傻孩子。
知道她不喝苦茶,卻只能用三月綠茶來代替。
知道她喜歡行書,便是轉變了自己的字跡,也不忘照顧她。
知道她有頭疼的毛病,所以晚上傳得膳都是藥膳。
……
這個世上,如今,除了你,還有誰會知道她的這點愛好?
你大可以做的更隱蔽些,做的,更讓她難以發現些。
她摸着那木簪子,垂下了眼眸,不由又想起裹着一身雪白的貂裘的小姑娘,然後伸出雙手,對着她軟軟糯糯的開口:“漂亮的素音姨,阿晚要抱抱。”
那個時候,她多麼小呀。
她閉上了眼,拿着那木簪子的手都在微微的顫抖。
內侍站在外面,低垂着眼眸,看着坐在那裡的皇后,張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千秋宴要開始了。
皇后。
您,還在等什麼?
——
數萬鐵騎在瞬間逼近過來。
那是比黑暗更黑的黑色。
他們彷彿鐵桶似的圍攏在周圍,似乎,將整個城池都包裹起來,更遑論,站在那裡的一個小小的少女。
傅彥生依然懶懶的騎在馬上,然後調轉了馬頭。
“走吧,這裡不需要我們。”
傅家軍的人看着傅彥生,眼前都露出不忍之色,然而,張張嘴,卻發現任何的話都說不出來。
傅彥生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們這數千人,和這上萬人比,而且還是精銳部隊,根本連別人家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過。
而且,死一個人而已,和他,有什麼關係?
在傅彥生大帶領下,傅家軍慢慢的退出鐵騎的包圍圈。
傅彥生聽到後面傳來鐵騎的震吼聲。
他的手握得繮繩很緊。
很多年前,他就是這樣,眼睜睜的看着他的父親帶着鐵騎走出城門,他被鎖在那裡,眼睜睜的看着她就這樣,被他的親人逼到了絕處。
他沒有一點辦法。
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呀。
所以,這個沒用的他,如今,也懶得再管別人的死活了。
他的嘴角扯出一絲淡漠的笑意。
鐵騎環繞。
樊寒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雙腿顫抖,這是青將的軍隊呀,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兇悍的。
傅家軍的人靠在宋晚致旁邊,也忍不住想要往後退。
無關怕與不怕。
那是本能的反應。
但是,少女仍然站在那裡。
西北的夜風異樣的強烈,彷彿扯着號子而來,站在那裡的所有人都覺得似乎要被吹走。
少女裹着單薄的披風,站在所有人前面。
一輪彎月在天邊。
照着少女素色的衣衫,彷彿也變成了透明色。
拿着上萬鐵騎去圍攻一個少女,這在昭國的歷史中,幾乎算是,絕無僅有。
徐世安站在城牆上,擡起手,而在他擡起手的時候,無邊的曠野,發出整整齊齊的號子聲。
整齊,而嘹亮。
這是屬於徐家軍的聲音。
徐世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再次冷冷的開口:“林遊思,我再問你一句,你是自殺,還是,我們殺了你?”
似乎,又回到起點。
這個少女,除了死亡,再也沒有別的方法。
宋晚致沒有回答。
周圍的傅家軍卻擡起刀,然後將少女團團的圍繞在中央。
沒有誰說話,此刻,已經沒有言語。
然而,宋晚致站在那裡,卻只是淡淡的伸出手,將自己披風的衣領理了理。
“我不會死。”
“我會活下去。”
她笑了笑。
“以前,我經歷過死亡,或許,那不是死亡,但是,卻和死亡並沒有任何的差異。”
“我拼命的想要看見一些東西,聽見一些東西,觸碰到一些東西,然後通過外物來告訴我,我是活着的。所以,我很珍惜我看到的,我聽到的,我觸碰到的。”
“所以,我還沒有想死之前,誰都沒有辦法讓我去死。”
“我會好好活下去。”
少女的聲音猶如冰雪相擊,似乎和之前聽的聲音有了些許的變化,然而,卻又似乎,沒有變化。
明月在天。
徐世安冷聲道:“你活不下來。因爲,昭後不會讓你活下來,你便永遠活不下來。”
“我不會讓你活下來。”
“幽州城不會讓你活下來。”
“你面前站着的上萬鐵騎,也絕對,不會讓你活下來。”
男人的聲音如鐵,這個聲音曾經響徹在趙國的邊塞,對着那些妄想分裂昭國的亂臣賊子響起,並且,在那些戰役中,沒有敗仗。
百戰百勝,他們五神將,真正的做到過。
而此刻,他的話語,彷彿對眼前的少女下了裁決書。
宋晚致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的站在了那裡,含笑問了一句:“哦?”
她說完,然後邁開步子,朝着前方走去。
“我要走的路,沒有誰能攔得住。”
“包括,昭後。”
月光下,曠野中,少女獨身一人,朝着那千軍萬馬行去。
十三歲那年,她揹着那個少年的身體,渾身鮮血,就是這樣走過去的。
只是五年之後,她走的愈發的從容而已。
“你?你竟然敢這樣說話,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本事,你不是再和昭後作對,而是,在和整個昭國作對。人,要有……”
徐世安的話帶着一絲譏諷的響起,但是隨着少女往前走去,他的話語,瞬間被堵住。
一股難以言說的氣息從少女的腳下蔓延而出。
這個少女,在完全釋放自己的靈覺。
從未有過的釋放。
他感覺到了。
於是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不是通明境,不是無相境,甚至,不是半聖的境界。
那是幾乎逼近聖人的靈覺!
可以觸碰到天地的奧妙!
每走一步,少女身上的氣息便愈發的濃重,月光在她的腳下蔓延,天地間似乎都走成另外的道路。
西北邊界多枯草,到了冬日,這地面,卻早就是一片粗糙的黃。
然而,所有人就這樣看着那少女邁過的地方,枯草彷彿被春風拂過,月光下,那漫野的荒草,就這樣開始抽出新綠,吐出花蕊,然後,無盡的蔓延開來。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盛況。
那是一個人的千軍萬馬。
徐世安撐在城牆上的手臂也在微微的顫抖。
逼近聖人的靈覺,當世,只有兩個半聖巔峰的人能夠比擬,可是,他可以完全的確定,她,不是其中任何的一個!
那麼,剩下的半聖誰又有這樣的實力?!
徐世安的聲音陡然提高:“快!困住她!”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昭後要用他來圍困住眼前的這個少女了,因爲,她實在是太厲害了。
那上萬鐵騎聽到徐世安的聲音,方纔反應過來,然後迅速的佈置起陣法,然後,瞬間將自己手裡的弓箭給拉滿。
森然的箭矢。
眼前的少女能夠握住上千支箭矢,但是,又如何,握得住這上萬支箭矢?!
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綠草如茵,還在不斷的滋生。
樑玉看着那森然的箭矢,着急的想要衝上去:“林姐姐,快回來!”
其他的傅家軍也跟着反應過來,然後急急忙忙的想要衝上去,但是剛剛衝過去,卻發現,他們根本沒有辦法邁入那片青草地。
少女以這樣的方法,來將他們徹底的排除在危險之外。
傅彥生騎着馬朝着前方行去。
他已經遠遠的將幽州城都拋在了後面。
跟在傅彥生身後的人回頭一看,只看到那些上萬的人影密密麻麻如螞蟻,而少女被圍困在裡面的身影只剩下一個白點。
這樣一個少女,如何敵得過那麼多的人馬?
幾乎,必死無疑。
他或許怕死,所以他的兄弟們跟着跑過去的時候他選擇了沉默,因爲,他只是覺得,不過吃了少女的一點東西而已,要爲一個少女賠上他們這麼多人的性命,實在是不划算。
但是此刻,他越走越遠,內心的愧疚便越深。
他的嘴巴瑟縮了一下,然後對着他道:“傅少將,我們,要不要去幫一下?”
他手中的繮繩握得很緊。
傅彥生頭也不回的冷笑道:“你以爲我們幫得了?就算沒有這上萬人馬,她也是,活不了的。”
那個傅家軍回頭一看,突然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無能爲力。
他突然想起之前少女說的那句話。
——人生在世,需舍,纔有得,只要認爲得到的比失去的多便是。
他看着傅彥生的背影,喃喃道:“或許,這樣選擇是因爲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吧。”
他頓住腳步,然後轉頭,看着那幾乎看不見的人馬。
但是,當他回過頭的時候,突然間,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扯。
他被活生生的扯着偏向傅彥生。
他微微一愣。
一向淡漠的少將緊緊的抓住他的手臂,整個人都是繃緊的,低吼道:“那句話!誰告訴你的!”
他呆呆的道,結結巴巴的道:“是,是林小姐。”
林小姐。
傅彥生的手頓時一緊,雙眼微紅:“誰?”
士兵整個人都是顫抖的:“林小姐說,她曾經給你念過一句話,說是人生在世,需舍,纔有得,只要認爲得到的比失去的多便是。”
人生在世,需舍,纔有得。
傅彥生騎在馬上,整個人都像是僵住了一般,然後,雙眼越來越紅。
林小姐。
他猛的將眼前的士兵一扔,接着轉身,騎着馬,拼命的朝着宋晚致處奔去!
那個小女孩笑盈盈握起拳頭,對着他道:“喂,我告訴你,不要怕,咱們有拳頭,別人欺負我們,咱們就欺負過去。一次贏不了,咱們多打幾次,總有一天,咱們會成功的。”
總會成功的。
然而現在,他在做什麼!
他怎麼可以,將她拋下!
就像當初一樣,眼睜睜的看着她被所有人拋下!
迎面的狂風廝殺而來,割在他臉上。
那個心心念唸的少女就跟了他那麼久,他在她面前,卻展現了自己最爲污濁的一面。
傅彥生,你在對你的恩人幹什麼!
馬蹄聲捲起來。
背後的傅家軍看着自己的少將失態瘋狂的往回奔赴,頓時,也跟着調轉馬頭,大喊道:“兄弟們!我們走!”
管他有多麼的厲害,咱們要去打一仗呀!
數千人,就這樣朝着前方飛快的奔跑而去。
而在幽州城外,萋萋芳草彷彿再生,在月光下,猶如春來。
宋晚致一直在朝着前方走。
不徐不疾,彷彿只是在散步。
但是,卻一往無前。
徐世安看着少女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方纔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但是,無論眼前的女子是何方神聖,也絕對不能,讓她走出這片地方。
他的手一轉接着,腰畔的長刀一抽,逼人的刀光瞬間折射開來,哪怕十里之外,也能看到那種森然的光。
他跳下城牆,身子一轉,然後已經落到了宋晚致後面。
然而,當他落在地上的時候,他便感覺到了自己陷落在一種無邊無際的沼澤裡,第一次,他真正感覺到了少女的力量。
催生的力量。
那力量如水,卻不斷的從低谷裡面漲起來,像是要決堤而來。
宋晚致淡淡的擡起眼,腳步沒停。
清亮的目光,映着這一天的明月,彷彿明月也在眼底。
“徐將軍,你想要阻攔我?”
徐世安冷冷的眯起眼。
“是!”
宋晚致微微一笑:“抱歉,以你的能力,你阻攔不了我。”
這句話一說,徐世安覺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以他的能力!
他是無相境!
眼前的少女雖然靈識厲害,但是,未見的武力也這樣厲害,更何況,在他的身後,是上萬人馬!
他手中的長刀瞬間切割而去!
瘋狂的刀刃帶着瘋狂的氣息,在瞬間朝着少女切割而來!
二十多年了,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動過手了。
因爲在整個昭國,值得他動手的人已經不多了。
更何況,是眼前的這個少女呢?
他纔不管她會是誰?!
傅彥生的馬自數十里之外狂卷而來,身後緊緊的跟隨着數千的人馬,宛如蹚蹚踏踏的鼓點敲碎在這片平靜的土地上。
但是,無論他們怎樣的用力,卻只能看着他們冷漠的少將以一種誰都無法追趕的速度朝着那裡瘋狂的奔去。
上萬人馬有鳴兵的殺伐,月光也跟着變得浩蕩,徐世安手中的長刀在他的手裡暴漲出一片光影,整片土地上,剛剛抽出嫩綠小芽的青草也隨着這凌厲的刀鋒而瑟瑟發抖,無形的刀氣爺彷彿那潮水一般朝着宋晚致洶涌襲來!
然而,少女沒有回頭。
剛纔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這回,他舉刀的時候也同樣沒有回頭。
彷彿,將自己的背後完全的露出來,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徐世安眼底發出厲光。
“你!找死!”
“給我!射!”
“射!”
上萬蓄勢待發的箭矢,就這樣朝着少女密密麻麻的襲來!
月光下,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像是要將一切完全的吞沒。
密密麻麻。
樑玉的聲音混雜在那冷兵器發出的廝殺聲中,瞬間被淹沒。
“林姐姐!林姐姐!”
傅家軍的人全身冰涼的站在那裡,看着她被那刀光和箭矢完全掩蓋的身體,突然覺得,無法阻擋。
力量和力量的碰撞,少女一個人,顯得如此的渺小。
他們看不見。
只感覺到殺意覆蓋在整個幽州城,本來是兩軍對壘纔有的殺意,卻在此刻,攻擊向少女一人。
殺意縱橫在人世。
完全的覆蓋。
樊寒士整個人跌在地上,已經完全無法做出反映。
幽州城城主看着那個被淹沒的少女,眼底閃過一絲悲憫,最終閉上了眼睛。
傅彥生的腦袋一片空白,血液從下往上倒衝回腦部,擠的人頭皮發麻,只能看到那森然的光芒密密麻麻的在幽州城外的那方圓之地綻放。
他只想怒吼。
——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住手!住手!
然而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其實,人們在最害怕或者最恐懼的時候,是完全發不出聲音的。
……
徐世安手中的長刀已經化爲漫天的光影對着少女殺了下去。
勢在必得。
然而,就在這個殺意縱橫的天地裡,突然之間,一道氣息慢慢的飄出來。
看似很溫柔的氣息,卻彷彿一縷魂魄般飄出了這悍然的殺氣之陣裡。
且給你看看,這溫柔的刀刃。
少女彷彿冰玉相擊的聲音便沿着這縷溫和的氣息響起。
“你們都想要要我死,那麼,我就活給你們看看。”
——多年前未曾出生的時候,命運就曾將她的咽喉給掐住,可是,她終於伴隨着漫天的紅霞降臨人世。
“我要活給你們看,這生命的細微和浩蕩,這生命的而璀璨和平淡,這生命的堅韌和柔弱,都曾是我活下來的證明。”
——多年前那個劇變的夜晚,是誰曾想將她牢牢的釘在那黑暗之地,封住她所有的生機,然而她終於在兩年之後睜開了眼眸,看到了第一縷陽光。
“我會活着,看我所看,聽我所聽,救我所親,愛我所愛。”
——活着,本來便是這世上,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活着!
少女的聲音宛如遊絲,一點點的拋開,而在那遊絲飛到高處準備降落的時候,那遊絲卻變成了鋼鐵。
悍然無匹的鋼鐵!
接着,在漫天的殺意中,一道劍鳴開始撕裂高空!
徐世安的臉色頓時扭曲。
上萬人馬齊齊愣在當場。
遠處的傅家軍也跟着愕然擡頭。
殺意。
這個世上,最無法匹敵的殺意。
殺意來自天上。
殺意在天上,然而,殺器卻在地上。
劍如龍嘯!如鳳鳴!如濤聲起!如羣山崩!
萬千箭矢就那樣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頓住,然後,定格。
而後,一個素衣身影陡然從半空躍起來,
素衣如月光。
素手執雪劍。
月光如雪。
月下殺。
少女低頭,明眸澄淨,俯視萬人,開口。
“我叫——宋晚致。”
“多年不見,你們可還好?”
“我已歸來。”
——
昭後猛地站了起來。
旁邊站着的內侍急忙詫異的看着眼前的樸素婦人。
昭後迅速的朝着前方走去。
“昭後,您看這……”內侍低着頭開口。
“滾。”她的聲音冷漠而決絕。
內侍微微一抖,一擡頭,卻看見皇后就這樣消失在眼前,跟在昭後身邊這麼多年,除了太子沉睡的那一年,還從未見過昭後如此的失態。
昭國的天空中煙花盛放。
昭後快步的朝着前方走去。
北冥魚在池裡擺動着尾巴,小小的一個,似乎,巴掌大的水就可以夠它生活。
然而,它擺動的尾巴卻突然頓住。
它擡起頭,透過那透明的水面,看到了站在那裡的婦人。
昭後。
她看着眼前的北冥魚,這個世上,跟着她最久的不是昭帝,不是兒子,不是親人,只是這條北冥魚罷了。
她的面容依然平靜,只是眼眸裡,卻找不到絲毫平靜的額樣子。
素音。
這個世上平凡的名字,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的東西,哪怕是在昭國的歷史上,也不過寥寥幾筆,或許,也只是以某皇后的封號消失。
可是……
那些年烈火焚燒的是誰?!
那些年對天起誓的是誰?!
那些年處心積慮的是誰?!
平凡的日子真的屬於她麼?血液裡涌動的東西,那個姓氏所給與的浩蕩,又怎可到了此刻而猶豫不決?
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她看着眼前的水池。
“皇后娘娘,您在猶豫什麼?嗯?”一道冷漠妖嬈的聲音響起。
昭後的身子瞬間一僵,彷彿被人從頭到尾澆了一盆冷水,然後,徹底的冷靜下來。
然後,她一愣,猛地回頭。
黑衣少年站在那裡,臉色蒼白而絕美。
在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爲見到了自己的兒子,然而,她知道,不是。
她看着他,頓了許久,方纔道:“蕭雪聲?”
蕭雪聲眼底滑過一絲趣味的微笑:“呵,幸虧皇后您還認識我,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你要叫我蕭雪聲爺沒錯。至少,我還是從你肚子裡冒出來的。”
昭後平靜的看着他。
她聞到了腐蝕的氣息。
當年生下了兩個孩子,她種下的雙生花開了一黑一白兩朵,那個時候,她終究還是不忍心,剪下了黑色的那朵,留下了白色的那朵,她將他丟棄在那水晶棺裡,再也沒有管過他的死活。
蕭雪聲嘴角勾起一絲淡漠的笑意:“不要害怕呀我的皇后,我對你沒有惡意,若非你將那個蕭雪聲拋棄,我這個蕭雪聲又怎麼會出現呢?”
“你連自己的兒子和丈夫都可以捨去,如何能捨不去和你無親無故的小姑娘呢?”
“再說了,你不是已經捨棄了她一回嗎?只是可惜,那個少女福大命大,活下來罷了。”
“我想不通,您還在猶豫什麼?”
“你看看你的北冥魚,誰都認爲它太小,太微不足道,但是誰又知道,這條魚,哪裡是昭國這塊小小的地方所養的活的?”
“它該在最爲廣闊的地方不是嗎?”
蕭雪聲看着眼前的婦人,然後,彎下了腰,嘴角微勾。
“您不該是皇后,而是一代帝王。”
“我願意爲您效勞。”
昭後看着他。
蕭雪聲依然彎着腰,烏黑的發垂落下來,伴隨着黑色的衣服,宛如是黑暗中的幽靈。
這個少年,太過詭異。
然而,對於她而言,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詭異。
她道:“你先離開吧。”
蕭雪聲擡眼,眼角勾勒出一絲妖異的光,最終只是緩緩的笑了笑:“是的,您要相信,我對您沒有任何的惡意。”
蕭雪聲站了起來,然後,轉身,沒入黑暗。
昭後站在那裡,看着北冥魚。
那個小小的女孩子似乎仍然站在旁邊,雙手捧着熱乎乎的香蔥餅給她,她燙的很了,小手掌不停的顛簸着。
“素音姨,給。”
給。
可是,誰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嗎?
她慢慢的擡手,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簪子,太過尋常的,束了她一生的烏木簪。
——
神殿。
“你說,昭後會下手嗎?”
“你覺得,這個女人會手下留情?當她給少女插上那根木簪子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她的腳步。”
“那根木簪子?”
“釵頭鳳呀。這根木簪子,可是兵器譜上排名第四的神器,鸞鳳殺戮的魂魄封鎖在其中,便是聖人在毫無防備之下也會損傷,所以,你認爲宋晚致,會活下來?”
“可是,如果宋晚致死了,我們的事情豈非就功虧一簣?”
“尊上沒有命令,我們也並不能做什麼。”
——
千里之外,月光依舊。
少女的身子躍然在天。
明月下,芳草上,箭矢叢中,殺氣盎然裡。
然而,周圍的所有聲音都不在。
所有人的耳朵裡只有那三個字。
——宋晚致。
那個站在巔峰之上的少女!
那個他們曾隨着百萬雄兵一起站在那裡看着騎在馬上身姿飛揚的少女!
那個曾經被譽爲“真鳳之身”的少女!
徐世安所有的力氣頓時消失。
她已歸來。
等了這麼久,她,終於歸來!
少女掠在高空,突然一揮手,雪劍的光影彷彿月光蒞臨黑暗,然後一縷縷的掃來。
這個世上,還有怎樣的殺意能和雪劍相比?
這把不知道屠戮過多少個聖人的劍。
鋼鐵箭鏃綻放如花,森然冰冷宛如被刻鏤在石壁上的神畫。
但是在此刻,劍光如風,所到之處,神畫彷彿被風化,然後,變成塵沙。
“沙沙沙——”
箭矢化爲粉末,然後無聲的鋪開在浩蕩的荒原上。
少女的身子宛如一朵青雲一般的落地。
此刻,無聲。
她臉上只是帶着一絲靜謐,彷彿月光照下的幽林裡浮起的霧。
她轉身,對着身後那早就震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樑玉等人開口。
“過來,我們回覆雪城。”
是怎樣離開的,就怎樣回去。
對面的人這才如夢初醒。
然而,看着眼前的少女,仍然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是宋晚致呀!這是他們的晚致小姐呀!
沒有誰會懷疑,因爲這個世上,除了她,誰還會有這樣的力量!
他們瞬間朝着宋晚致奔跑過來。
青草在腳底摩挲。
宋晚致微微一笑。
然而,她的笑意還未完全的綻放,突然間,一道淒厲的鳳鳴突然響起!
而後,少女發上的烏木簪突然飛起!
青絲如雪,瞬間潑灑。
烏木簪子,在半空中化爲一道巨大的鳳羽,滲透出一滴滴的鮮血,然後,紮下來!
青草枯萎。
黑鳳之羽,只以血終。
——
烏木簪子落入昭後的手中。
接着,滲透出一滴滴的鮮血,滾燙。
她看着那烏木簪子,過了許久,方纔擡起眼。
遠處千秋宴上,衆人在焦急等待,一個小姑娘撥動着琵琶,合着那紅牙快板唱。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何謂釵頭鳳,不過心頭血。
她擡起腳步,然後朝着千秋宴,一步步的走去。
終於,無可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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