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忱,送給你。
少女微微的擡起頭,一雙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在男子的目光下,似乎想要垂下,然而卻始終未曾低頭,她依舊揚起螓首,毫不遲疑的看去。
一株蘭草。
水面都是風,風裡有香氣,香氣裡瀰漫開這一天的月色。
少女的眼睛是明亮的,明亮的,似乎沒有經歷過那些傷痛,依稀如少時,充滿了憧憬和想象。
幽幽蘭草,顧彼之意,獨爾君子,吾心所喜。
她依然舉着。
這一生,第一次送出的蘭草。
或許這是昭國男子送給女子的,但是現在,她來。
蘇夢忱就站在那裡,水面上的風盤旋而來,吹起那衣角上的一襲布衣,盤旋着繞過腳邊,貼在他身上,留下隱約的痕跡。
他的臉隱藏在半闕陰影裡,看不出任何的東西。
小白縮在那裡,歪了歪腦袋。
主子,你在幹什麼……
宋晚致眨了眨眼睛,將手裡的蘭草微微的擡高。
給你呀。
男子這才慢慢的擡起手,然後,修長的手指一收,將那一株被少女握在手裡許久的蘭草給握住。
宋晚致收回了自己手。
男子依然拿着手裡的那一株蘭草。
宋晚致的眼底流淌着歡喜的笑意,她低下頭,然後輕輕的動了動腳尖,接着又擡起頭來:“我要走了,我要去見齊王妃。”
男子依舊沒有說話。
宋晚致笑了一下:“然後,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少女的臉蛋依舊微微的紅,她向來是不喜歡將這些話說出來的,而對方的似乎也沒有說話,她輕輕的咬了咬嘴脣,然後轉頭,離開。
腳步剛開始還有些慢,走了幾步,忍不住加快腳步。
然而剛剛加快腳步,突然間,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然後一把穿過她的腰腹,狠狠的將她扣入自己的懷裡。
宋晚致從來沒見過蘇夢忱用過這樣大的力道,彷彿要將她給勒入骨肉裡。
她的心莫名的跳起來,跳的極快,而後,男子的脣突然一轉,烙在了她被風吹開的脖子上,一烙下來,便瞬間如火燒起來,然後,他貼着她,輾轉而來。
她被他掰過身子,然而那吻卻一直未曾停下,宋晚致只覺得自己的下頜,耳朵,都被那火熱的吻給侵襲,而後,男子將她攔腰一抱,往竹樓裡走去。
蘇夢忱將她放在牀上,傾身過來繼續吻她。
宋晚致喘息着:“我,我要去見齊王妃,她會擔心的。”
蘇夢忱一把按住她想要起來的手,道:“不要擔心,叫小白去,它會辦好的。”
小白在外面無奈的“嗷”了一聲。
宋晚致愣愣的看着他。
蘇夢忱躺在她身邊,接着,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
“讓我抱抱你。”
宋晚致聽到男子的聲音,瞬間,一顆心便軟的一塌糊塗,她聞着他身上的氣息,然後輕輕的“嗯”了聲。
蘇夢忱道:“本來想要明天和你說的,然而想來還是要說的。”
宋晚致擡起頭來看他:“說什麼?”
“我有些瑣事,需要離開一趟。”蘇夢忱道。
宋晚致的心裡微微一呆,問道:“你要離開多久?”
蘇夢忱頓了頓,方纔道:“半年。”
半年。
半年,從相識到現在,哪怕曾經宋晚致獨自離開,也從來沒有過這樣長分開的時間。
宋晚致沉默了片刻,然後便輕輕的開口道:“我等你。”
不論你離開多久,我都等你。
蘇夢忱將少女攏入自己的懷裡,將自己的埋入她的肩膀:“我會很快回來的。”
宋晚致忍不住伸出雙手,將他緊緊的抱住。
從來沒有過別離讓她覺得如此難以割捨。
宋晚致問:“是去幹什麼?”
蘇夢忱垂眸看她:“是,有關我家父家母的一些事。”
宋晚致一聽,頓時便撐起了自己的身子:“夢忱,你父母……”
蘇夢忱看着少女那關切的眼神,一擡手,將她壓入自己的懷裡,緩緩的笑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雖然我從生下來開始便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但是上次一個偶爾的機會,我卻找到了點他們留下的東西。而近日,我又隱約感受到他們的氣息,所以,我要去看一看。”
宋晚致貼在他胸口,聽到蘇夢忱這樣說,心底那些因爲即將而來的別離而來的不捨和嘆息也隨之一淡,她不由開心的道:“如果能找到,那自然是很好的,我,也想拜見一下。”
蘇夢忱靠在那裡,撫摸着她綢緞似的發:“自然,如果能找到,定要讓他們,來見一見他們的兒媳婦。”
宋晚致的臉微微一燙,又頓了頓,方纔道:“夢忱,我,以前,嫁過人。”
蘇夢忱含笑問:“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宋晚致微微一愣,接着,便閉上了眼,將他深深的抱住。
有些事情,不能說,無法說,說不得。
蘇夢忱一擡手,將她攬入自己的懷裡,擁住她,看着仍然被自己捏在手心裡的蘭草。
他低頭,目光溫和的看着這個被他擁入懷裡的少女。
她嘴角帶着恬淡的笑意,靠在他懷裡,一雙手抓住他的衣服,拽在手心。
不會放開的手。
——
蘇夢忱離去。
小白被送走。
六月來臨。
“林遊思”因爲昭後的“貼身女官”而聲名鵲起,鄭王府也是一段時間的銷聲匿跡,齊王府依舊如往日,除了齊王妃每日唸叨宋晚致外,還有一件事也讓齊王府頗爲高興。
林思禮被鍾羅收爲關門弟子,鍾羅此人鐵面無私,爲官至今,也是幾經沉浮,但是上至皇后,下至百姓,都對此人尊重有加,便是宜寧公主想要跟隨着他學習,都被他拒之門外。所以,能得到鍾閻羅的認可,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值得高興的事情。
宋晚致住在了皇宮裡,跟在昭後的身邊,每日卯時起便跟在她身邊。
這是宋晚致從未見過的昭後。
每日早朝之前,她都會在皇宮裡面轉一圈,餵養在寒池裡面的那些北冥魚,早朝之後,處理政務,下午的時候,也會處理各種各樣的事情,到了晚上,她有些疲倦了,便會讓宋晚致替她念念奏摺,處理最後一點東西,而宋晚致便會替她寫上批改的意見,接着,將那象徵王權的印記蓋下去。
這個時候,宋晚致都會生出恍惚,這個婦人,還是記憶裡那個素音姨嗎?
那個時候的昭後,從來不問政事,擔心的都是他們吃什麼,穿什麼,學什麼,是否又在神殿那裡闖了什麼禍,宋晚致到皇宮裡住的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歡喜,那個時候她還小,晚上的時候便被她抱入懷裡,用又軟又柔的聲音給她講故事,第二天迷迷糊糊的起來便被她給套上各種各樣的東西,一邊輕輕的笑着說“我家阿晚真乖。”
那個時候,她不小心闖入了她和昭帝住的宮殿,經常會看見昭帝撐在她面前畫眉,那個時候年輕的妻子欲語還休的看着英俊的帝王,一張臉上,都是幸福的光芒。
現在呢?
她雖然時常帶着笑意,然而那笑意卻再也沒有了年輕幸福的光芒,不過才四年,她落下的決斷已經帶着隱隱約約的殺伐之意。
只是,當她餵養那一池子北冥魚的時候,宋晚致似乎還能感覺到曾經昭後的模樣,很小的時候便將她抱在懷裡,然後指着那水底的游魚道:“阿晚看呀,這是北冥有魚,長得漂亮吧?哎,北冥有魚,其名爲鯤,聽說是很厲害的東西呢。”
笑容似乎依舊在眼前。
然而現在,昭後正坐在那桌案前,將《心經》給放下,然後擡起頭來帶着一絲笑意看着宋晚致:“你在民間的時候,感覺如何?”
宋晚致的心底一頓,然後微笑道;“小女在民間的時候,覺得快活,和他們在一起,常常會感受到普通人的幸福,因爲,容易滿足。過年的時候有一件新衣,餓了的時候有一塊熱餅,渴了的時候有一口水喝。不需要那衣服有多精美,不需要那熱餅有多美味,也不需要那口水是多麼的甘甜,有,便夠了。”
昭後的目光落到宋晚致身上,然後站了起來:“你跟我來。”
他說着邁開了腳步。
宋晚致跟在後面。
她走出宮殿,向着後山走去,後山寂寥無人,只有乾淨的石階蜿蜒而上。
昭後在半山腰停了下倆,半山腰上,一塊凌崖飛出的巨石。
昭後站在了上面,然後對着她伸了伸手:“過來,孩子。”
宋晚致走到她身邊。
昭後道:“這四年來,我幾乎每晚都會在這裡站一下,你知道我在看什麼嗎?”
宋晚致道:“看天下百姓?”
昭後笑着搖了搖頭:“不,我不看,我只看天。”
宋晚致擡頭。
今夜天空一無所有,只有黑暗席捲,只是在那無邊的空曠雲層之外,宋晚致能隱約感受到星辰的模樣。
傳說若是到了聖人的境界,初入歸星境,就能窺見自己的星辰,在浩瀚的星海里,有着自己獨特的光芒。
但是昭後自然不會是看那代表着衆生的星辰。
因爲,據她所知,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少女,從小到大,連所謂的修行都未曾碰過。
昭後負手道:“我看天,常看看天,就會覺得人是多麼的渺小,便會生出一些其他的心境來。”
其他的心境?
是永恆的寧靜和謙卑?還是不滿於人的渺小注定要被這天所覆蓋的抗爭?
宋晚致看着她。
宋晚致幾乎想要伸手抱住她,當初那個嬌俏的讓夫君畫眉的妻子,當初那個爲她急的流淚的婦人,在短短的四年裡,經歷夫君猝死,兒子昏迷,到如今站在這裡,成爲整個昭國人的敬仰,又要忍受多少的孤獨和痛苦?
在這個剎那,即使不解,但是,對於一句話覆滅了樑王府,要將獨孤散人置於死地的她,宋晚致甚至生不出任何的怨懟。
昭後站了一會兒,笑了笑:“走吧,孩子,不要看太久,不要像我一樣。”
她說着轉身,朝着山下走去。
宋晚致擡頭看了一下天空,接着,也邁着步子跟在昭後的後面。
不要像她一樣。
怎樣?
——
昭國最近似乎並無什麼大事,除了神殿裡面的一些祭祀,但是這些祭祀都不會牽扯到皇宮和百姓,所以,這幾日遞上來的摺子,都是有關水患和瘟疫的,安排賑災,進行藥物的調運和採集。
這日早朝之後,昭後便對她道:“你去神殿,這是最近神殿祭祀所需要的東西,你去給他們看看,這些夠不夠,若是不夠,再回來告訴我。”
“是。皇后娘娘。”宋晚致雙手接過黃帛,然後便朝着外面走去。
雖然作爲皇后的貼身女官,配有專門的步輦,但是宋晚致並不習慣,於是便徒步朝着神殿走去。
要到神殿,需要穿過整個昭國最繁華的司馬大道。
她身上穿着皇宮的紅白雙色的女官衣服,走在人羣中,也是異樣的扎眼,人們剛開始不過瞥了一兩眼,然後便眼底露出驚詫之色。
因爲,已經過去兩個月,這是他麼第一次看見宋晚致。
眼前的少女依舊是那張平凡的容顏,然而也不知道是穿了那身衣服還是其他,便自然而然有種讓人難以言喻的氣韻。
人們想要開口喊她,但是想起當日在女官之比的時候曾經對她說的話,便又覺得羞愧。
於是,整條大街,都顯得異樣的沉默。
上午的昭都,依然帶着久違的香氣,宋晚致聞到熱糕的香氣,頓時轉身,然後走向旁邊。
“麻煩給我兩個南瓜糕。”
那個賣南瓜糕的小哥頓時愣在那裡。
宋晚致又笑了笑:“我小時候就喜歡吃這東西,聞着你做的,讓我也想起了小時候。”
那個小哥急忙結結巴巴的道:“您,您等着。”
他滿臉通紅,接着急忙伸手將東西給撿了起來,因爲太燙,所以手拿的不穩,一個不穩,便直直的掉落在地。
“啪”的一聲,金黃的面沾了灰。
宋晚致彎下腰,然後將那南瓜糕給撿了起來。
“遊思小姐,不,不,髒了。”他漲紅着臉。
宋晚致微笑道:“做東西不容易,髒了一點而已,我拿回去清洗一下就可以了。”
那小哥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宋晚致姜手裡的錢幣放到他手心裡:“謝謝。”
小哥拿着那銅錢,看着宋晚致向前走去,又急忙追了上來:“遊思小姐,不,不要錢。”
宋晚致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
小哥漲紅着臉,有些羞愧,雙手捧着那一個銅錢,都是侷促的模樣。
這個時候,遞來一個銅錢已經不是一個銅錢。
宋晚致微微垂眸,然後伸出手,在他的手心裡撿回那個銅錢:“謝謝你請我吃東西。”
小哥頓時鬆了一大口氣,瞬間開心的笑了起來。
宋晚致也微微一笑,然後轉身朝着前方走去。
而當宋晚致轉身走了幾步之後,瞬間,一大波人涌了過來,對着宋晚致遞來了東西。
“遊思小姐!這是綠豆糕,也好吃呢!”
“這是黃金小魚,炸的又香又脆了,晚上吃呀!”
“遊思小姐,我家祖傳的配方呢!又香又甜,其他人都做不出來呢!”
宋晚致瞬間被淹沒。
她剛纔去買東西或者是收回那一枚銅板,不過是想告訴所有人,當初的事情她一點也不介意,人們尊重強者,就像是看到星辰和月亮,只看到其光芒,因爲在某些時候,這些光亮代表着他們永遠無法實現的理想,所以也會忘記,這星辰和月亮,也不過是存在於浩瀚的天空裡罷了。
但是現在,面對這麼多的熱情,宋晚致瞬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只能開口道:“遊思謝謝大家的好意,但是現在遊思無法那拿大家如此多的東西,所以,等遊思想吃了再來,可不可以?”
周圍立馬有人道:“就是就是!遊思小姐有事,還拿不下,咱們不如給遊思小姐送到齊王府去!讓遊思小姐以後慢慢吃!”
這個聲音立馬受到大家的附和,而宋晚致還沒有開口,周圍的人已經瞬間提着東西朝着齊王府奔去。
宋晚致:……
宋晚致忍不住微笑着搖了搖頭。
宋晚致擡起腳步朝前走去,一路上人們都對着她露出笑容,甚至有些已經大膽的打招呼,宋晚致微笑着迴應。
然而,在她迴應的時候,一個蒼勁的聲音傳了過來。
“林遊思。”
人們一聽這個聲音,瞬間就安靜下來,然後,齊刷刷的將目光看向那聲音處。
一身蒼色衣服的鋼鐵般的老人站在那裡。
即便他收斂着自己的氣勁,但是在他站着的地方,卻依舊充斥着無邊的血腥味,人們不由自主的往旁邊散開,接着,臉色微白的看着宋晚致。
這個老人有整個昭國無人不知的名字,名列五神將之首,赤將楚江流。
同時,他也是將楚和光捧在手心裡的祖父。
而楚和光,被宋晚致廢了。
所有人都能想到,這個老人等了宋晚致多久,直到今日,才找到一個宋晚致出來的日子。
他不能殺死宋晚致,因爲她是皇后身邊的貼身女官。
但是他卻能廢了她,因爲他是五神將之首。
十里的長街,頓時陷入了極致的沉默中。
人羣不由的讓開,然後,將整條大道讓給眼前的人。
宋晚致對着他微微彎了彎腰:“楚將軍,您好。”
楚江流沒有說話。
然而,他雖然沒有說話,一股無聲的氣流沿着他的腳底開始滲透出來,而後,地面的那些微塵突然間也跟着凝固。
然而在凝固的剎那,人們聽到一點聲音。
結實的地面,突然間裂開一條細小的縫,然後朝着對面的少女延伸過去。
但是,明明可以感覺到那氣勁有多麼的強大,可是所有的力量,都被他控制在這一線之內,然後,朝着宋晚致蔓延而去。
即便宋晚致在當初一招擊敗了楚和光,但是對於楚江流,宋晚致根本沒有絲毫的希望。
宋晚致依舊站在那裡,不驚不動,身體依然是最放鬆的姿態。
似乎,根本不知道前方的人對他有多麼大的敵意。
那條裂開的細小縫隙仍然無聲的朝着宋晚致的腳底蔓延。
宋晚致卻依舊微微彎腰,什麼也沒有做。
最終,那條細小的縫隙卻突然在少女的面前停下。
而後,楚江流的聲音在她的耳邊滑過。
“我似乎記得,這個南瓜糕,林小姐以前生活的地方並沒有。”
宋晚致依舊沒有說話,但是,她直起了身子,含笑看着對面的老者。
楚江流沉沉的看着她,接着,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一袋金銀,扔到了旁邊的小捕頭手裡。
“拿着這點錢,將路補了,剩下的自己留着。”
那小捕頭雙手接過,急忙道:“是是是,小的馬上去辦。”
楚江流的目光和宋晚致交錯,接着,一轉身,轉身而去。
宋晚致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後,也朝着前方走去。
至少,有些東西,還是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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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從醫院回來,抱歉,又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