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餘生突然停了下來,她看着撲碎在她腳丫上的浪花,表情逐漸地冷下去,“可是,我並沒有成爲一名成功的畫家。從小,媽媽便在我身上寄予厚望,她希望我能夠成功,能夠在各大城市輪迴開畫展,替她實現她未了的心願。可是如今,我都23歲了,仍然一事無成。半年前,我曾經和朋友開過一次畫展,可是收效甚微,那次畫展並沒有取得我想要的成就,青年畫壇的前輩們還是不認可我。”
“沒關係。”
陸司淳走過來,伸手撫上了她纖薄的肩,“沒關係,枝枝。我們可以慢慢來。”
“慢慢來?踝”
“就這樣的生活也不錯,挺好的。有格調又小資。藝術家的生活,也並非你想的那樣光鮮和耀眼。所有的成功背後,必然有不堪入目的付出與代價。枝枝。”
“你們所有的人都敷衍我。”餘生輕輕嘆息了一聲耘。
沉默片刻,忽然,極清澈的眸子微微一擡,她含笑望住陸司淳,那笑楚楚動人,卻遮不住從眸底蔓延上來的冷意。
“姐夫,我失憶了。”
陸司淳俊眸深斂,溫潤如許的笑容,透過層層疊疊的天光雲影飄落下來,他說,“我知道。”
“我忘記了許多事。我知道自己去過聖彼得堡留學,可是我忘了自己在俄羅斯的一切。包括我學過的畫,做過的創作,還有早年的作品,都被自己忘得一乾二淨了。有時候我拿起畫筆,對着畫紙,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有時候我畫畫,用了一個特別的技巧,自己覺得奇怪,卻又想不起來那畫法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如果我沒有忘記。姐夫,如果我沒有忘記……我想,我大概早就在青年畫壇有一席之位了。”
周遭一片濃郁的海藍色,和着浪濤,層層疊疊的蔓延到青天之上。餘生揹着光站在眼前,一襲水紅色的長裙,裙襬搖曳,在一片海藍色的風中翻飛起來。
海風吹亂了她的發。
陸司淳淡淡地嗯了一聲,他擡起蒼白而削修的手指,將她額前凌亂的碎髮捋至耳後,臉上的柔情被一襲惆悵裹卷。
“枝枝……枝枝也把我忘了啊……”
“我忘了你了嗎?”
餘生的反問,讓面前溫文爾雅的笑容輕輕收斂起來,陸司淳的目光沉了下去,“枝枝把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真的?”
“真的。”毋庸置疑的語調。
餘生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她眼底似有波光重影,融入那飄漾下來的天光中,“我怎麼會把姐夫也給忘了呢。”
像是在喃喃自語,她說,“姐夫,就算忘記,我也一定是忘了不好的記憶。至少我還認得你,還記得一些美好快樂的過去……其他的就讓它過去吧,也沒什麼不好。”
頭頂上落下淺淺淡淡的光影,輕輕晃過眼前女子白瓷一般姣好的臉龐,面如桃花,在一剎那飛入他幽深的眸心。
“你說得倒輕巧。”
“有什麼不能放下的呢,人就該舉重若輕的活着。”餘生垂眸一笑,擡手捋着被吹亂的長髮,十指纖纖,來回在鬆軟烏黑的長髮中穿梭。
“姐夫,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嫁給紀卓庭的嗎?”沉默半晌,她突然問。
“你真想知道?”
陸司淳望着她,深俊的眸子,牢牢鎖住她清瑩瑩的瞳心。
餘生點頭。
沙灘背後是車水馬龍的海濱大道,熙熙攘攘的,像是一個喧囂的舞臺背景。餘生站在那背景裡,整個人靜得像一枝擎着雨露的紅玫瑰。
“哦……從大的方面來說,你嫁給紀卓庭,是因爲紀餘兩家聯姻。你是餘世榮唯一的女兒,關於聯姻的事,你沒得選擇。從私人原因來說:這是你自願嫁給他的。前期你雖然吵過鬧過,但到了後面,不知怎麼的,你的態度就轉變了180度。我記得……記得你那時候哭着對我說,你愛上紀卓庭了,你這一生非他不嫁。沒有辦法……我只有把你交到他手裡。枝枝,我有勸過你,可是你不聽。你的性子那樣倔犟,一旦決定了的事,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枝枝。”陸司淳說。
“爲什麼……”
聽見她的問,陸司淳微微側首,他看着一臉蒼白冷漠的她,心底那絲隱痛帶着強烈的酸楚直衝眼底。
“爲什麼?爲什麼我會嫁給他?”見陸司淳沒有回她,餘生又問了一次。
“因爲你愛他。”
話畢,陸司淳擡眸,看向遠方一層一層奔騰而來的海浪,一時沉默無言。幽深的眼瞳裡,慢慢溢起凝重而晦澀的神色。
“你騙我。”
他的話像鐵蒺藜一樣鋒利,餘生紅着眼盯着他,直勾勾的,似要將他的臉盯出個大窟窿來。
“枝枝。你想要知道什麼?你愛他,這是你當年親口告訴我的,你要嫁給他,這也是你當年自己做的決定。我騙了你什麼?”
“
姐夫,你說的話,連你自己都不信,你認爲我會相信嗎?”餘生忍不住嗤笑一聲。
“那你信什麼?”
天光幽然,人溫如玉,在這樣清逸優雅的底色下,陸司淳偏過頭來看着她,眸底是一片風色清寒,脣角也含着一抹嘲弄。
“我什麼都不信。”話畢,餘生轉身欲走,陸司淳卻一把將她拉住。
“枝枝……”
“姐夫……”餘生回眸來,卻滿眼是淚,“姐夫,我過得很痛苦。自從失憶以來,我一直都沒有安全感。每天在一個陌生的大房子裡醒來,和一個完全沒有感覺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記不起他的人他的一切。而且,他也不愛我,甚至討厭着我。我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勉強接受他是我的丈夫,理清了我與紀家餘家的一切關聯,可是我還是很害怕。害怕在未來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一切,才發現是周邊的人騙了我,發現他們給我虛構了一個現在,和一個從沒有過的以前……”
“我有時候想不明白,爲什麼我會無端端出一場車禍,爲什麼我會因此而失憶,爲什麼我的記憶只停留在了我18歲之前?你知道那種感受嗎,姐夫?真的很害怕。就好比我在聖彼得堡古老的城堡裡睡了一覺,醒來時就天翻地覆了。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周邊的人也不是周邊的人,一切都變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從一個平民飛上枝頭變千金,還成爲了紀卓庭的妻子?真的很奇怪,姐夫……”
說着說着,餘生到底是在他面前哭了起來。
她低下頭,一頭烏黑如藻的長髮蓋了下來,遮住她白皙的側臉,那一雙清灩灩的眸子裡,濺着閃爍的淚光。
她的哭,無聲無息的,是極剋制的嗚咽。用手緊緊捂住脣,抽抽搭搭的哭。
再也不似從前。
那般任性,那般恃寵而驕。一遇到委屈,就像個小孩子一般撲入他懷裡,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讓他手足無措,心慌意亂。
“枝枝……你只是忘記你愛他了,其實……”其實她愛紀卓庭麼?陸司淳欲言又止,到底忍不住蒼白一笑。
真是自欺欺人……
餘生雖然沒哭出聲來,但她的抽泣仍如一道道利刃,直劃過他心尖,既快且痛。陸司淳心中直沉下去,面上也轉出黯然的神色來,眼底唯餘一片深潭樣的墨色。
他不禁悵然一嘆,“枝枝,不要哭……有些記憶雖然失去了,卻也未必不好。咱們要向前看,不要執着於那一時痛苦的虛無。過去的就讓他們過去吧,你終於還是要回來,回到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中來。你想要的生活,平淡抑或充實,悲喜抑或陰晴圓缺,其實只用黑白兩色就可以描繪出來。知道嗎,枝枝,你應該詩情畫意地活着,不應該過得這樣子沉重乏力。忘掉過去吧,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餘生抽抽搭搭嗚咽了半晌,到底穩住了情緒,她破啼一笑,說,“對不起,我只是太激動了。”
“太激動了麼?”陸司淳微微側目,眼前的餘生,單薄纖柔的妙曼身姿落在層層疊疊的光線中,清冷不似人間,他眸底不由多了分隱約的惆悵。沉默須臾,他擡起修長白皙的手指,取出一方佈滿暗提花的斜條紋手巾,輕輕地爲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枝枝,不要哭。你知道的,我最見不得你哭。”
餘生搖搖頭,“姐夫,我沒有受委屈,我只是想,只是想找回自己的記憶。”
她拿走他指尖的手巾,擡眸。
望着一望無際的蔚藍海面,她眼底漸漸覆上一層鬱郁的淺影,“我想找回我的過去,想填滿我記憶中的空白。想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過去的幾年裡,我的成長我的際遇……我到底經歷過什麼,又遇到過什麼人,什麼事。”
“以及,我是如何嫁給紀卓庭的?”
黃昏的最後一抹日光,碎金子一樣,細細燦燦灑落下來,她輕輕擡手,遮住了從指縫間漏下來的斑駁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