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江南小鎮,沿河兩岸皆是杏花,粉紅紅一片,圍繞着白牆青瓦的房舍,彷彿迷霧重重的城堡,讓人進去之後再無法出來。十月的時候滿巷子都是桂花香。有老人坐在樹下乘涼,端着白瓷大碗,茶水青碧,裡面飄滿了桂花。
餘生就趿着紮了蝴蝶結的涼鞋,在那一方方青白磚石上走着。
有河水蜿蜒一帶,從外頭潺潺流進來,清澈見底,三月的杏花伴隨流水遠去,她知道里面有金魚,透明的紅尾巴搖啊搖,像是搖落了一個春天。
春天可真好。
在那個春天裡,餘生和一羣小夥伴在玩摺紙飛機。她折了一個最大的紙飛機,胡亂撒在空中,那紙飛機就隨風飛到窄窄的巷子中,她忙不迭追過去。
那紙飛機卻落到他的腳邊。
餘生停下追逐,她擡眸,歪着腦袋怯生生地望着他。
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似乎有些怔住。
靜默片刻,餘生垂下眸,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紙飛機。他笑了一聲,“這麼大了,還玩紙飛機啊,我記得只有小孩子才玩紙飛機的啊。”
聞言,餘生步子一滯。
她轉過身來看着他,那雙眸子裡盈盈發着光,像秋水一般。棉麻裙子下襬寬大,上面恰到好處地露出她精緻的鎖骨和肩部,一片如玉凝脂的白,柔嫩得好似可以掐出水來。她就那樣呆呆站立着,歪着腦袋,遠遠看起來,彷彿一枝綻放的廣玉蘭。
“不用你管!”
話畢,她轉身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回眸,用軟軟糯糯、低低綿綿的聲音喚他道:“姐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跬”
“什麼問題?”看着眼前脣紅齒白的餘生,他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
“如果我聽話,如果我乖巧溫順,努力成長爲你心目中善美勇敢的女子,並且潔淨獨立,溫婉歡顏,你是否會給我,我所想要的一切呢?”
“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給,無論是什麼,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都願意摘下來給你。”他如是說。
“真的嗎?”她遙遙望着他,眸底有淺淺的疑惑之色,似是不信。
“真的。”
聽見他篤定的回答,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細長的眸子微微眯起來,清亮如同冬日星光,暖人心神。看着她甜美溫柔的笑,他稍稍有些怔忡,目光也變得有些飄忽不定了。還在走神中,手腕上傳來一點暖意,像溫潤的玉石一般,細細滑滑的。他垂眸一看,才發現是餘生柔軟如花枝的手指。
她認真地看着他,眼神裡透露出清淺的溫柔,“其實……我沒想過要什麼星星與月亮。我只想你能陪在我身邊。我知道你要工作,也知道你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可是……可是,我還是希望,你空下來的時候,能夠想起枝枝來,哪怕你只是給我打一個電話,發一個短信,或是能過來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也滿足了,姐夫。”
日光浩渺,細細密密地灑下來,穿過蔥蘢繁茂的枝葉間,在地上烙上一層銅錢般大小的碎汞。
他垂眸,恰好看到餘生站在一池斑駁光影裡,白裙子上灑滿了大大小小的銅錢印。一片燦然光亮中只餘了她低眉時清麗的姿態,安安靜靜。便回握住她的手,溫聲說道:“我知道了,枝枝。”
她擡眸來盈盈一笑。
微風和煦,篩過耳畔幽綠細碎的枝葉,沙沙沙的。也拂亂了她額前的碎髮,絲絲縷縷在空中糾纏。
他替她將在風中凌亂的碎髮捋好,一雙含笑的眸子也靜靜望向她的眼,“枝枝,你是阿湄唯一的妹妹,我自然是要關心你的……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回來看你和媽媽,就算沒有時間,也是要抽出時間來的。”
聞言,她眼裡那點盈盈的光卻漸漸黯淡下去,不知想到什麼,她驀然將手從他掌心裡抽出來,說:“又是因爲姐姐。”
語氣裡帶着濃濃的醋意。
他不知道她爲何突然生了氣,擡眸看餘生時,發現她穿着一襲長長的紅綢裙,臉上畫着濃豔的妝。此時她正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因爲哽咽而充血脹紅着,連耳根也變得通紅。妝也哭花了,眼睛紅腫如桃羹,周圍完全是黑黑糊糊的一圈。她滿臉是淚的望着他,哭訴道:“陸司淳,你騙我!”
“我哪裡騙你了,枝枝?”他問,聲音中帶着隱隱的震怒。
“陸司淳,爲什麼當初那樣美好,最後卻會覺得彼此面目可憎呢?陸司淳,我討厭你,極度討厭你,討厭你的自以爲是,討厭你的道貌岸然,討厭你堂而皇之的理由與藉口!討厭你每天都活在你的正義裡,說着違心的話,坐着違心的事!”
望着失聲痛哭的餘生,他沉默了,玉面薄脣,神色漠然。
餘生見到他這般無動於衷的模樣,慢慢停下來不哭了,她擦擦眼淚,猶自哽咽着。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開始抽抽搭搭哭了起來,胸口一起一伏,似是難過得不行,幾乎快哭得氣噎過去。他滿臉憂傷
地看着她,想走過去抱住她,卻被她一手拂開,她說:“陸司淳,我明白了,這世間本沒有一個女子,能恆久地讓你溫默清喜,所以我選擇放棄你。”
話畢,她踉踉蹌蹌後退幾步,手卻不小心撐着身後的碎玻璃渣子上面,鮮血淋漓。
她嘶痛一聲。
他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她掙扎,他扼住她纖細的皓腕,用力之大,幾乎要將她腕子給折斷了。手上的劇痛讓她放棄了掙扎,他從櫃子裡找來邦迪給她貼上之後,便深深望住她,目光裡帶着笑,語氣輕佻,“放棄什麼?枝枝,你要放棄什麼?”
“放棄你啊……我不要再愛你了。”她愣愣地看着他,滿眼惶然,有晶瑩剔透的淚珠從眼眶裡一顆顆落下來,不知溼了誰的心。
“你敢!”他氣急敗壞,紅着眼吼了她一句。
她顯然是嚇到了。
低下頭去,她很委屈地哭了起來,卻又拼命忍住不哭出聲音來。用手緊緊捂住脣,抽抽搭搭的哭。
是極剋制的嗚咽。
她一邊委屈地哭着,一邊說:“陸司淳,我要的從來就不多。我不過是想好好的和你在一起,想要與你終老。歲歲月月,朝朝暮暮長相見,醒來能看到你的臉,睡覺時能夠依偎在你的臂彎。還要經歷夫妻之間的瑣碎事:柴米油鹽,烹煮打掃,午後讀同一本書,聽同一首歌,晚上在杏花樹下靜坐,喝茶,聊天,下棋,看月亮數星星,直到夜色漸深,才枕着杏花睡去。夢裡花落知多少,醒來時,我尚年少,而你未老。”
他攬她入懷,能感覺到懷抱裡那一副溫軟單薄的身子在微微發抖,便收緊了幾分自己的手,說:“不要擔心,枝枝,我們會好好的,會好好的在一起。”
他從一陣夢魘中醒來。
冷汗淋漓。
撐起身子,坐在柔軟寬大的牀上,四周一片漆黑。他在那黑暗中走了神,還在想着夢裡的情和景。便有風吹過來,那睡衣汗溼了貼在身上,冰涼意一點點滲透入肌膚,讓他一陣顫慄。他便下了牀來,披上外套,拿起遙控將整棟別墅的燈光全部打開。
他在那一池孤零零的暈黃燈光裡,慢慢下了樓去。在酒櫥裡找了紅酒來喝,覺得自己稍微清醒了幾分,才走進書房。
不過是凌晨四點,他便再也睡不着了。打開電腦,他一遍遍瀏覽着自己的工作郵件,眼睛又幹又澀。
常年來沸城的秋天是艱難的時節,風大,夜寒悽瑟。只聽得旁邊窗戶砰然一聲被吹開,細密的風一瞬灌入,嘩啦啦的,吹得米色的薄綢窗簾像鼓起來的一葉帆船,在眼前肆意翻飛。
他站起身來,還來不及去關窗,便有一個精緻小巧的球形擺件被颳倒在地,骨碌碌滾到了書櫃旁邊。
關上窗,他走過去撿起那個小擺件,卻在書櫃的底層發現了一疊疊畫紙。他將那些塵封已久的畫紙拿出來,用手拂開上面的一層塵埃,翻開。
頭頂上光線朦朦朧朧落下來,悄無聲息地罩在上面,將畫紙上的一切都襯出了一道薄薄的光暈,如在夢中。
線條,輪廓,色彩,都一一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
略顯成熟的畫法與技巧,是餘生留學期間寄回來的作品。畫稿下方還用鋼筆認真地寫了一排字,字跡清麗娟秀,邊沿浸透着墨水的彎曲細線。
相見難相歡,不見卻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