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蘇籍和司馬長煙決戰之日,可此時蘇籍並未焚香沐浴,養足精神,而是到了城郊一傢俬塾。說
是私塾,不過是一個村裡胡亂搭建起來的茅草屋,裡面是十數位懵懂幼童。直
到炊煙裊裊,幼童們才放學。待他們走後,教書的先生纔看向蘇籍道:“是不是覺得我出獄後呆在這裡很意外?”
蘇籍道:“意外,這裡但也挺好的。幼兒是一張白紙,便意味着有無限可能,皆有白頭日,人無再少年,誰說的準,這些孩子將來會出一兩位超過你的。”教
書的先生就是範仲宣,他微笑道:“我常在想,世上是不是有生而知之的人,如果有,一定是你這種人。”
蘇籍道:“知道便是知道,何必分辨什麼時候知道。”範
仲宣道:“你的道理有些時候聽來很不錯,但你有個缺點。”
蘇籍道:“什麼缺點?”範
仲宣道:“我這種人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的,無論遇上什麼磨難,志向總是如此,百折不回。可你,有自己堅守的事物嗎?我瞧是沒有的。”
蘇籍道:“這重要嗎?”
範仲宣道:“重要,如此生命纔有意義。如果你說你志向是逍遙自在,我也佩服你,可你既不能出世,又討厭入世,搖擺不定,說得好聽是難以捉摸,說得不好聽是性靈不堅。”
蘇籍道:“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志向的。”
範仲宣笑道:“如果將百年身後時,你也是如此覺得,我倒是會真心佩服你。”
蘇籍微笑道:“那時,怕你也不在了。”範
仲宣道:“這句話顯得你小心眼。”蘇
籍道:“我就是小心眼,不過你願意來幫我嗎?”
範仲宣道:“怎麼幫?”
蘇籍道:“跟你現在做的事差不多。”範
仲宣道:“教書育人?”
蘇籍道:“你不是要爲天地立心嗎?你來幫我,我讓你爲天下人立心。”
範仲宣道:“你居然會對天下有興趣?”
蘇籍道:“不行嗎?”範
仲宣略作思忖道:“看來是你那位花七管家有興趣吧。”蘇
籍道:“你怎麼猜到?”範
仲宣道:“我不耳聾,總能打聽到一些事。明月山莊從有到無,固然有你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人還是這個花七。論才具,我平生所見,怕是無一人能及得上他。要是他做宰相,天下不說太平無事,定也會少很多紛爭。若他做了皇帝,倒是天下人的大幸事。”
蘇籍道:“可他不是好人。”
範仲宣道:“好人不適合做皇帝。”蘇
籍道:“這不一定,但我也不和你爭辯這些,既然你答應了,我也沒白來一趟。”範
仲宣道:“聽說你明天有一場決戰。”
蘇籍點頭。範
仲宣道:“我挺好奇你的刀法,可否一見。”
蘇籍道:“我寫一句話,你就明白了。”
蘇籍找來一根樹枝,寫下九個字。“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
蘇籍和司馬長煙的刀法交鋒,乃是神都城裡近來一等一的盛事,各大賭坊早已爲此開了賭盤。
令神都衆人大感意外的是,賭坊開的賭盤竟是蘇籍贏面頗大。賭
坊賭的是真金白銀,下的盤口當然謹慎。
人們猜測或許是賭坊得了消息,甚至可能司馬長煙明日可能身體不適。
畢竟司馬長煙也是人,人的身體自然也可能在某個時間段出問題。其
實他們都沒完全猜中。其中一個原因是某人在蘇籍身上下了重注,賭坊出於謹慎,以及從趙無忌一行人的身邊人流出一個消息,據說趙無忌認爲司馬長煙輸的可能性很大。如
此一來,賭坊自然改變了盤口。
…
…“
這些傢伙倒是精明。”花七對蘇籍道。蘇
籍道:“我去生死之鬥,你拿這個做賭注,你覺得合適嗎?”
花七道:“合適啊,反正你又不會輸。”蘇
籍挑眉毛道:“如果我輸了怎麼辦?”花
七攤攤手道:“你輸了,我留着錢幹什麼。”
蘇籍被他一句話嗆住,說的真有道理。…
…大
戰在即,蘇籍仍是猶有閒情和花七談笑,而司馬長煙卻閉門不出,誰也不見,更沒有焚香沐浴。
他此刻在回憶過去。
不是生平經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惡鬥,更不是學藝經受過的血與淚。
而是想起師父獸神對他說過的話。
記得那年他下山時,問過師父,他的成就能達到什麼地步,師父道:“大約如我這樣。”
司馬長煙當時是欣喜居多。
可是師父卻又嘆了口氣,說道:“我情願你到不了我這地步。”
他自然問師父爲何。
師父回答他道:“因爲會絕望的。”司
馬長煙繼續問師父原因。師父接着道:“你覺得像我這樣已經很厲害了,甚至世間罕逢敵手。確實也是這樣,因爲我確實沒有幾個敵手了,可是有一個人,在他面前,我連敵手都算不上。”他
好奇問那個人是誰。
師父道:“天陽子。知道我爲何這麼多年從不下山,從不離開草原嗎,就是因爲他。有天陽子在的一日,世間便沒有人能攀登到武學的巔峰。我二十歲時,武功有成,草原之中難有與我爭鋒者,後來我去中原,見了五大劍派的武功,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直到五十歲時,功力大成,再去中原,覺得當初高山仰止的五大劍派,並非追不上。到我七十歲後,已經自問五大劍派的掌門宗主皆不及我,於是我去挑戰清微教的天陽子。自那開始,我一共挑戰過天陽子七次,每一次挑戰,我都沒在天陽子手上走過一招。無論這些年我如何進步,距離天陽子彷彿始終有不可道理計的差距。”司
馬長煙當時聽到後,完全沒法想象師父這些年遭受着怎樣的打擊。畢
竟世間最絕望的事,怕是莫過於此。因
爲你付出了所有努力,最後卻收不到任何結果。後
來天陽子羽化登仙的消息傳到草原,他師父獸神竟讓整個獸神一脈穿上了中原的孝服。
可他知道,師父心裡那道坎,永遠也過不去了。
哀莫大於心死,不過如此吧。而
今,他要和天陽子的關門弟子動手了。
其實沒有人知道,一百把別離,都值不得這場交鋒的勝利。
因爲在師父眼裡,蘇籍將會是第二個天陽子。
他不知道師父爲何對這個未曾蒙面的傢伙如此青睞有加,甚至在草原裡爲了維護這傢伙,不惜得罪陰曹地府這樣恐怖的勢力,令獸神一脈傷筋動骨。
甚至師父因爲阻攔判官,傷及根本,以至於這幾年都在養傷,導致草原局勢愈發糜爛。他
心裡懷着一個念頭,一定要向師父證明師父是錯的。沒
有不可戰勝的對手。蘇
籍更不會是第二個天陽子。師
父失去的尊嚴和榮耀,他一定要討回來。
這是他心裡的話,他從未對外人吐露過。司
馬長煙緊緊握住拳頭。
……
蘇
籍當然不知道這一戰對司馬長煙意味着什麼。
在臨戰之前,他居然收到一封信,來自草原。寫信人的筆跡他認識,是宇文信。不過內容卻是一位他之前想不到的人口述的。宇
文信目前很好,他在獸神身邊。
獸神在信裡說他時日無多,希望蘇籍抽空,能來草原見他一面,且時間越早越好。蘇
籍不知道這位足以在草原名垂萬古的老者爲何執意要見自己一面,但內心確實想答應下來。許
是因爲獸神是老頭子少數看得上的人,更或者是冥冥中覺得這次會面很重要。不
過若是獸神知道自己會在衆目睽睽下擊敗他的得意弟子,他怕是不會太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