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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園和朵兒坐在塔克馬國際機場的出發大廳。

前往上海的航班櫃檯就在他們的對面。

雖然昨天方園已關照過女兒別來機場送了,但剛纔他透過出發大廳的落地窗,看見一個灰色套頭衫、紅色書包的身影在門口閃了一下,就知道她還是來了。

現在父女倆就坐在這裡,暫時沒有說話,一個小時後,將去櫃檯辦理登機牌。

上午的機場空曠、明淨,一些人推着行李箱匆匆而過,一些人在大廳裡擁抱送別,落地窗外不時掠過起降中的飛機,四下瀰漫着人在旅途的聲息。

從父女倆坐着的地方向左望過去,可以看見出關口,等一會兒,爸爸方園就將從那裡進去,離開美國,乘飛機回家。

朵兒已經很熟悉這裡了。今天早晨起牀的時候,她心裡閃過這裡的扶梯、天橋、過道、大廳、出關口,好像看見了爸爸拖着行李箱、愁眉苦臉、東張西望的樣子,就決定還是要來機場看他。

她打電話向學校請了一個上午的假,說,我要去機場送我爸爸,他英語不好。

朵兒知道爸爸爲什麼不想讓她送,因爲怕難過——怕她難過,也怕他自己難過。

這是毫無疑問的,出發大廳裡的很多張臉此刻都說明是這樣的規律。 . ttκa n. ¢ ○

現在朵兒坐在這裡,心裡還真的在難過。爸爸與勝男阿姨前幾天才從樓下的出口處出來,而現在爸爸就要回去了。朵兒突然好想跟他一起走。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老爸也不會肯的,因爲他的各種理由,還因爲機票好貴。於是,她又瞅了一眼那個出關口。現在看過去,與上幾次來這兒逛時感覺不一樣了,要走進去真不容易。

就這樣,她想到了那隻尼尼狗,搖着小屁股表示不肯離別的小狗。尼尼就因爲“棒球帽男孩”沒錢給它買票,被留在了這個

門的外面。

這麼坐着,想着,她不知爲什麼想哭了。難道來這兒就是爲了哭一下?

她趕緊低頭玩手機。她知道老爸看到她在哭會難過的。

昨天叫她別來,就是怕這個。方園留意着女兒的側影,心想。

傷感的氣息像霧一樣在身邊彌散,漸漸籠罩了心境。方園知道這小孩裝作在玩手機其實是在哭。跟她說點什麼呢,讓別離不那麼感傷。

叫她別哭,問她爲什麼哭,這是根本不可以的,反而搞砸。因爲他現在很怕這張小嘴裡嘟噥“我要回去”之類,這會讓他手忙腳亂,其實,從那鍋“螃蟹龍蝦湯”之後,這些天在他眼裡“我要回去”就好像隱約掛在她的嘴邊,他好像看到它隨時都會因想念、賭氣、撒嬌、任性及習慣性口頭禪而被說出來,讓他不知如何作哄。

當然,他會說“我懂”“爸爸懂的”。

真的懂。因爲,誰沒曾是小孩過,誰沒曾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想家想爸媽過,尤其在外面遇到了些什麼事的時候。這邊那邊,此岸彼岸,哪怕你說得清100個選擇的理由,你說得清人尤其小孩要回家的情緒爲何存在嗎?所以說,他真的懂,就像此刻坐在這孩子的身旁,捨不得走,捨不得待會兒起身離開她。

當然,他也可以對女兒說,回去?我們不像有錢人小孩回去可以接老爸的班或不接班晃悠着,不像有權人小孩回去找得到關係搞定諸事,不像有的人能混小孩也有辦法,不像有的人領導了我而他小孩回去繼續領導我的小孩……他可以講100個茫然,但依然消解不了人尤其是小孩爲什麼想回家的情緒。因爲這情緒直觀、明瞭,不可磨滅,就像昨天溪流中那些回家的魚。它就在那裡,甚至在此刻方園自己的心裡。

他瞅着女兒的側影,心裡哀愁。

朵兒低頭在玩手機,突然嘟噥道,老爸,我

讀商科。

哦,挺好的。方園趕緊笑道,你原來不是想讀心理學的嗎?

朵兒一邊按着手機鍵,一邊告訴老爸自己現在想讀商科了,因爲可以多賺些錢,有錢了哪天想回去就回去。

方園知道她的情緒,伸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告訴她,朵兒,想回隨時回,爸爸答應的。

你們是這麼說說的。

爸爸答應你的。

她咬了一下嘴脣,嘟噥,反正,我感覺越來越回不去了。

她懵懂的樣子,讓這言語產生了致命的穿透力。他像被刺了一下,問她爲什麼。她起先沒說,後來嘟噥了一些理由,教的東西,學的課程,這裡的許多思維,放那邊對不上,也不完全是這些……她感覺說不清,擡頭看了爸爸一眼,搖頭,輕聲說,不知道,反正不知道爲什麼我感覺越來越回不去了。

她低頭,繼續玩手機,突然又問,爸爸,媽媽有什麼事嗎?

方園還在發怔於她上面那句話,現在得趕快應對這一個問題,他說,媽媽挺好的,她那邊工作忙。

朵兒說,林紅阿姨昨天跟你打電話是在說媽媽嗎?

方園心想昨天那個電話她聽見了什麼。

他說,沒說什麼,是商量媽媽要不要去當她們單位的中層領導。

朵兒擡頭,好像想了一下,說,那晚上媽媽爲什麼不可以視頻?

正說着,那邊櫃檯開始排隊了,於是方園連忙起身,與朵兒一起推着行李箱過去。

很快辦好了登機手續。然後,朵兒將爸爸送到出關口,看着他往裡走。

爸爸回頭向她笑,她就伸出手,放在胸前,向他擺着。

然後爸爸就走進去了。朵兒在出關口外又站了一會兒。

別離是如此迅捷。出關口,川流不息,而她身邊,是空曠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