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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方園就騎車去媽媽家。

自行車掠過清晨的大街,此刻空曠、寬闊的路面讓你無法想象一個小時後,這裡讓人抓狂的上班高峰期的擁堵場面。

而此刻,方園心裡的情緒卻在擁擠。他想象着即將面對的媽媽的愁容。

媽媽昨晚已憂心忡忡地打來過詢問的電話,因爲表姐林紅已跟她講過海萍的病況了。方園今天一早趕去勸慰老人不要着急,此外,他還要去辦一件事,找一本以前的通訊錄。

方園媽媽趙姨正在家中的涼臺上張望,一大早她就在等方園的到來。她知道兒子會過來。

果然她看見兒子騎車的身影從樓下掠過,於是趕緊走到門口去開門。

方園進門後,趙姨問他,吃過早飯了嗎?

方園擺手說,沒吃過,等會兒去單位再吃,媽媽你別忙這個。

趙姨還是從廚房裡端了一碗粥過來,眼神憂愁,嘴裡在說,方園,你看看這怎麼辦哪?

方園知道媽媽指的是海萍的病。方園沒吭聲,拿過碗,低頭喝着。他感覺媽媽此刻視線裡的憂愁在這間老屋裡漫成了大霧,正籠罩在他身上。

方園擡起頭,笑了笑,說,媽,也不要太擔心,林紅找到了他們醫院“第一把刀”,再說,現在得這種病的人很多,治得好的,活得蠻好的人也不少,人家宋美齡就得過這病,都活到了106歲。

趙姨說,有多少人是宋美齡啊?

她搖頭嘆了一口氣,唉,你們要苦了。

她臉上是深重的愁雲。她說,我知道這種病,好的壞的,說不準的,我們學校的楊老師都得了15年了,現在還好好的;但薛麗老師才勉強熬了3年就走了……

方園說,媽媽,不要總想不好的,海萍發現得還算早。

趙姨看着方園,彷彿看到這小小的一家子即將吃的苦,她說,都說這種病我這個年紀得了反而沒什麼事,而海萍這個年紀最不妥,因爲還在工作,壓力大,你說說這怎麼辦呢?朵兒還在外面呢,還要讀四五年吧,咱這還扛得了吧?媽媽昨天一夜沒睡着。

方園不知怎麼勸媽媽,老人本來凡事都習慣往壞處想。

聽她說到朵兒,方園突然想起來了,就告訴媽媽,如果朵兒有電話打過來與你說話,千萬別告訴她這事。

趙姨說,這我知道,這麼個小孩一個人在外面,怎麼可以讓她知道。

趙姨問,那麼這次海萍也就去不成美國了?

趙姨前些天已經知道海萍要去美國看朵兒了,爲此她興沖沖去中國銀行換了400美元,給朵兒包了一個紅包,另外還準備了幾瓶話梅,準備讓海萍帶去,因爲她知道朵兒喜歡吃。

方園告訴媽媽,不去了,這次算了。

趙姨點頭說,對的,先保好你們自己,纔有力氣去撐這個小家,唉,你看看,當時是你們要送小囡出去讀這個書,吃吃力力的……

趙姨就開始抽泣,說,方園,媽媽知道你不容易,從大學、工作、結婚、買房、小孩讀書,到現在,好像沒有容易過……

估計多半的媽都是這樣看兒子的,這氣氛有些感傷,所以方園趕緊勸媽媽道,既然現在已經這樣了,悲觀主義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我們要現實,一家人要好好盤算了,做該做的事。

這話媽媽聽進去了,她說,媽媽會來幫你們的,海萍動手術住院

,一定需要有人陪夜,有人送吃的,這個媽媽可以來做。

方園擺手說,你管好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幫忙了,千萬別再讓我費心還要照顧你這一頭。

說着,方園站起來,走向裡屋的書架,他說,媽媽,我找一樣東西。

方園要找的是一本校友通訊錄,查一個化學系校友的電話。

校友叫張大進,在大學時與方園同級不同系,當年因爲都喜歡踢球所以彼此熟悉,但畢業後已有多年沒聯繫了。

方園在書架前蹲下來,他打開書架下方的櫃門,這裡收藏着的都是他大學時代的東西,他平時很少來這兒翻動,他也交代過爸媽:別動放在這裡的東西。

趙姨還是悄悄翻看了。

她看到的是兒子大學時代的照片、書信。許多照片、信件與一個女生有關。趙姨的心痛由此而生。

因爲趙姨知道這個女生,還知道她與兒子受挫的初戀有關。

在趙姨的記憶裡,這是一個很好的女生,有一年暑假還跟着兒子來過自己這個家,當她進門的那一刻,幾乎照亮了這間屋子。她是那麼漂亮、優雅、有靈氣,長得像蘇菲.瑪索,真的很像,雖然是中國人。趙姨記得她叫葉書瑤,是與兒子同校的化學系女生。當時趙姨跟老頭子又驚又喜,覺得這女生與兒子真的是太配太配,但她心裡又在悄悄忐忑:這麼好的姑娘,別到時成不了。

後面的事還真的讓趙姨預感準了。大學畢業後,葉書瑤爸媽不同意女兒與方園交往,因爲他們認定了女兒這輩子得出國生活,他們有一個北京老同學的兒子比葉書瑤大11歲,雖沒讀過大學,但男方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撥“出國潮”中去海外打工的人,幾年下來在美國西雅圖開了家小超市,算站穩了腳跟,但尚未成家,於是家長想訂了這門親事。葉書瑤一百個抗拒,但最後還是去了那邊與那男人結婚,因爲她沒法讓爸媽傷心,而她爸媽以他們數十年的坎坷經歷,告訴女兒這最靠譜。這樣的人生安排,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遍地都是,當時不少女孩就是這樣嫁出國去,甚至成了風尚。

這是20多年前的往事了。今天一大早,趙姨看見方園反常地蹲在這個書架前翻那些東西,她無法遏制心裡的疑惑。

因爲她知道,那是兒子小心翼翼收藏着的心痛。因此,也是她自己的心痛。

現在方園蹲在書櫃前,在翻看一本墨綠封皮的校友通訊錄。

他沒在尋找葉書瑤的名字,因爲這本通訊錄裡不會有這個名字。

這本通訊錄是方園兩年前參加校友會時拿回來的,拿回來後,隨手就放在了媽媽家。通訊錄裡沒有當年那個讓他心碎的名字,只有與葉書瑤同班的張大進。

現在他找到了張大進的信息。

他把張大進的電話號碼輸入自己手機,他今天要打個電話給他。

兒子在找誰?想做什麼?趙姨看着兒子在翻看通訊錄的背影,就覺得自己猜到了八九成。

其實,一年前當趙姨首次聽說朵兒要去西雅圖上學,“西雅圖”這字眼就像冬日衣服上的靜電,飛快地電到了記憶。是啊,這地名,這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曾經也給她留下了不亞於兒子那麼深刻的遺憾。

那個“蘇菲.瑪索”不正是去的西雅圖嗎?兒子不就是因爲“西雅圖”,而在他最該陽光的年月裡落落寡歡了好長一段時間嗎?怎麼,朵兒也是去這個地方?

趙姨不相信兒子會對“西雅圖”沒類似的觸感。但她和他都從未提及。

後來隨着朵兒去了那邊,慢慢地,趙姨也就對“西雅圖”褪去了敏感。只是前幾天聽兒子媳婦說起朵兒在那邊HOMESTAY的麻煩,說起在西雅圖如果有熟人幫忙就好了,於是她記憶裡突然就跳出了那張光彩奪目的臉,但立刻她就將它泯滅了。有病,怎麼可能?兒子也不會,這不是讓他難受嗎?

所以,現在趙姨看見兒子蹲在那堆舊物前翻找的背影,心裡閃過了這個猜想:是不是因爲這個,想要找她了?

趙姨認定:應該是的,如今海萍去不了那邊了,而他們又別無他法,只能找西雅圖的這條唯一線索,爲了小孩。

趙姨傷感席捲。兒子與兒媳的無措讓她同樣無力。她再次想到了自己女兒方芳。

她想,如果當初方芳能讓朵兒去她家那有多好啊,如果當時方芳還有那麼一點心,能幫她哥一把,那麼,很多事現在就不用這麼費心思了。

趙姨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在外面待得久了,是外國人的想法了,但她依然無法遏制心裡的氣悶,她嘮叨起來:方芳沒有這點心,如果她當時肯幫忙,我們朵兒也就不用去別的地方讀了,就在她家附近的學校讀了,其實也沒要她幫多少忙,就是在她家裡住住的,我們給她出錢好了,朵兒這麼乖,不會給她添多少麻煩的,她是親姑媽呀,熬也就熬兩三年時間……

方園從裡屋出來,聽到媽媽又在抱怨妹妹方芳了,就說,別說了,也不是現在的事了,都幾年前的事了。

媽媽說,這個家也沒要她幫多少忙,就這點忙,她難道忘記了她女兒小時候是寄養在我們這邊的?她就沒想過老人是你在這邊照顧的?

方園說,不要這麼想了,她在外國待久了,不是這樣的思維,媽媽,現在咱朵兒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了。

方園又寬慰了媽媽幾句,就離開媽媽家去單位了。

是的,趙姨剛纔所猜測的,基本準確。

方園是在找葉書遙。

因爲現在他能想到的,在西雅圖能幫上自己的人,只有她了。

昨天晚上,方園一夜沒睡。雖然他已勸下海萍不去美國,雖然他告訴海萍要捨得讓女兒自己去搞定她在那邊的處境,但其實他心裡也在焦慮:女兒只是箇中學生,尤其是去那兒也才一年時間,人生地不熟,沒那麼老練,如果通過“留學生事務處”重新安排HOMESTAY,不僅需要調查、協調等環節時間,而且即使重新安排,誰知道遇上的又是怎樣的人家,還會不會生出問題來,朵兒高中最後階段折騰不起;而除了“留學生事務處”這條路徑之外,在那邊,個人也可以自己找HOMESTAY,但女兒這麼個中學生怎麼去找,所以最好託個熟人幫着辦這事,這幾天他四處打聽周圍誰有西雅圖的朋友,可惜至今沒找到靠譜的。

昨天整夜他在焦慮,他聽着海萍在身邊輾轉反側,知道她也無法入睡。他伸手過去擁着她的那一刻,終於不再顧忌,將“葉書瑤”列在自己面前。

這20多年來,因爲曾經的心痛和難堪,他割棄了與她的聯絡,所以如今音訊全無,去哪兒找她呢?

他想到了她的同班同學張大進。

對,找到張大進後會有辦法。他們化學系同學中一定有人跟她有聯繫,說不定他們班如今也有了微信羣,沒準就有她的信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