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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午到下午,方園一直在酒店附近慢慢地逛,透徹的陽光,舒暢的空氣,消解了一些昏沉的時差感,走着走着,他的心情也在明朗起來。

這個區域,與市中心有些距離。酒店附近有兩家超市,一家商場,一些小店,佈局空曠,乍一眼有點鄉下的感覺。

方園在商場裡的發現是,這店與目前中國國內的沒什麼兩樣,這些年上海多的是時尚廣場和類似shoppingmall的地方,論時尚精緻氣派,後者可能還要更勝一籌,當然價格也勝一籌,國內這些年東西貴得迅猛,比如,現在方園正在打量的一家中介貼在櫥窗裡的售樓照片,他算了一下,天哪,竟比上海的公寓還要便宜,這裡可是海景別墅哪。

在商場裡,更讓方園饒有興趣的,其實還是那些其樂融融的人,他們膚色各樣,大多衣裝休閒,步子較快,臉上是全世界逛店人都類似的高興表情。這看着就讓人愉快,彷彿世界真的很小。

方園後來坐在商場門口的長椅上,打量那些進進出出的人。

下午2點半後,進來了許多中學生模樣的逛店人,大概是週末放學了,他們來玩。他們中有不少中國小孩的臉。後來他發現越來越多的中國小孩在進來,耳畔掠過一聲聲普通話。

一個背書包的小個子女生走過他面前時,從口袋裡掉出了一張紙幣。

方園趕緊撿起來,說,你錢掉了。

小女生回頭,接過去,說,謝謝叔叔。

標準的普通話,彷彿就在中國街頭。

方園注意到,這些中國小孩或三五成羣,或單人獨行;有的站在門口等人,有的拿着東西來去匆匆,有的扎堆在牆邊說笑,門外有幾個在抽菸……

方園還發現:這兒女生真多,比男生還多,是的,怎麼多半都是小女生呢,爸媽都送她們出來了?

方園在打量這些來自中國的小臉。很顯然,他們中的大多數是蠻乖的,這看得出來,尤其是那些小女生,小小的臉龐,混雜着懵懂和幾縷獨立神色。

他想,他們是不是與朵兒一樣每晚都待在別人家的小房間裡做作業,每個人的遠方都有想念透頂了的爸媽,每週也像朵兒一樣被爸媽要求視頻一次?他們是不是各家各戶都放出來了的一條條小船?

哦,像楊家“冰清玉潔”們和那個小媽那樣的,當然不算。方園想,那是有錢人,人家對於一切都早有打理——買房、讀書、媽陪……精明的人會安排錢、人和安全感,而不像我們普通人家,只有小豆苗似的一個小孩。

這麼想着,喜樂、感傷、不捨……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好像心裡都有。方園嘆了一口氣。

有一位穿灰色毛衣的戴眼鏡老頭,與方園同坐在一條長椅上,正在打量他。

其實剛纔方園把錢撿起來還給那個小女生時,就聽到這老人說了一句,唉,還小。

所以是中國老人。

現在方園對他點了下頭。老頭就問他,是不是來這裡看小孩,小孩在這裡讀書?

方園說,是。

老頭笑道,一看你的樣子就是來看小孩的,咱們這裡以及加州,還有旁邊溫哥華那一帶,全都是這樣來看小孩的人。

是啊。方園說,小孩到底還小,來看看她,國內那邊讀書苦,但到這邊來了呢,她一個人過,人生地不熟的,也是吃苦。

這我知道。老人微微笑了,他告訴方園,總是爲了不讓他們以後吃苦,我們也是這樣過來的。

他說自己以前是武漢一所大學的老師,8年前因爲兒子在這裡工作,自己就移民過來了,今天下午來這裡坐坐,等會兒去買點菜。

可能方園臉上有明顯的心事,這老人好似想安慰他,說,以後會好的,我兒子最初過來的時候,也是吃了苦的,後來他麻省理工畢業了,你看不是蠻好,把我也弄過來了。

方園趕緊誇他兒子爭氣,然後隨口問,您來了8年還習慣嗎?

談不上習慣不習慣。老人眉毛挑了一下,說,是有些事想明白了,在這裡養老雖然有點無聊,但至少每天可以看見兒子,雖然沒什麼活動,但空氣總是好的,當地人也是和善的,雖然沒什麼老同事老朋友,但也不用整天瞎操心房價股票銀行裡自己的那點錢值不值了,還有嘛,孫子總是好的,這裡對小孩子來說是好的,小孩喜歡……

方園懂他的意思。這有點怪,方園笑笑,指着眼前不時經過的那些中國小孩,說,真多啊。

老人說,單單這裡的華盛頓大學,如今每年就是1000箇中國新生,其他那些學校呢,加州呢,溫哥華那邊呢,還有東部那些學校呢?這只是大學,還有中學呢?

老人臉上含笑,像在調侃又不像是,他說,咱中國人是會算的,因爲中國人是爲小孩的,哪怕沒錢,也是爲小孩的。有錢的又有幾個?有錢沒錢的都是爲小孩的,中國人最捨不得的就是小孩了,哪捨得讓自己小孩苦啊,捨得讓他吃這個苦總是有道理的,我們是會算的。

方園笑他道,呵,怎麼算都是累了點。

老人透露給他一個自己的判斷:留在國內的學生如今申請國外好學校會越來越難,因爲國外有這麼大量已經在這裡適應了幾年的中國生源,所以,你們小孩出來也是對的,估計以後還有更多的要出來……

方園就想起了前天傍晚在上海街邊看到的那羣中學生,他們穿着寬大校服,邊走邊吃,像一羣放風的小胖鵝。當時米娜還說朵兒跟他們很像。呵,還是不一樣的。方園心情有些變化,此刻有幾個正從門外進來的中國小孩,輕捷地走上了扶梯。方園心想,若這真是家家戶戶放出來的一條條小船,那麼自己可沒落下。

身邊的老人站起身,說要去附近的超市買點菜。

方園說,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給女兒去買些吃的,她等會兒要來了。

方園跟着老人走進的是一家中國超市。

一進門,方園就傻眼了,這是一家大型連鎖中國超市,裡面全是中國人,就像到國內了。牆上的字,廣播裡的促銷聲,服務員的臉……都是中國人的。方園想不出他們是啥時來的,是從哪裡來的,他嘀咕了一聲,像國內了。

戴眼鏡老先生一邊與他分手,一邊笑道,那是你還沒去過溫哥華列治文,有空可以去看看,街頭都是中文。

有中國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中國人的食品,這超市裡啥都有:中國蔬菜、油鹽醬醋、烤鴨、薰魚、五香豆乾、珍珠奶茶、包子、紅豆糯米粥,甚至餛飩、燒賣……來自內地、香港、臺灣。華人的東西在這裡團聚了。

方園首先被那些蔬菜徹底吸引到了,它們如此惹人喜愛,一株株,水靈慾滴,像經過修理的花草:上海青、大白菜、油麥菜、生菜、豇豆、洋蔥、胡蘿蔔……紅綠青紫橙白,配色講究,擺放得像絢麗的藝術牆體。

他還看到了海鮮,龍蝦尾5.99美元一磅,帝王蟹腳16.99美元一磅,而那些在水族箱裡遊動着的鮮活龍蝦、本地蟹,則讓他震驚,量大,體碩,生猛,他此刻心裡飛快地換算,約爲人民幣75元、70元一斤;斷了鉗子的蟹則40元一斤……

在上海多少錢一斤?方園不知道,現在也無暇顧及這個問題,因爲此刻真正讓他產生顛覆感的,其實還不是價錢,而是它們那麼多、那麼近,於是就似乎沒那麼珍貴了,讓你覺得自己可以將它們拎出水面,帶回去。於是,他盯着它們發愣。

他想,如果這是在家裡就好了,馬上美美地買兩隻回去,清蒸、燒湯、煮粥。海萍、朵兒、媽媽一定都會驚喜萬分:龍蝦呀。

他想起朵兒瘦小的臉龐,他真想買。當然他也知道,其實就價錢本身而言,這麼大個頭的龍蝦、螃蟹,稱起重來也不會便宜的,但此刻他真的超想買,因爲朵兒一定沒吃過,她來這兒一年了,哪可能吃過這個。

方園瞅着它們,似在可笑地發愁:這裡沒家,沒廚房,沒鍋,怎麼把它們弄熟啊?

後來他只能走開了。

他在一排排貨架前

隨意地看着。

今天也合該他必須買下龍蝦和螃蟹,因爲他突然瞥見了貨櫃上有售電飯鍋和火鍋。

天哪,這中國超市!他眼前一亮,最便宜款日產電飯鍋40美元,中國產火鍋33美元,換算成人民幣還行。

於是,他立馬轉身,奔往海鮮櫃檯去買蝦蟹。

他想,拿到酒店房間裡,用電飯鍋或火鍋水煮,海鮮水煮也好吃的。

在海鮮櫃檯,他一咬牙,稱了兩隻螃蟹一隻大龍蝦,一大網袋,滿滿地動彈着。夠奢華了。

然後他再去買鍋。電飯鍋還是火鍋呢?他在貨架前猶豫了一會兒,想到電飯鍋以後朵兒上大學應該用途更多些,於是拎起電飯鍋,去收銀臺。沿途,他又折回來,拿了一瓶鎮江香醋。

4點半,當朵兒走進酒店,敲開爸爸的房門時,差點腦子短路。

房間裡香味氤氳,一團團熱氣沿牆角嫋嫋而上,瀰漫着一種廚房的溫暖味道。

在幹什麼?天哪,地上放着一隻電飯鍋,他在煮東西。

朵兒問,你在幹啥?

方園向女兒咧嘴笑,示意她過來看。

朵兒湊過去,方園掀起鍋蓋,一股鮮香撲鼻而來,朵兒目瞪口呆,啊,你煮螃蟹。

方園說,還有龍蝦,你看龍蝦呢。

朵兒捂嘴,輕叫了一聲,天哪,爸爸,你躲在這裡燒飯!

她扭頭就去看房門,生怕被人發現。

方園說,這又沒關係,又不是開油鍋,就相當於煮開水,用電水壺煮開水也就這樣,沒事的。

朵兒將信將疑,她的注意力迅速被電飯鍋裡的煮物吸引過去了,天哪,老爸居然想得出躲在這裡煮海鮮,這能吃嗎?

方園臉上得意揚揚的表情,有點LOW有點逗。

他興奮地比畫手勢,告訴女兒,螃蟹有這麼大,被我拆開了,你看,還有龍蝦,一鍋煮,這湯會鮮得掉眉毛的。

方園又拎起擺在牀頭櫃上的一個瓶子,說,你看,我連醋都搞到了。

朵兒“咯咯咯”笑起來,她說,太瘋狂了,太LOW了,太逗了。

方園可沒顧上笑,他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撳掉了電飯鍋開關,說,可能好了,煮過頭就老了,不過我也沒煮過這個樣子的螃蟹、龍蝦,肉有點厚,要不你嚐嚐有沒有熟……

老爸這麼蹲在地上,像個小孩一樣傻乎乎的樣子,讓朵兒跌坐在牀上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

然後她又躍起來,告訴老爸:我敢打賭,全中國沒人這麼偷偷摸摸地躲在這裡的賓館,燒螃蟹。

她突然感覺這蠻好玩的,偷偷摸摸地煮東西吃,又是吃這麼高級的東西,笑死人了。於是她繼續笑。

方園從鍋裡拎起一條蟹腳,遞向朵兒,說,那還不是爲了弄來給你吃,算我急中生智,別人可沒這個創意。

朵兒接過蟹腳,在電飯鍋前蹲下,將蟹腳放進嘴,咬了咬,她叫了一聲:太好吃了。

她向老爸舞着這條紅色蟹腳,眼睛睜得老大。譁,熟了。她說。

那就開吃吧,好東西隨便怎麼煮,都是好吃的。方園說。

於是父女倆就湊在電飯鍋前吃海鮮,好像少了張圓桌、餐椅,還少了碗,這讓吃海鮮的動作變得有些笨拙,但沒關係,味道是足夠好的,沒餐具,將就着也行。

方園說,朵兒,你多吃點,今天要吃光再回去。

嗯。朵兒此刻被美味感染得有些暈乎了,她那張迷糊的小臉讓方園憐憫,他問,朵兒,你說好吃嗎?

嗯。朵兒點頭。她看見爸爸在看着她,就說,爸爸,你也多吃點,這麼多呢,你別省給我。

窗外是傍晚灰藍紅三色交融的美麗天空,有海鷗不時掠過窗口,有一隻甚至飛到了窗臺上,向屋內張望。

朵兒說,它在看我們,它想吃嗎?

方園笑道,它當然想。

朵兒突然就想到了媽媽,她跳起來,說要用手機拍照,發給媽媽看。

好呀。方園覺得這主意不錯,說,你媽會羨慕死我們的,我們居然連龍蝦都燒出來了。

朵兒對着那隻小鍋,“啪啪”地拍了一會兒,照片滿框鮮紅雪白,誘人無限,然後飛快地發送給老媽海萍,然後立馬手機視頻連線。

“叮叮咚——”朵兒知道此刻上海老媽那邊是上午。

媽媽沒接聽。

方園擺手對女兒說,媽媽在上班,不好接聽的,算了,算了,她待會兒會看見照片的。

方園知道今天是海萍去醫院辦入住手續的日子,沒有特殊情況,今天下午她可以入住,這樣明天進行全面檢查,後天就開刀,所以此刻她應該是在去醫院的路上,或者人在醫院。

朵兒看了爸爸一眼,說,不對,媽媽今天不上班,今天她那邊是星期六,她應該在家裡的。

方園趕緊說,哦,她今天單位有活動,我想起來了,她現在在外面,不方便視頻,再說沒WIFI的話,得花多少流量啊。

這說法合理,朵兒“嗯”了一聲,就埋頭給媽媽發文字微信,朵兒一邊寫,一邊念給爸爸聽:老媽,你知道這海鮮大餐是怎麼做的嗎?老爸秘製!天雷滾滾!

她“咯咯咯”對着手機笑,等着老媽的迴音。

而方園說,朵兒快來吃呀,蘸點醋,剛纔吃得急了,醋都沒用。

方園從桌上找了個玻璃杯,倒醋。

有了醋,味道更適合他們的味蕾了。朵兒認爲如果再放點生薑就好了。方園說,忘記買了,也不知道這邊美國人吃不吃生薑的,不過,這麼清水煮,味道也夠好了,朵兒,我相信這湯的味道一定更美,要不要來點?

這纔想起沒勺子。沒勺子也沒調羹,這一鍋湯怎麼喝?

方園站起身,先在自己的行李箱裡找有沒有替代物,沒找到,他就在房間裡團團找,哪有啊,這房間哪能變得出勺子、調羹這兩樣東西。

瞧着老爸今天準備創意大爆發的樣子,朵兒都快笑瘋了,於是她跟老爸一起找,只找到了一根很細的咖啡攪拌棒。

最後還是朵兒眼睛一亮,她拿起小吧檯上一個小小的咖啡杯,說,老爸,可以用這個,正好有兩個。

方園瞬間樂了,OK,用它舀湯。

於是兩人就像喝咖啡,一人舀了一杯,相對而坐,朵兒先喝了一口,那種鮮美一下子沁入心脾,然後悠悠地回味上來,幾乎無法言喻,讓她突然想哭。真的,就是差點想哭了。其實許多人都有過類似體驗,好吃的東西突然入口,剎那間打動了你的味覺,情感越過思維本能地作出呼應,想哭,而心裡在說“我需要這個味道”。

現在朵兒就被這“螃蟹龍蝦湯”震到鼻子發酸。

而這時,方園還跟女兒碰了一下杯,說,乾杯。

這是喝咖啡,還是喝湯呢,還是喝酒啊?老爸這傻模樣和房間裡飄浮的鮮香味,讓這中學女生心裡突然涌上來對他也對她自己的憐憫,其實從進屋到現在,這憐憫一直潛伏在心裡。

但事實上,今晚最後朵兒不是根據這個路子哭泣的。

而是因爲老爸說的一句話,兩人發生了爭執。

老爸方園指着地上的電飯鍋,笑着說,朵兒,這是我們在美國的起點——一隻鍋,我們在這裡現在沒有別的家當,更沒有家,就以這隻鍋作爲起點吧,一點,一點,我們什麼都會有的。

朵兒剛纔因爲那口湯,鼻子發酸,但現在老爸這話突然讓她想笑了,她瞅着地上這隻小小的鍋,笑道,我可不想從這隻鍋變成一個家,我要回上海的,那裡不是有家了嗎?不需要從鍋變成家,而且鍋是變不成家的,連變個勺子、變個調羹都變不成,我要回上海,老爸,你們不就是不想讓我回去嗎,是不是?

朵兒這麼說,是因爲老爸把這隻正冒着熱氣的鍋昇華到那種高度,這讓她覺得有點可笑。

她還是個孩子,在這麼個傍晚對老爸心直口快地反駁一下,也有說着玩的意思,本來老爸關於這隻“鍋”的比喻,不就是在

開玩笑嗎?

但是,忙碌了一個下午,並且正在倒時差的方園,這一刻與女兒在話語方式和情緒上沒對接通。

他感覺這小孩說話又衝了,剛纔吃海鮮、拍照片、找勺子的時候不還是蠻開心的嗎,怎麼現在又犯倔了?動不動就給你叛逆一下,自己都爲她忙了一下午了。

於是,方園心裡有情緒在升起來。他一貫的說教、憂心也就接踵而來。

他對朵兒說,我也沒說非要你不回去,這只是一個說法,朵兒,我今天下午在商場裡可是親自感受了,那麼多小孩像降落傘一樣降落到這裡,學習、發展,人家都不是沒算過,更不要說那些有錢的有權的早在這麼辦了,今天有個老爺爺告訴我,誰都會算的,人怎麼能不想自己在這邊那邊的可能性呢……

老爸的話還沒說完,朵兒就不太高興了。她想,你又不是我,你以前連這裡都沒來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好不好過,怎麼知道我難不難過,你怎麼就總是覺得你纔是對的,你怎麼就覺得能幫我想這裡好還是那裡好呢,你總是這樣,總要讓我聽你的……

她就坐在牀沿,看着那隻鍋。

方園問她,朵兒,還要吃點嗎?

她說不要了。

那隻鍋在冒着鮮香氣息,她知道爸爸忙了一下午,盼着她來,但她又一次感覺到爸爸總是這樣,做什麼都是有目的的,煮“螃蟹龍蝦湯”也是有目的,來看她也是有目的,那就是非讓你像他們那樣想,總聽他們的,然後總覺得是你不對,然後總讓你覺得他們是在爲你操心,並深深爲你犯愁着。

她自言自語地嘟噥,我回不去了。

其實,此刻方園理應不該再說什麼了,否則後面就不是他想好的路數了。但是,他這個老爸偏偏說了。

方園說,先不說回不回去,你還要讀大學,後面還要讀研究生呢,這個問題還早着呢。現在眼前的事是爸爸這次來西雅圖,咱們得把自己調整好,否則你過得不順心,我們心裡也不踏實,朵兒,學校也跟我們講了一些情況,朵兒,這個時候我們要頂住,我們也要學會處理與他人的關係……

朵兒瞅着爸爸憂愁的臉色,心想,前幾天你不是在視頻裡說過這些話了?

於是她說,爸爸,我又沒怎麼樣,楊冰與我不好是因爲她想多了,現在已經好了,還有我放學回家晚了,是去大學廣場看排練,再前幾天,是因爲去機場接媽媽了……

這麼說着,朵兒把她自己也說得氣鼓鼓的。

接媽媽?方園很納悶。

朵兒此刻沒顧得上爸爸的不解,尖聲問他,媽媽爲什麼不能來?這次爲什麼媽媽不來?原本說好是媽媽來的,我要媽媽來。

朵兒這說話的樣子又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小孩,因爲情緒。她受不了爸爸這樣發愁地坐在自己面前隨時給予忠告的樣子,於是她像所有的小孩一樣表達情緒:“我是要媽媽來的。”

方園有些慌亂了,說,媽媽前幾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她最近單位有事,跑不出來。

朵兒拿起手機,看媽媽的微信,有回信了,是剛纔發來的。媽媽的回信是:“譁,好美味的樣子,拉仇恨哪。下次媽媽來吃。”

朵兒就撥視頻通話,“叮咚咚——”

但媽媽沒接。

方園趕緊勸阻這個開始任性了的小孩,像拉一頭犯倔的小牛,方園說,媽媽現在忙,她在外面參加單位的活動,不要影響她。

朵兒就開始流淚了,她說,這次爲什麼不是媽媽來,我都後悔了,我不想換HOMESTAY了,我最笨了,我早知道就熬一下了,熬一下會死啊,我有同學換HOMESTAY自己都搞定了,早知道不跟你們說了,早知道不去機場了……

方園看她流淚的樣子,心裡也煩了,他說,朵兒,爸爸纔來了第一天,你就這個樣子,爸爸對你那麼好,想辦法給你煮螃蟹,是因爲想對你好。

朵兒就哭了,她嘟噥道,那你別對我好,也別對我不好,因爲我有壓力。

方園說,那是媽媽爸爸想你好。

朵兒抹着眼睛,突然站起來,說,爸爸,我不換HOMESTAY了,你還是早點回上海吧。

不換了?

嗯。朵兒拎起放在牀上的書包,就往門口走,說,我不換了,你還是早點回去算了。

她心裡在想,否則我煩得連死的心可能都會有。

方園趕緊去拉朵兒,怎麼這小孩一生氣就要走了。

方園說,噢,朵兒,不要這樣子。

朵兒拉開門,往前衝,她說,我要回去了,要轉車才能到莫莉家,否則太晚了。

方園在後面想拉她回來再吃點,這麼一鬧她吃了沒多少。

朵兒可沒被他拉住,朵兒已經走到了電梯那邊,她頭也沒回,說了一句:我不換HOMESTAY了,明天也不跟你去你老同學家了。

朵兒像一陣風,就這樣回去了。

方園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心裡是多麼難過啊。

朵兒坐着公交車回住媽莫莉家時,心裡也在難過。

她想象着爸爸現在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發愁的樣子,這比回想他剛纔言語中那些詞語和語氣,更讓她難受。

她想,怎麼了?下午過去的時候,我就提醒自己不要吵,不要吵,怎麼還是吵了?

她想,我知道不該跟他吵,吵過後會很難受,但爲什麼看到他了還是忍不住想吵?結果,吵過後就真的又放心不下了。

對於親人,不在近處時相互想念,走到近處時又相互傷害,也可能正是因爲親人,愛與哀愁總是千般纏繞。今晚中學生朵兒感受到了這人生的糾結。

她想,我怎麼了?

她好像看見爸爸此刻正神色黯然地去收拾那鍋海鮮。

這想象令人心碎。她拿出手機,想給他發一條微信。但怎麼說呢?

現在方園坐在酒店房間裡,地上的那鍋海鮮大概已經轉涼,不再冒熱氣了。

他心裡是多麼難受。他都想哭了。他想要不要跟小孩媽說,問海萍怎麼辦。

但不可以。這一點他懂。雖然以前每逢他招架不了小孩的任性時,他總是讓海萍做善後工作,但今天他不可以。

因爲海萍後天就要開刀了,估計現在已入住醫院了,再怎麼着,也不能跟她說這個,讓她放心不下這裡,她是病人哪。

更何況這次自己來,本就是來擺平問題的,怎麼反而搞亂了小孩的情緒。方園心裡後悔。

9點多,方園看見自己的手機裡收到了一條微信。

是海萍發的。

海萍在問:小傢伙走了嗎?

方園趕緊回:走了。

海萍回:朵兒發過來的視頻信號我收到的,但人在醫院,不好回,她發的照片也看到了,那麼多海鮮,在哪裡吃的呀,貴嗎?

方園回:自己買的,還好。

海萍回:朵兒怎麼樣?她看見你來了高興嗎?

方園想了想,回:高興。

海萍回:我今天下午已經在醫院住下了,很順利的,你媽陪我過來的,明天白天有個全身檢查,明天晚上我想回家一趟,因爲家裡有信號,所以可以視頻,我想跟朵兒和你視頻一下,否則手術後的那麼多天,我看不到她了,她也看不到我了,她會多心的。明天視頻時,我會告訴她,媽媽這一個星期太忙,天天開會、加班,所以不視頻聯繫了。

方園回:好的,你想得細。

海萍回:你要多哄哄朵兒。

方園回:好。

方園擱下手機,在房間昏黃的燈光下,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心有憂愁,感覺時空恍惚,萬事蜂擁。

丟在牀上的手機閃了一下,又有一條微信。

方園拿過來看。是朵兒發來的。

朵兒寫着:爸爸,我到家了,其實我今天來的時候,就想好今天不吵架的,但還是吵了,我很難過,你今天才來,我還是跟你吵了,對不起,爸爸。明天我會跟你去老同學家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