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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萍打電話告訴董勝男,銀行最近工作安排有調整,自己實在排不出時間去美國了。

海萍說,實在對不起,我會電話關照朵兒的,讓兩個小孩今後好好相處,如果你和楊冰還想跟學校通融,我會勸朵兒幫着楊冰說說。

勝男在電話那頭愣了兩秒鐘,說,啊,朵兒媽媽,是這樣啊?那麼,能不能讓你們家的其他人去呢?

勝男心裡閃過老公方園,但立馬否決。

她想,首先他不會去,因爲本來就是他攔着我不讓去,他肯定要陪我動這個手術;其次,方園不去還好,去了說不定與女兒話不投機,女兒反而鬧情緒,女兒正處於中學生的叛逆期,這兩年不知怎麼回事與老爸方園常說不到一起去,方園說話太直,可能男人說話重點在於路徑和結果,但朵兒還是小女生啊,剛半懂不懂,是需要哄的,講究情緒的,方園那種話語方式,別說女兒了,就是我在旁邊聽着,都覺得太說教,所以女兒自然就彆扭,你看那天晚上他攔住我不讓去美國後,用我的手機給朵兒發的那條微信,基本上是他的口氣,女兒這兩天都沒回過來。

所以,海萍對電話那頭的勝男說,楊冰媽媽,實在不好意思,一下子我們家還真找不出其他人能去,我們小孩她爸不是那種會做小孩思想工作的人,小孩對他蠻逆反的。

勝男說,怎麼會呢?看上去方先生很細心的,哪像楊漢君這個豬頭。

海萍表示無奈,她說,楊冰媽媽,實在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有誠意的,都是爲小孩的事,所以實在不好意思。

這天晚上8點半,方園安頓海萍先休息,下週要動手術,現在得養精蓄銳。

然後方園在電腦前坐下,想在網上查查有關乳腺癌治療的信息,突然他發現電子郵箱裡有一封信,是來自奈特利高中的。

方園英語不太好,他琢磨了一會兒,模模糊糊地看懂了一些意思,就有些心跳,想了想,趕緊叫海萍起來。

海萍披着睡衣從臥室出來,她看了一會兒,臉色發白,說,這小孩怎麼了?

這封郵件來自朵兒學校“國際學生辦公室”,說的是朵兒HOMESTAY住媽莫莉今天向奈特利高中反映,這個女生在家不太說話,尤其最近這段時間,問她也不怎麼多回答,此外,這一週以來她每天放學回家很晚,不知去哪兒了……住媽莫莉非常擔心,希望學校瞭解該女生的心理。

校方因此致信方朵兒家長,希望家長及時以電話、郵件等方式與孩子進行交流,如有問題,給予勸導。

現在,海萍方園面面相覷:朵兒,這小囡怎麼了?

日光燈下,他們頭上似乎都在冒煙。

海萍的決定就是在這一刻下的,她說,你去,方園,你去,聽見沒有,你去美國。

方園直起眼睛看着海萍,壁燈在她身後籠成了一片令人發暈的光霧,窗外不知哪家的小孩在練鋼琴,樓下有人因停車位在爭吵,遠處隱約有嬰兒在啼哭……他想,是日子本身就令人煩心,還是我家最近有些倒黴?事兒一樁又一樁,沒完沒了。

他說,你下週要動手術了。

海萍說,那是我動手術,又不是你動手術,你去。

他說,你一個人在這邊……

那小囡一個人在那邊。她打斷他的話說。

他說,你一個人在這邊可以嗎?

她說,我一個人在這邊,好歹還有你媽媽、表姐林紅,還有我媽我爸,但小囡那邊呢?

他無語。他扭頭看着電腦裡的那封郵件,說,好,我去。

於是,海萍趕緊電話聯繫董勝男。

勝男在那頭一迭聲地說,太好了,我這就去訂機票,你用手機對着方先生的護照拍一張照片,發給我。

海萍飛快地從櫃子裡找出了方園的護照。今年夏天的時候方園夫婦就辦了美國十年籤的旅遊簽證,原本是爲了明年去參加朵兒的中學畢業典禮,哪想到現在就派上了用場。

海萍拍了照,用微信發給了勝男。

等海萍做完這一切,方園問,要不要現在視頻朵兒?旁敲側擊問一下她怎麼了,再告訴她我要去她那邊了。

海萍心想,現在西雅圖還是大清早,朵兒沒醒呢,再說,你不想想好怎麼問怎麼說,這樣打過去不驚到她纔怪,反而搞砸,所以說你們這些當爸的確實是沒腦子。

海萍瞟了方園一眼,說,不用了,我等會兒發條微信給她。

見老公呆頭呆腦的樣子,她忍不住就說出來了:唉,你還旁敲側擊呢,你不說漏嘴就好了。

她說,你記着,在去到那邊之前,不要跟小孩多說什麼,省得說出什麼不妥的來,你想,一會兒說去,一會兒說不去,一會兒說是我去,一會兒又說是你去,小孩會多心的,反而生事,我現在只希望你快快地過去,快快地幫着她辦好HOMESTAY的事,讓她能開心一點,別的都不要說了,因爲你說不好。

方園喏喏地點頭,每當他無措時,就是這種傻純的表情。

他曉得海萍說的是對的。女兒雖乖,但如今在大人面前有些青春期叛逆,尤其是不太聽得進自己說的那一套。海萍這麼一提醒,他確實覺得這一趟過去辦事、說話,對這個女兒要賠着十二分的小心。

方園憂心忡忡、左右不是的樣子,讓海萍突然意識到老公最近這段時間好像老相了不少。

這個男人,這個她從進大學第一天起就喜歡的男生,同自己這麼一路走過來,走到現在這樣坐在電腦前像個小老頭似的發愣,

她心裡的憐憫在涌上來,如今這個家真的要壓壞他了。

她瞅了一眼他有些亂了的頭髮,鬢角好像有幾根短白髮了。她想,人生真的是很偶然,走到一起,有了個家,有了個心繫的小人兒,就有了短暫的無憂和甜蜜,有了沒完沒了的麻煩和費心。

20多年前,從海萍進大學的第一天起,面前這個儒雅的身影就成了她視線的依戀。記得那天負責接待新生的大三學生方園拎着她的行李箱,帶她去女生樓,一路上告訴她:學經濟的比較理性,會用國際視野判斷大趨勢……

他像一道陽光落在她的面前,英俊少年似的娃娃臉,額頭閃動着光澤,好似理想的折光,令她心動。

她知道自己不算起眼,素面直髮,內向尋常,但這並不妨礙她從入學第一天起就暗戀於他。但是,很快她就發現他已有女朋友了,是化學系的,叫葉書瑤,漂亮,落落大方,讓人炫目。於是,她只有把愛戀埋在心裡,但依然無法遏制對他的張望。

從她大一到方園大四畢業離校,她一直無望地以小老鄉、詩社社友、合唱隊成員的名義在他周圍出現,只是爲了喜歡,不可能表白。直到方園畢業後,與葉書瑤失戀,傷痛一場,她才真正向他走過去……都說“女追男隔張紙”,也只有到這時,方園才感知她對自己的深情,姻緣因此而來。

方園爸媽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因爲她對他的好是一目瞭然的。在老人眼裡,她是那種家庭頂樑柱的女孩,實在,利落,能吃苦,並且也很清秀耐看啊。

現在海萍向電腦桌前的方園走過去,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鬢角,好似抱歉自己剛纔又在怪他了。

這時,董勝男電話又過來了,說,機票已由楊冰她爸公司辦公室去辦,查過了,後天中午“達美”航空的商務艙是有的,所以,趕緊準備行李,後天出發。

於是方園就從儲藏室裡搬出行李箱,把換洗衣服什麼的往裡放。他對海萍說,你先去休息吧。

海萍說,這樣子我也睡不着呀。

她就捧着個抱枕,坐到了沙發上,一邊看着方園收拾行李,一邊與他嘀咕剛纔學校來的那封郵件。

其實他倆都明白女兒眼下煩亂的心緒,這可以想象,你像她這麼大的時候,爸媽可是在身邊的,那種叫天天不應、遠在天邊的感覺你可沒受過,換了是你,神經也未必大條……

海萍知道,在中學生女兒諸多“心煩”中,最當務之急是解決HOMESTAY糾紛,因爲這是孩子每天的棲息之地,人只有安居下來,才能慢慢順暢,對於小孩,在國內時,尚有可退的家,而在那邊,沒有可退的地方。

於是海萍看着方園的側影,心想,該說了。

於是她做出了今晚的第二個決策。

她說,方園,你慢些整理箱子,我說一個事。

她的聲音有些異樣,這讓他從箱子前轉過身,看着她。

她說,方園,你找葉書瑤嗎?

方園臉頰上的肌肉輕微地跳了一下,睜大了眼睛,搖晃了一下腦袋。

方園臉上的表情,讓海萍有想笑的衝動,因爲他好像在納悶她怎麼會提這個名字,又似乎想飛快地躲閃開去。

這個名字,曾是他倆的忌諱,無論是她,還是他。

剛結婚那陣兒她自不會提及,後來有了小孩,有一天她突然問了句:哎,方園,你喜歡我還是葉書瑤?

當時他正抱着剛滿週歲的朵兒逗得開心,心裡一怔,看了她一眼,說,現在是你。

可能是“現在”這個字眼還是讓她有些在乎,她就說,那是人家現在沒要你。

這話可能點中了某個陳年往事的痛點,方園有點情緒地說,都哪年哪月的事了,說它幹什麼?

這其實沒說錯,但女人與男人心裡的質地是不一樣的,海萍的聲音就有點尖了,她說,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這個我現在才懂了,也只有我這樣的傻瓜。

於是他趕緊說,你啊,我最喜歡的是你,好了好了。

這口吻當然讓她更不滿了,她感覺自己從大學起就積攢在心裡的幽怨在飛快地涌上來,她說,我怎麼爭得過你得不到的東西呢,人怎麼爭得過幻影?

這話其實說得相當哲理,但方園覺得她胡攪蠻纏,還感覺她是在笑話自己被人甩了,他說,我認識葉書瑤比認識你早,還能怎麼辦,總不能讓我現在變回去不認識她。

他說的是實話,但好像也在強調一個事實,即他這個她最在意的人的情感線中,有一段,可能還是最強烈的,與她無關。

於是,從那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海萍像個鬧情緒的小女人,常會突然問起,“方園,你喜歡我還是葉書瑤?”

方園學乖了,脫口而出:你。

有一天早上,她突然把他搖醒,說,你昨晚叫一個人的名字了。

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使他明白她指的是哪個名字。

他說,沒,那是你自己做夢聽人在叫。

她說,叫了叫了。

這個早晨他有點惱火,他還沒睡醒呢。他沒好氣地說,你是在吃哪門子的醋啊,我不是沒跟她好上嗎,不是跟你在過嗎?我又沒這麼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心煩的樣子,讓她明白了說這個,對他而言真的不愉快,跟她自己心裡一樣,其實並不愉快。

她就嘟噥道,不是吃醋,是不甘心。她拍拍他說,好了好了,我不怪你那時喜歡她了,因爲你認識她比認識我早兩年。

她這個樣子讓他有些憫惜,他坐起來摟過她說,海

萍,我們作個保證,從今以後別提這個名字,別這樣相互折磨。

從那以後,“葉書瑤”這名字就成了這個家的迴避。

後來方園也知道了,其實有許多小夫妻都經歷過像海萍這樣多疑鬧騰的最初的婚姻階段。

而再後來,這日子一天天過下來,連這點小情小緒也消散了,再何況隨着女兒朵兒的一天天長大,圍着小孩轉都不夠精力了。

但,現在海萍又提及了這個名字,“葉書瑤”。

她看見方園臉紅了一下,在晃頭。

海萍瞅着方園,好似凝視着一道題目,她順着自己的意思說,書瑤在那邊待了那麼多年,想讓她幫個忙也是蠻自然的,也許她有人脈,知道哪家在做HOMESTAY,去哪兒找適合朵兒的HOMESTAY。

方園支吾,哪有聯繫,你又不是不知道。

海萍垂下眼簾,嘟噥,不知道。

方園輕嘆口氣,說,說真的,即使現在真遇到她,那還要看人家熱不熱心,樂不樂意幫忙呢。

他這是說真話。

海萍說,正因爲人家當時不樂意,沒準現在會還你一個幫助呢?

她可沒管他有些發怔的神情,她嘟噥道,如果她家有條件,並且願意,我倒是真想讓朵兒住她家去,我們交費用好了。

方園覺得有些心跳,說,你怎麼了?

海萍說,我可沒說反話,正因爲是她,我才放心,她纔會對我們朵兒好,因爲我知道她真心喜歡過你,又虧欠過你,所以會比西雅圖我們不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對你女兒好……

方園臉紅了,他發現老婆這一刻邏輯準確,但透着怪味,要知道當年她是多麼在意那個遙遠的女生哪,這是在演哪一齣?

方園避過海萍的視線,嘟囔着,可以找找看,但你這麼說怪怪的。

海萍輕嘆了一口氣,說,你會不懂?你比我懂,沒有誰會比她對我們小孩更靠譜,不僅因爲她是你的同學,還因爲她曾經讓你難過,她會在意這個是因爲她真心喜歡你,而我在意這個也是因爲我知道這一點……

海萍的話有些繞,方園來不及理清她的意思和情緒了,他目前的狀況是臉紅心亂。他擺了下手說,哪有啊,都那麼多年沒聯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海萍站起身,把懷裡的抱枕按在他身上,說,方園,你不是已經在找她了嗎?別說沒哦。

頭上吊燈的燈管嗡嗡地響着。方園心想她怎麼知道的。這屋子裡的空間彷彿瞬間有些不真實了。方園心想該怎麼回話呢。

他這人常常這樣應對遲緩。

海萍笑了笑,伸出手,指向鞋櫃,說,電話號碼就在鞋櫃上,你去看看唄。

方園決定裝,他臉上露出譏諷的神情,說,電話?啥電話?

海萍說,是你要來的呀,“葉書瑤”呀。

方園扭頭看鞋櫃,還真的看見有一張紙擱在上面。

葉書瑤?怎麼會是我要來的?方園果斷地反問,好像有些氣惱。

他看見海萍撇了撇嘴。他就走過去一把將那張紙拿過來。

紙上真的寫着“葉書瑤”,和一串數字。

是海萍的字跡。

方園頭髮都豎起來了。他問,這哪兒來的?

海萍盯着他的眼睛,說,你不是讓張大進去找來的嗎?

她說,張大進打電話來過,我就記下來了。

方園立馬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原來昨天上午方園與校友張大進聯繫上後,張大進告訴他,班級朋友圈裡有葉書瑤的微信號,轉給你吧,但我手邊沒她美國的電話號碼,班級通訊錄放家裡了,要不下班後找出來再告訴你。

他笑方園怎麼還找她,念念不忘啊?

方園說,開什麼玩笑,是我女兒的事。

張大進晚上回到家,趕緊翻通訊錄找葉書瑤的美國號碼。他知道事關孩子的事,當爸媽的急着哪,否則這麼多年沒聯繫了,也不會來找他幫忙。

他找到號碼後,就打方園的手機,沒接聽,就隨手再打方園家電話。是海萍接的,張大進就把葉書瑤的號碼告訴了她。

海萍對他表示感謝。她溫和淡定的語氣,讓他以爲這兩口子是商量過的,是爲女兒的事嘛,也確實,這事只有請老同學幫忙才靠譜,尤其是托葉書瑤更靠譜。

現在方園避閃着海萍盯着自己的眼睛,比較慌亂。海萍突然就抱住了他。現在她好想哭。方園趕緊認錯,我也是沒辦法,一急,才這樣,沒敢告訴你,是因爲想多了,也因爲還沒想好到底找不找她。

海萍狠狠地摟住他的脖子,突然親了一下,說,大寶貝。方園嘟噥道,其實還沒聯繫呢,雖有她的微信號了,但還沒加,我不聯繫好了。

他說的這是真話,因爲他也想不好怎麼跟前女友說。這麼多年沒聯繫了,現在一開口要問人家我孩子能不能住到你家來?

海萍摟過他的臉,告訴他,傻瓜,你以爲我會想多嗎?我現在哪會在意這個,我現在只在意她曾經喜歡過你所以會對我們朵兒好,所以還巴不得她那時喜歡你。方園你別笑話我,也別笑你自己,方園,我想這可能是命,無論啥情感只要付出過難受過,最後可能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回應,沒到自己身上,也可能到另一輩那兒了,這是能量守恆嗎,別笑話我,沒準她現在也需要這個機會寬慰她自己,甚至我這樣想,其實這也是欠我的,你知道吧,她如果能幫到我們女兒,那也是還20多年前大學裡你對她的魂不守舍傷心透頂的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