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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方園前往的下一個地點是瑞龍國際酒店。

約他相見的那個人已經在24層行政酒廊裡等他了。

方園從電梯裡出來,穿過空靜的迴廊,在柔和的光影裡,看見線條簡潔的灰絨沙發、綠白兩色相間的花束、沿牆修長的竹子,連同空氣中沉鬱的咖啡芬芳,構成了一個雅緻空間。

四下靜謐,沒什麼客人,除了那個正從臨窗沙發上站起來,向方園走過來的高個中年男人。

那人一邊拱着手走過來,一邊說,辛苦辛苦。

與你猜想的一樣,他是楊漢君。

楊漢君微微笑着,說,你明天一早就要出行,這麼晚還約你過來,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他言語謙和,神情沉靜,與上一次在這家酒店會面時他那種自帶氣場的形象判若兩人。

方園略有詫異,心想,沒準這些人都是影帝,有好多種側面,如果他真的全像上次那樣又憨又霸氣,哪能把生意做得這麼大?

方園笑道,都是爲小孩的事嘛,不客氣。

方園隨楊漢君在沙發上坐下,等着他說話。

今天下午,那個聲音溫婉的林助理打電話過來,爲他們楊總邀約方園時,方園就知道臨行前這麼突然約見,一定是有事的。

果然,楊漢君寬闊的臉上此刻掠過一絲靦腆,說,方先生,想讓你帶個東西給我女兒楊冰,還想捎幾句話給她。

方園有些發怔,心想,董勝男不是也一起去嗎?怎麼不讓她帶?

楊漢君盯了一眼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就直說了,不能用正常思維想我們家的事,因爲我們是有問題的人家。

方園避閃着視線,聽着。

楊漢君嘆了一口氣,說,我這人幹什麼事都還算順當,就這幾個孩子可能會成爲我最大的失敗。

方園想到了那個惹麻煩的女生楊冰,心想,可能會。

楊漢君說,失敗是因爲她們各自的媽。

她們的媽?方園嘟噥,你有幾個小孩?

楊漢君說,我有四個女兒,冰清玉潔,楊冰、楊清、楊玉、楊潔,都在西雅圖,她們分屬三個媽。

他見方園支棱起眼睛,就說,這讓家庭環境變得複雜了。

方園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想消解一些這男人口吻裡的煩心氣息,就笑道,呵,那麼多小孩啊,四朵金花哪。

而其實方園心裡在想,這複雜還不是因爲你自己,誰讓你有過這麼多老婆?

楊漢君搖頭說,每一個前妻、後媽都在介入小孩的生活,其實是在干擾孩子的教育。

方園心想,那是因爲你可以與她們離婚,但她們不可以與小孩割絕。

楊漢君的思維肯定不是這樣換位思考,他在說,

其實我早早就看出了苗頭,所以把這些小孩早早送到了國外,這是爲了讓她們與這裡複雜、難纏的東西有一個隔斷,讓孩子們的環境離這邊遠一點,簡單一點。

方園懂,他說,哦,是讓她們與各個媽離遠一點。

楊漢君說,但沒想到還是不靈,雖然兩個前妻在國內,現在的老婆吉吉在那邊,但是各種事還是在不斷生出來。

其實不用他多說了,方園就已經明白了。不靈,是必然的,空間物理隔斷,哪能隔斷得了母子先天的血脈牽連和由此心生的種種不安?生事是必然的。只要是中國人,相信誰都懂,也想象得出如何生事,如何影響了小孩的心態和教育。

這個家庭成分、結構、環境太複雜。方園心想。

楊漢君皺了皺眉,向方園介紹:前前妻董勝男,至今還是一個人在過,育有大女兒楊冰;二前妻姚麗已經再婚,育有兩個女兒楊清、楊玉;現任妻子吉吉,85後,育有小女兒楊潔。四個小孩,各有媽,各有脾氣,現在她們全由小媽吉吉一人在西雅圖看管,小媽吉吉也不容易,本想再生一個男孩,但現在看這忙亂架勢,只能緩一緩。

像個女生宿舍?方園想象着那樣的混亂,他還是開了一下小差:“冰清玉潔”,都湊齊了,還要再生一個男孩?那叫什麼名呢?

今晚,楊漢君要託方園捎什麼給大女兒楊冰呢?

楊漢君從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個藍色的精巧小盒,遞給方園,說,就是這個想託你帶給我女兒。

方園看着小盒,不知是什麼。

楊漢君說,是給小女生的,項鍊。

方園納悶,心想,還以爲是啥呢,這個其實真可以讓董勝男帶過去。

楊漢君好像猜得到方園在想什麼,他臉上有一絲譏諷的笑,他說,本來是想託勝男帶的,那也是她的女兒嘛,但勝男這人,怎麼說呢,她總是跟她自己過不去,我無論送女兒什麼,她都在比,比我和她誰給女兒的東西給得好,這麼比,就把她自己給比累了,因爲她比出來的結論是:我想拉攏女兒,讓女兒知道我的分量,讓女兒看不起她,讓女兒跟她不親。

這聽起來,好像有點好笑。方園心想。

楊漢君說,說出來你不信,比如,這盒子裡只不過是條項鍊,蒂芙尼,鑲鑽小鑰匙,因爲是給寶貝女兒的,禮物好看一點貴一點,別的媽媽會爲此高興,但勝男不會,她會受傷,會犯酸她送不了這個,然後在女兒面前說這不好那不好……

楊漢君睜大了一下眼睛,說,真的,她真的總是在女兒那兒說我不好,能挑出各種細節來說我的不好,女兒才這麼大,還是中學生呢,哪經得了她這個親媽挑撥,董勝男這人就這麼極端,我承認我有欠她,當年是她與我一起打拼纔開始了我這個產業,我有欠她,但我沒欠女兒,這

個大女兒是我的寶,所以我受不了她這麼挑撥,我尤其受不了她這麼不加剋制地對女兒說我壞話的後果,你想,這是在這麼個小孩心裡種下怨恨,這會影響一個小女孩的心態。

方園輕晃了一下頭。

楊漢君說,事實上,這個女兒現在是越來越叛逆,平時不跟我通話的,如果這次勝男去,再這麼挑,加上吉吉在那邊,兩個大人鬧事,中間夾着這麼一羣半大小孩,這比不去還不妥!

方園“嗯”了一聲。這個行政酒廊裡,此刻空曠得像不真實的虛空。

楊漢君盯着方園斯文的面容,說,方先生,所以我這次想請你捎話,你是文化人,你說的話可能她會更聽得進,我希望女兒聽到你說我好,說我這個爸爸在乎她,讓她懂爸爸的擔憂,讓她配合一下,她是老大,讓她媽媽在西雅圖的這段時間裡,那邊家裡平穩一些,所以你幫我說這個,讓她在除她媽媽之外聽多一個聲音,客觀一些。

方園點點頭,心想,這是有點麻煩,因爲大人都在較勁,其實我哪知道怎麼說啊。

楊漢君說,方先生,你告訴我家老大,我這個爸爸心裡是有她的,永遠有,永遠惦記她,無論她高興不高興在那邊讀書,無論怎麼樣,爸爸這邊她都可以回來,像這個項鍊,“小鑰匙”,她永遠可以來開門……

後來這個晚上,方園快回到自家小區的時候,站在馬路口等對面的紅燈,他從衣袋裡掏出小盒子,看了一眼。

真是個好禮物。他想,“小鑰匙”,鎖。

這樣有意味的創意,虧人想得出來,可見工藝設計也要切中痛點纔好,所以是名牌。他想,哪天也給朵兒配一個“小鑰匙”,要多少錢啊?鑲鑽的呢!

他就想起了勝男。看樣子人不比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可以是另一種比法,那就是有錢人家的麻煩也並不比沒錢人的少,可能還要多呢,因爲不團結。

方園搖了搖頭,面前掠過朵兒的小臉。後天一早就能見到她了。她還等着我同她一起去換HOMESTAY呢。

由此,他又想起手機裡的那一條微信:方園好,很高興你能來西雅圖,真的很高興。我們已經有23年沒見了,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所以我們一定要見見,有時間的話,還要來我家玩。希望你一路順利。

這條微信是今天早晨發過來的。

今天這一整天,方園不時拿出手機來看,已經看到爛熟於心了。他想象不出葉書瑤如今的模樣,應該還是漂亮的吧。

他想,但願她能幫上我。

對面的綠燈亮了,方園一邊走過夜晚的馬路,一邊把“蒂芙尼”小盒裝進衣袋。此刻他心裡也裝着好多事,除了朵兒的,海萍的,葉書瑤的,甚至還有那個老總楊漢君家的瑣事。

從明天起,他將一個個去面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