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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斑斕的水果拼盤,在那間凌亂屋子裡,可能給表姐米娜留下了一點光亮的印象,卻給朵兒惹來了麻煩。

住媽莫莉帶着孩子下午從西雅圖水族館回來,看見了這幾乎未動的水果拼盤,問朵兒,爲什麼用這麼多水果?

朵兒聽語氣就知道她不高興了,趕緊說,其實沒用多少,只是客人沒吃。

住媽莫莉的臉有些板着,說,那爲什麼不能吃多少用多少?

朵兒一怔,淡淡笑了笑,告訴住媽,那是客氣,不可以不客氣。

莫莉一怔,不明白,就說,客氣不需要浪費。

朵兒說,我表姐是第一次來,我想表示待客的心意。

莫莉不認同這樣的說法,就說,吃不了,就不該把水果都切開,水果都切開了,吃不了,這就是浪費食物了。

朵兒解釋,吃得少,也是因爲客氣。

客氣?莫莉指着盤子,臉開始漲紅,說,切了這麼多沒吃掉,怎麼就成了客氣,這就是浪費!

朵兒感覺心裡有一團氣體在冒上來,她看了莫莉一眼,說,如果我表姐不客氣,她都吃了,你就不會說用了這麼多水果了。

住媽說,問題是你們沒吃,又用了這麼多水果!

朵兒感覺兩個人不知在哪兒走岔了,好似在胡攪蠻纏,她說,其實我只用了一個蘋果、兩個橙子、兩個獼猴桃,藍莓還是我自己的。

住媽說,不可以這樣,水果是吃的,不是爲了看,難道爲了看看都切開了就是客氣嗎?

朵兒腦子“嗡嗡”響着,她都快哭了。她心想,有病啊,也太摳了,我原本還想留給你看一下,等你點個贊,晚餐的時候讓三個小娃一起吃的,有病啊。

住媽莫莉可不知道這女生在想什麼,就覺得自己每一句話這女孩都有反駁的理由,心情就很不愉快了。

一不愉快,莫利就脫口而出:我就不相信你在自己家也是這樣浪費食物的,即使你在自己家是這樣的,你在別人家可要養成好習慣。

朵兒差點回過去:還浪費哪?你家還有啥好浪費的,連午餐都捨不得給我備!

但她沒說出口,實在說不出口,於是扭頭下樓,奔進自己的房間,趴在棉被上哭了一場。

搬走。她心裡說,我發誓,一定從這裡搬走,下星期一定搬出去!

在走之前,不跟你們說一句話了!朵兒從棉被上擡起頭,對着門說。

上海,凌晨3點,海萍方園夫婦聽見手機在客廳裡響,“叮叮咚——”

方園趕緊起牀,披上衣服,奔出去接。

啊,視頻呼叫?朵兒的。方園看見女兒的臉在手機屏裡晃動,他睡意全消,問,朵兒,什麼事?

海萍在臥室裡聽見是朵兒打來的,這個時間點,沒事不會來電,她也飛一般地奔出去。

現在,他倆面對了女兒突然而至的凌亂和哀求。

朵兒說,媽媽,我要換一家HOMESTAY,實在受不了了,我要搬出去。

海萍方園吃了一驚。

接下來聽着女兒的哭訴,他們更是大吃一驚,因爲在此之前朵兒可沒怎麼說過這家HOMESTAY有何不妥,每次問她,總答“還行”,而此刻她卻滿臉淚痕地說出來了一堆麻煩:髒亂、小氣、沒午餐、小孩吵鬧、計較……

朵兒告訴爸媽,必須換。

作爲媽媽,海萍以直覺相信女兒所言,因爲自家的小孩不是那種嬌氣小孩,並且出了這個家門後,也不知是誰教她的,只報喜不報憂,是個還算懂事的中學生,蠻會忍的。

海萍想,如果不是今天實在撐不住了,小囡絕不會這樣半夜三更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要搬出去。

由此,海萍覺得問題大了。讓她心痛的是,這小孩竟忍了這麼長時間,現在終於忍不住了才說出來,這得有多委屈啊。想想也是,是自己這個當媽的大意了,女兒畢竟還是個中學生,哪怕在自己家,與家人都不一定合得來,更何況千里迢迢去到那麼遠,與一個外國人家相處。自己真是大意了,先前怎麼就沒往這裡想呢,還真以爲老外都是謙謙君子、活雷鋒?

海萍由此又想起了住媽莫莉那天突然打給她的那個電話。她恍悟到,原來是這樣啊,估計當時就有問題了,怪我英語不好,沒聽出來。

海萍一時六神無主,陪着落淚,說,朵兒,媽媽知道你不容易,除了適應學校,還得去適應一個陌生家庭的文化,大人都未必適應得了……

方園可沒這麼感性,老婆這樣陪着哭,讓他覺得只會使女兒心亂,他說,朵兒,也可能是文化差異,你與住爸住媽溝通不暢吧,是不是雙方有誤解?你好好跟他們再交流交流,我們再熬一年不到的時間,就上大學了,就跟他們沒關係了。

他這話讓海萍聽不下去了,她心想,你怎麼能盡怪自家的小孩,讓她忍,她已經忍到不能再忍了,這老外也真是,不就是一點水果嗎,又不是天天做水果拼盤,可見不是什麼好人家。

海萍就推了老公一把,說,你不懂,少說兩句,喂,朵兒,不要急,媽媽答應你,

我們想辦法換。

朵兒睜大眼睛,說,你們答應,那好,換HOMESTAY要家長和學生向“留學生事務處”提出申請,才幫辦。

方園見海萍應得爽快,覺得她不懂,他知道換HOMESTAY可沒這麼稀鬆,這兩年他也聽人說起過類似的情況,知道這事辦起來比較費周折,因爲小孩的監護人是“留學生事務處”有關人士,要換的話,先要向這個機構說明原因,然後還要調查,看是否無法調解,然後走流程,幫找下一家……這麼辦下來,可能要好長一段時間。

於是,方園把頭湊過去,對女兒說,朵兒,別急,我們想辦法,但另一方面,朵兒你也忍一下,還是要跟這一家人多溝通,不要膽子小。朵兒,在外國學習,除了學課本,也要學習在不同環境下與人交流、解決問題的能力。

海萍輕踢了老公一腳,把手機對着自己,寬慰女兒道,朵兒,媽媽爸爸會幫你想辦法的,我們聽你的!我們換一家。

朵兒點頭,像個小孩似的要媽媽保證換,她說,否則我要得憂鬱症了。

海萍心想,那戶人家不過分的話,女兒會這樣說嗎?會這樣突然總爆發嗎?女兒還是小孩呀,他們給點好臉色,她會不識相嗎?海萍無措地看着手機屏,這張小臉好似近在咫尺,但其實遙不可及,她恨不得穿梭過去,把小囡扶到這邊屋子裡來,抱着安慰一場。

她向朵兒承諾一定想辦法換。

後來通話結束,放下手機,海萍對方園說,女兒是怎樣的小孩你還不瞭解嗎?最老實不過了。

海萍說,對於她,現在不是做思想工作,你在單位都沒份上臺做思想工作,你說得輕巧,“多溝通溝通”,那你去溝通溝通看,你怎麼就知道她沒溝通過?老外高興與她溝通嗎,沒準壓根兒看不起,別以爲小孩子不懂,小孩可敏感着呢。

窗外是凌晨的夜色,海萍說話的聲音有些響,方園看了一眼窗子,示意她輕點,他嘟噥道,那,怎麼給她辦這事呢?怎麼去換一家呢?西雅圖那邊我們倆誰都沒去過,不知道那邊HOMESTAY的行情、類型,也沒個熟人可以託……

海萍也不知道,看着方園,同樣茫然。

隔着茫茫太平洋如何操辦這件事,想想那座從未去過的陌生城市,想想自己不佳的英語口語,想想那邊連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的教育機構,以及如何與那些老外交涉關於換HOMESTAY的理由,海萍方園在這個夜晚的焦慮,像窗外的暗夜。而耳畔,是方纔急切的視頻鈴聲在這屋子裡縈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