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在和鳳羽嘉說話。
不知鳳羽嘉如何得了裴風裴長老的稱呼,白語冰埋頭一抖鬃毛,鱗軀纏住蘿蔔咔嗤咔嗤地啃。
只聽鳳羽嘉賣關子道:“我七宗會成立之初,爲公平公正起見,於七大宗,各招納了數名品行端正的弟子。我等別衆辭師,匿跡孤行,司職監察,爲的是什麼,想必冉宗主也知曉。”
被稱作冉宗主的男子道:“七宗會的諸位長老,在塵世中雲遊修行,均立下弘誓大願,道是魔修不盡誓不成仙,爲的是防微杜漸,節制各宗各派的魔修妖道。冉某是知曉,也是佩服的,會全力配合。呵呵,這是我們七大宗共同的意願嗎。莫非,裴長老是認爲鄙宗有什麼差錯,特來督正?”
“督正是不敢當,裴某路經貴處,夜觀天象有異。陽氣衰微,而陰氣彌空,血月將現。這是魔物即將突破境界的凶兆,卻不知因何而起。裴某人生地不熟,只好來拜山頭,向貴宗借力了。”
白語冰打了個蘿蔔味的嗝。此鳥裝起什麼七宗會的長老,真個如在塵世中修行多年。
明明是妒火中燒下凡來捉姦,卻文縐縐地上升高度。心憂天下的口吻,挺像那麼一回事。
他悶在暖烘烘的衣襟內,已骨碌碌落至鳳羽嘉的腰際,便以四爪撓此處的肌膚以示抗議。
這小爪子毫無殺傷力,鳳羽嘉似乎並不怕癢,與冉宗主且說且行。
白語冰怒拿犄角頂蹭,除了鳳羽嘉的肚臍眼,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
還不如待在百鳥宮裡。一念忽在他的識海顯現:“白答應,你離捱打只有一步之遙。”
白語冰一驚,鳳羽嘉竟是在以識神與他交流。
這倒不會違背天道司的規矩。修真人士到了金丹期,就能在自己的識海里構建虛假記憶,以此作爲防禦之用。而到了出竅期,其識神可出體,侵入修爲比自己低的人的識海,干擾對方的神智。
當年西王母關押他,之所以問不出個所以然,是因他的識海深處有對外防禦的屏障。
換句話說,就是那名爲心牢的玩意,隔絕了西王母的窺探。這和個人意志也有關。
總之,侵入他人識海不是友善之舉。意志力差點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不屬於自己的念頭,不傻也瘋。好在鳳羽嘉未打算破壞他的神智,識神未在他的識海遊走探索,只是將一念清晰地遞過來。
“媽媽的,”白語冰一驚之下,堅定且不斷重複地在識海里吶喊,“小爺我想透口氣!”
“過一會。”鳳羽嘉又一念,在他識海里顯現。同時,鳳羽嘉一心兩用,還在和冉宗主說話。
白語冰聽來,冉宗主的大意是,自己洞虛期已修得圓滿,正衝擊大乘境界,一天十二個時辰皆在打坐,不知爲何血月將現,可能是有小人想要害自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這簡直太可怕了。
緊接着,冉宗主開始賣慘——真隱宗說出去是個大宗派,但放在七大宗裡,整體實力,也就比堅信“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的重視行善而忽視修內丹的感應宗的那幫傻子強一丁點。
鳳羽嘉笑而不語。感應宗的後臺乃是道德天尊。
仙界不少老仙家,雖非出自感應宗,卻也與之甚有淵源,是以連白語冰也對此宗略有所聞。
何況,修內丹固然要緊,行善積累的功績卻也是成仙和做仙官的一個考量標準。
在神界看來,感應宗是個前途無量的大宗。但在修真界看來,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冉宗主委婉地暗示道,現下有五個宗派,擁有大乘境界的真人。
這五大宗壓在真隱宗頭上,自是不願真隱宗有人證得大乘境界。
要調查血月爲何將現,鳳羽嘉應當去那五個門派查一查。當然了,他真隱宗也會配合調查。
白語冰聽出冉宗主是一副不敢招惹又不敢拒絕的口吻,心下好奇,索性以識神和鳳羽嘉溝通:
“聖前,你從前來過修真界麼?你這個七宗會裴長老的假身份,怎麼好似威風得很啊?”
“這個嗎……”
鳳羽嘉身爲一隻雄鳥,雖然不擅長照顧雛鳥,卻也打算教一教這無知小龍。
神仙下凡,是決不允許附着凡人身軀的。凡有人稱神仙附體,必是妖魔鬼怪或神棍作祟。
因此,要麼自己輪迴轉生混一個肉身,要麼自己暫時變化出一個肉身。
但轉生的肉身會失憶,暫時變化出的肉身容易攪亂該界本有的因果。還有第三種法子,近乎附身,就是讓“御地”地母元君以神水和泥捏出沒有魂魄的肉身來。誰下凡公幹,誰便取用這肉身。
鳳羽嘉佔用的裴風,就是一具打小在修真界長大的肉身,平日由地母元君麾下的小吏維持。
說到底,裴風所在的七宗會,是一個由神仙喬裝改扮潛入修真界的組織了。
它獨立於七大宗之外,與修真人士沒有太深的因果,卻有監管和推波助瀾之妙用。
白語冰見鳳羽嘉強調因果,便問因果有甚緊要,亂了又會如何。
鳳羽嘉以識神道:“也沒什麼緊要,無非給司命星君添麻煩。小亂還能拆東牆補西牆。因果亂到一定程度,便會衍化成劫。譬如,生靈盡數覆滅,因果清零。一切從頭開始,也就不亂了。”
“……”聽起來十分緊要。
冉宗主爲盡東道主之誼,或是爲表自己光明正大,打算把鳳羽嘉安置在永寧山主峰飛瀑峰上。
鳳羽嘉道:“裴某好泡湯池,以解羈旅之乏。是不是溫泉無所謂。但水要熱,池子要大。”
白語冰聽得好笑,暗自學舌道:“池子要大,要能容下龍祖宵行一條尾巴和他姦夫那種大。”
冉宗主怔了一怔:“要說湯池,每一峰皆有。但最好的在長樂峰,是鄙宗攝養堂所在之處。”
這攝養堂司靈藥等物,每日的功課,便是研究長生之法。
真隱宗擅長符水鍊度,相較核心的誅卻堂和制符堂,此堂並不是個有價值的去處。
鳳羽嘉略一思索,點了點頭:“裴某便在長樂峰借住幾日。”
冉宗主倒也樂得鳳羽嘉去長樂峰。查什麼魔修妖道。時下哪個宗派暗地裡沒用邪法修煉。
修道是一條漫漫長路,他們這些修真人士看不到頭,壽元又有限,有捷徑自是要走捷徑。
他還真怕遇見個愣頭青,不買他面子,當真查出什麼來。
命身邊一個道童引鳳羽嘉去長樂峰,冉宗主稱要回練功房繼續衝擊大乘境界,飄然而去。
道童將鳳羽嘉領至攝養堂的黎堂主面前,彼此介紹了一番,也施禮告退。
“一看裴道友就是出自雲夢宗,”這黎堂主笑得一團和氣,眼不住地掃量鳳羽嘉的面紗,“雲夢宗人傑地靈,便是未至能更換樣貌的元嬰期,也是個個天生麗質、眉清目秀、玉樹臨風。”
鳳羽嘉倏地驕傲起來:“黎堂主說笑了。像裴某這等的樣貌,放在從前的師門,也是絕無僅有。不是裴某說大話,遠的不敢說整個修真界,貴宗只怕也找不出一個樣貌勝得過裴某的人。”
白語冰險噴出一口蘿蔔,心知鳳羽嘉是在套話打探情敵沈十三。
但這未免太過直白,鳥裡鳥氣的風騷勁兒,連他都忍不住要臉紅一瞬。
黎堂主並不上套,只是隱晦地笑了一聲,吩咐人收拾出空房,親自引他去放置行囊。
待一切安置妥當,黎堂主關門而去,白語冰如若攀巖,攀上鳳羽嘉的衣襟,終於露頭透了氣。
鳳羽嘉正立於窗前,此窗對懸崖而開,可以俯仰天地,將山下的無思城和長流河一覽無遺。
白語冰環視周遭,紫門青房,房內裝潢也多是這兩色,大約就是真隱宗的特色了。
鳳羽嘉極目遠眺,倏地說道:“這四象守護陣,布得倒也端正,怎麼鎮不住怨戾之氣?”
白語冰搖頭擺尾,沿衣襟一路爬至肩頭,與鳳羽嘉一齊眺望。
他雖看不出陣眼具體所在之處,年少時卻也習過相關陣法,頗懂得些格局——
以真隱宗爲中心,永寧山坐北,恰可設玄武陣眼。長流河在東,恰可設青龍陣眼。驛道在西,恰可設白虎陣眼。南邊地勢低平,恰可設朱雀陣眼。借四象神君之力來守護,這本是極好的風水。
想到此處,白語冰道:“不是陣眼本身出了問題,就是有別的什麼陣,把這守護陣給破了。”
鳳羽嘉垂眸看他一眼,難得這小龍有個不吵不鬧一本正經出謀劃策的時候。不過,一條一本正經的小龍,頸間拴着根紅線,還神氣活現人模人樣地攤開爪子坐在自己肩頭,這怎麼也正經不了。
鳳羽嘉微一抖肩。白語冰一個沒坐穩,眼看要往下滑,連忙翻身抓住紗氅。
身手倒也敏捷,只是尾巴一搖一曳。鳳羽嘉不自禁地屈指,輕彈了他的尾巴尖一記。
他本能地回首咧嘴咆哮,奈何身量十分小,咆哮聲極其微弱。
被鳳羽嘉的手威脅似地一指,齜開的牙便不覺收了回去,白語冰怒道:“幹什麼彈我尾巴?”
“……”鳳羽嘉也想不出自己是在幹什麼,就是覺得如此欺負他一番挺解壓的,儀態萬方且心不在焉地上升高度訓道,“龍有龍威,你卻坐沒坐相,讓人看了笑話。”
白語冰餘怒未消,並不聽這鳥勸:“這房裡有人嗎?誰看我笑話了??”
鳳羽嘉道:“我看你笑話了。”
白語冰噎了一口氣,痛心疾首:“聖前,你怎麼和人比呢?你就不是人,也不是東西。”
一龍一鳳如此鬥了一會嘴。鳳羽嘉摘下這條恢復活力的小海白龍,把他放在桌上,發號施令:
“拿幾張符紙來。”
鳳羽嘉的下頷往行囊處一揚。白語冰爲之無語,行囊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還要他拿。
他鑽入行囊翻了一翻,翻出黃符紙,鳳羽嘉卻不要,他又翻出幾張裁好的白紙。
鳳羽嘉以白紙折出幾隻紙鶴。紙鶴託在手中,他甚溫柔地吹一口氣,紙鶴便撲棱棱如活鳥飛了出去。白語冰見所未見,不由得問道:“不是說拿符紙,怎麼不畫符?這白紙折鶴是什麼說法?”
鳳羽嘉道:“我這肉身出自雲夢宗,雲夢宗以法術見長。所謂,一點靈光即是符,世人枉費墨和朱。這白紙折鶴,便是雲夢宗在修真界獨有的疊符之法。疊痕就如運筆,注入了真元法力。”
白語冰“嗯”了一聲,忽覺跟着鳳羽嘉,能見識到些個古怪花樣,還是不枉此行的。
“聖前,你讓它們幹什麼去了,尋沈十三和你的老情人嗎?”
鳳羽嘉已聽慣了老情人的說法,不再以牙還牙懟他,搖了搖頭:“那未免打草驚蛇。”
當真是捉姦,連打草驚蛇這詞都用上了。白語冰追問道:“那是去幹什麼的?”
鳳羽嘉倒也不瞞他:“查陣眼,尋邪祟。”
白語冰聽得合心意,忽然生出一個感慨,這是一隻失戀卻不失意的堅強的鳥。
或者,這是一隻老謀深算的鳥,認定沈十三被魔物奪舍了,要蒐集證據,再將宵行一舉奪回。
“聖前,我倆來打個賭罷?先入爲主可不太好。反正奴婢我是認爲,此事和沈十三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