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語冰與沈止念、姬寧一道離開那農家小院, 一路無話。
沈止念攜姬寧御劍而行,白語冰騰雲駕霧。越往魔界深處走,魔物越厲害。
行不多時, 所見多是有翅的魔物。而無翅的魔物, 要麼個頭和他們飛掠的高度相當, 要麼各有千秋能遙遙地傷人。沈止念在前引路道:“這些都是我的屬下, 能不殺就不殺, 一會就消停了。”
“沈兄,你真的是魔祖冥淵?”白語冰萬沒想到,這廝會如此不打自招。
沈止念“嗯”了一聲, 輕巧地避開襲來的魔物,掠一把烏泱泱散開的發, 淡淡地道:
“我現下用的是沈十三的軀殼, 這些魔物不服從我的調遣, 待我取回自己的軀殼便好了。”
聽沈止念說來,他此番到魔界, 說什麼斬妖除魔,實是爲了取回自己藏在此處的軀殼。
“到了,”沈止念道,“這是我的埋骨地,叫做沉沙冢。”
白語冰隨之看去, 只見滿目血巖, 間有紅沙。他揉了一揉姬寧發懵的小臉蛋, 忍不住說笑道:“哎, 你們做魔做邪祟的真有趣, 帶朋友看自己的墳冢,是不是就如生靈請朋友到家中作客?可惜我去不了大羅天, 見不到那棵天極樹。不然禮尚往來,我也可以給你指一指我的埋骨地。”
“小白仙,”沈止念笑了一笑,神色放鬆,似很享受魔界的風物,“你想起前世的事了?”
“還沒能想起來。不過,我的心牢裡有宵行前世的識神,零零碎碎知道些。按說,我對不住你,你將我養大還替我受罪,我卻恩將仇報要了你的命。估計,我倆是不能和好如初了罷!”
“沈兄,”白語冰說着話,單膝扣地,朝沈止念便是一拜,抱拳道,“我先賠個不是啦。”
沈止念微一怔。白語冰起身又笑道:“前世恩怨前世消,今生你若還作惡,我拼了小命,照樣還是要除魔的。不過沈兄是個聰明人,不會執迷不悟。上一世咱們手足相殘死得糊里糊塗,這一世怎麼着也不能再讓那天極靈樹漁翁得利。我倆雖不能和好如初,卻可以避免重蹈覆轍,是不是?”
沈止念望着那沉沙冢,極黑的眸子浮出蕭索之意,低聲笑道:“哪有重蹈覆轍一說?當年招搖山一戰,你對我已是手下留情。我的軀殼和元神皆完好無損,你只不過是用封印隔開了我的軀殼和元神,勸我不要再作惡。那時天塌地陷,你便把我埋在這沉沙冢裡,自去尋了那棵天極樹,將真元修爲與了它。鳳羽嘉還未修復招搖山罷?他若修復了招搖山,便知曉你當初是何等的護着我了。”
白語冰聽得震驚萬分:“你的意思是,我就沒想殺死你,只是做做樣子?”
沈止念不答只道:“你本來喜歡我多一些。若不是我成魔,你也不會和我反目。當時你選擇鳳羽嘉,也算是間接歸順了鴻鈞那些神。你自己不知曉,我卻是有意爲之,只要護住你,其他無所謂。結果,你打敗了我,卻還是對我餘情未了,反倒又來周全我。這一世我想明白了。早在兩百年前,拿得那枚龍蛋又見到你時,我就已認出了你。你是我養大的龍,我能認不出真假麼?若要你好,便要徹底斷了你的念想。我自甘墮落,特地選了採補的修法。不過,也很難說,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可能你會對我有更多遐想。就像我現下也情難自已,想囚禁你,不放你回那隻鳳身邊。”
白語冰聽得“嗯”了一陣,幾乎想不起要說什麼。前世的是是非非,他沒什麼發言權。
沈止念倏地狡黠一笑:“你信了?”
白語冰仔細打量沈止念。只見那清癯的臉龐上,笑意在不斷加深,眸中似有水光漾散。
沈止念狂笑道:“宵行,你還是這麼可愛。你真以爲你前世喜歡我,而我會因你作踐我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最初是什麼模樣?你怎麼可能喜歡我?你是天生神體,太陰之氣育成的龍,只不過是對我充滿了同情。神是神,魔是魔。神魔殊途,不要相信魔說的話,也千萬不要同情魔。”
說到此處,沈止念忽又溫和了幾分:“不對,我叫錯了。你現下是小白仙,不是宵行。不論你是小白仙還是宵行,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其實,你是誰根本不要緊,最初陪我的是你,如今因我失了龍丹的也是你。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在送你那件禮物之前,我要先取回自己的軀殼。”
白語冰誠實地道:“這個,好的壞的你說盡了。我的心底毫無波瀾,卻聽得很難過。特別是你說你因我而墮落,我卻只想問一句——你用沈十三的軀殼,修採補之道,那原主的魂魄允許嗎?”
沈止念自懷中取出一枚魂玉:“十三不願投胎轉世,自願追隨我,魂魄在此,你自己問?”
問得果是如此,雖不能全然理解,他的心情卻有所好轉,看來這沈止念確不是無藥可救。
白語冰厚着臉皮道:“哎,禮物你就不必送了。方纔聽你說來,你前世今生皆喜歡我,我也沒幹什麼特別對不住你的事。那我邀你一起去幹大羅天的天極靈樹,想必你是不會拒絕的了?”
“你信得過我,我是無妨,”沈止念抿起薄薄的嘴脣,好笑地道,“你問那隻鳳答不答應。”
白語冰也笑道:“有什麼不答應的?我和他有共神契。這些話不曾瞞着他,他全聽見啦!”
沈止念便不再說什麼,轉向血巖紅沙地,目光一凝,念動咒訣。
白語冰才覺腳下抖動,便見魔氣沖天,數千柄神兵魔刃破沙而出,繼而蕩爲齏粉。
此地顯曾是洪荒神魔大戰的古戰場之一,因彼時地陷埋入沙底,是以鮮有人知覺。
緊隨其後,一個巨大的結界爆出紫光,紫光匯作一條巨龍,恰是宵行真身的模樣,咆哮不已。
聽沈止念說來,這便是宵行封他軀殼的龍守印,已魔化變成了煞,封印的效力弱了許多。
沈止念有備而來,祭出一口破舊的鐘。此鍾遍體裂紋,貼着許多修復用的符紙。
那鍾擲向龍守煞,霎時鐘聲浩蕩,肉眼竟也能看見圈圈法紋波動,轉瞬將龍守煞蕩沒了影。
白語冰捂住姬寧的耳,待鐘聲止息,向沈止念道:“好傢伙,這是什麼寶貝?”
“混沌鍾,當初匆忙煉成之後,我只決戰試用了一次,就被你打碎了,如今才集齊殘片。”
“我怎麼這麼淘氣呢?”白語冰向頭頂的化血鯪晶木道,“刺兒,是你乾的罷?”
化血鯪晶木“哼”了一聲:“擊破此鍾,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我自己是不會幹這蠢事的。”
兩人說着話,只見紅沙陷落,現出深足百丈的一個沙坑。坑中一具男屍,這男屍樣貌比沈止念硬朗許多,身着一件樣式奇特的戰甲,不知什麼獸毛的領子還綴有銅骷髏,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沈止念話不多說,向那男屍掠去,纖白溫熱的身軀軟倒在男屍懷中,男屍強健冷硬的身軀便是一動。顯是元神歸位,男屍旋即睜開赤紅的雙眸,將沈止唸的軀殼打橫抱起,又躍回白語冰身邊。
“你爺爺的……”似被一座小山罩住,白語冰發覺,自己竟要仰視這男屍,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男屍垂目看着他,頗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嚴,一開口語調渾渾地道:“你很意外?”
白語冰窺知過宵行前世的識神,卻從未看清冥淵的人形究竟是怎般模樣。
這就好似一個小嬌娘,忽變作八尺男兒。儘管這男兒生得凌厲英健,別有一番陽剛之美……
想起沈止念平素那頹唐淡雅的做派,那柔若無骨的溫婉的風情,白語冰還是覺得五雷轟頂。
至於姬寧,眼看着自家修士養父變成了個高大的邪祟,早已是合不攏嘴了。
思想了半晌,白語冰終於道:“果然男子最懂男子……”這麼說也不對。
這男屍,沈止念,應該說是冥淵,聞話低眉順眼一笑。
神色如故,卻因樣貌變了,添了幾分冷冷的邪氣,似嘲諷又似調侃,末了竟還有一絲溫柔。
同樣一個元神,同樣一個表情,原來皮相不同,就會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白語冰心神受到重創,生無可戀地說道:“行罷,大兄弟,你快別對我笑了。”
冥淵只是笑,低頭把魂玉給了懷中的沈止念。沈止念悠悠醒轉,面色微紅輕道聲:“魔尊。”
“……”這事太亂,遠超出他的想象,白語冰整條龍都不好了。
冥淵對白語冰道:“明白了麼,十三自願追隨我,如今我把他的軀殼還給他了。”
白語冰爲之瘋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懂,不明白,我還是一條小龍,今年才兩百歲!”
冥淵笑了笑,放下沈止念,替他理了理散亂的發:“和小白仙先回去,別露餡,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