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元君說要帶白語冰回水鏡宮,舉袂旋身又化作青鸞,待他坐至翅間軟毛裡,便俯衝下去。
片片白雲飛散,白語冰終於得見百鳥宮的全貌。下方樹密如茵,枝頭各有宮殿。
護林軍盤旋巡邏,衆鳥往來穿梭,景象是熱鬧非凡。
玉華元君道:“小世子,你初來神界,知道的不知道的,本宮都和你講一講。天有九霄,每一霄又有四重天,算來一共有三十六重天。其中,僅有八重天可稱爲神界,分別爲,大羅天、三清天和四梵天。再往下是仙界。更往下是真人界和修士界,統稱修真界。神界和仙界可以往來,衆神仙卻決不能公然在修真界現身。否則,那些修真人士可能會因奇遇而提前飛昇。那就大不妙了。”
白語冰聽得奇怪,不由得問道:“飛昇不是好事嗎,這有什麼不妙的?”
“欲速則不達,”玉華元君沉默片時,才含糊地道,“證道證的是自己的心。何況……”
白語冰想問何況什麼,玉華元君已繼續道:“我們現下是在神界四梵天中的騰勝天。
“到了四梵天,就已跳出三界之外,不受尋常劫難所害。本宮只說騰勝天——
“騰勝天是我們神界羽族棲息之所,由聖前統管。聖前麾下有護林四軍。四軍大元帥兼親衛鳳軍將軍,是大名鼎鼎的朱雀陵光神君。他在神界還有兼着許多職務,不但處事面面俱到,也是本領最接近聖前、最具威望的羽族之神。他是繼由太陽之氣育成的聖前之後,由火風元氣育成……”
白語冰隨口道:“真是一隻英雄好鳥啊!”卻越聽越不對勁,這位四十三億歲的青鸞玉華元君,說起朱雀陵光神君來,怎麼滔滔不絕,恨不得從羽冠尖兒說到鳥爪,儼然如一隻懷春小鳥。
好在玉華元君也自知說多了些,話鋒一轉,淡淡道:“嗯,護林軍,還有鵬、雕和鷹。”
……與談論朱雀陵光神君相較,這也太敷衍了,似乎還有一絲令他捉摸不透的嫌棄之意。
白語冰眺望盤旋巡邏的護林軍。離碧梧金桐二宮最近的,是值班的親衛鳳軍神兵。
稍低遠處,則是近衛鵬軍神兵。再稍低遠處,是近衛雕軍神兵。最外圍是近衛鷹軍神兵。
防備之森嚴,秩序之井然,應變之迅捷,可謂地網天羅,全不是他一條小海龍能逃得出去的。
他盯着遠處的鵬軍看了一陣。他大哥白語霜由鯤化鵬來了神界,卻不知如今身在何處。
他心中想到:“師父說我不在神界圓什麼因果,我大哥就會嗝屁。鳳皇若真是一隻色厲內荏、放任男女嬪妃給他戴綠帽子的聖賢鳥,不碰小爺我的屁股,小爺我就既來之則安之罷!”
除了護林四軍值班的神兵,飛得最勤的乃是各色鴿子。
聽玉華元君說來,這些鴿子是百鳥宮的內侍,負責侍奉衆娘娘和傳旨報信,統稱“飛奴”。
白語冰見那些神兵不時刁難飛奴,卻對玉華元君恭敬有加,心道:“真是同鳥不同命。”
玉華元君攜他撲至樹叢間,伏低一邊青翼,他便自翼尖躍下。遍地奇花異草,流螢聚散不息。
遙見一座翡翠琉璃宮殿,由九根矮玉雕花柱支撐,築於水上,掛着“水鏡宮”的牌子。
這水有湖泊大小,不知深幾許,以玉砌作圓池狀。池內又以玉隔出三個形狀不一的池子。
“小世子,你且暫居此處。”玉華元君化出人形,流光滴翠的羽袂一擡,指向一空玉池。
白語冰這才確信,玉華元君並未打算施展美人計。他一路與玉華元君說話,已十分不見外:
“我說,皇貴妃娘娘,你照顧雛鳥,就是把雛鳥扔進空池子裡養嗎?我的龍丹已毀,不能施雲布雨,住在空池子裡,那和住在岸上也沒什麼差別。我看旁邊那個池子倒還像些樣子……”
說到此處,他看向另一個水清見底、靈氣奔騰的玉池,要討這池子住,忽覺自己像條錦鯉。
他大小也是一條海白龍,住在水鏡宮外玉池裡。過往羽族一眼就能瞧見,和錦鯉有什麼差別?
玉華元君微一怔,見他忽像是受了極大打擊,只好解釋道:“小世子,此乃本宮的三華池。”
“你所見的空池子,其實不是空的。它名爲‘如意池’,盛的是太陰真水。太陰真水麼,無色無相,卻能利萬物,是上善之水,也是本源之水——會按入水生靈的需要,變化出相應的色相。它極爲珍貴,本宮這麼說,想必你難以體會。你現下未入水,是以瞧不見它,一入水便知其中玄妙。
“第二個玉池,名爲‘回春池’,盛的是地母神水。它是地母元君贈給聖前、聖前轉贈給我的,靈氣充沛,可治癒你的傷處,卻也有返老還童之效。女子在成事後浸泡,還可以早些孕育出子嗣。總而言之,偶爾泡一泡是好的。若是泡過了頭,本宮只怕撈起你時,你已是一枚龍蛋了。
“第三個玉池,名爲‘圓光池’,盛的是婆娑靈水。所謂婆娑靈水呢,就是各界各海江河溪水,什麼仙界四海的水,黃泉路和冥府之間的忘川水,皆取了靈氣最充沛的一滴放在池內。它是本宮施展‘圓光術’用的玉池。池水過於混雜,你無法駕馭,也不適合你居住。”
白語冰本不願做池中物,聽玉華元君把這三個池子說得天花亂墜,纔將信將疑地走過去。
玉華元君睜着寒碧的雙眸,不動聲色地看這小海白龍動作。關於如意池,她還有一點未說。
太陰真水會隨接觸它的生靈而變化,因此也能測出生靈的真元屬性和心性。譬如真元屬性爲火,與水相剋,它就會化作霧讓出一條路。再譬如生靈心性嗜血或污穢,它就會變作血水或濁水。
“……”白語冰傾下身,要把手放入如意池內,又回頭看了看玉華元君。
玉華元君一笑嫣然,端的是妙儀清絕、人畜無害:“小世子你一試便知。”
白語冰心道:“她這麼好心,會拿極爲珍貴的太陰真水養我?罷了,總不會淹死小爺。”
指尖探入看似空蕩蕩的池內,觸感正如水般柔軟,他忽覺有一股極微妙的陰寒之氣入體。
這陰寒之氣流遍周身,卻因他的龍丹已毀,轉瞬又如洪泄,從他的指尖落回了池內。
他蹲在池邊,陷入了深思:“這如意池內真的有水。可是,若如皇貴妃娘娘所說,它是太陰真水,怎麼色相不發生變化?難道它是認爲小爺我生得招蜂引蝶,適合被神界羽族當做錦鯉觀賞,故而依舊是無色無相?你爺爺的,什麼上善之水,不懂得水至清則無魚,還不如我仙界北海的水!”
他大失所望,待要抽手起身,太陰真水卻好似察覺了他的腹誹,池內倏地起了無形的漩渦。
如若鵝毛不浮的弱水,一股極強勁的無形力道,一下子將他拉了下去!
“媽媽的,這水還有報復心?”他只得胡亂撲騰,一副即將溺水的模樣,沒口子叫,“皇貴妃娘娘,它是不是弄錯了?我要的不是弱水!弱水太沉,我無法呼吸!娘娘……啊!娘娘,我死了!”
儀態端方如玉華元君,不明所以,旁觀他賣力與色相全無變化的太陰真水搏鬥,也不由得用羽袂掩了掩微抖的嘴角。她活了四十三億歲,還從未見過被水淹死的海龍,今個可算是開了眼界。
這小海白龍未免太過脆弱,上樹跌下來,入水被淹死,難道要她片刻不離負在背上照顧麼?
她略一思索,如若嚴母,鼓勵道:“這不是弱水。許是你離水太久,忘了如何泅水罷?我羽族的雛鳥,學飛時,也有被父母推下樹去的。你再試一試,實在要淹死了,本宮再救你上岸。”
這全然是在說瞎話了,什麼海龍能忘了泅水之法?白語冰無言以對,清嘯一聲化出真身。
只見一條銀鱗雪鬃海龍,於看似空蕩蕩的玉池內沉浮掙動,鱗軀還套着絆住它四爪的褻衣。
一個用力過猛,四爪朝天,翻出了閃亮的肚皮。尾巴猶在奮力搖曳,誓作殊死搏鬥。
玉華元君看了看,這是真的要出龍命。她羽袂一旋,化作振翅青鸞,就要掠過池面搭救。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無色無相的太陰真水,一下子霜飛雪起,浪花四濺,化作仙界北海之水。
白語冰抖動鬃毛,掙脫纏絆的褻衣,重新翻轉身看時,數道水已向上凝爲冰壁和冰柱。他的頭頂寒冰結廬,池面雲遮霧繞。潛入水深處再看,還有臥具等物,便和北海冰晶宮的臥房相差無幾。
玉華元君白擔心一場,於池邊止步,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小龍,可是在戲弄本宮?”
“娘娘,”白語冰是識得好的,此池已適宜他棲身,便不多做辯解,破水而出,有了說笑的閒心,“多謝了!我絕無戲弄娘娘之意。奈何,娘娘你生得沉龍落鳳、閉月羞花,令我五體投地。法力高強,心地善良,救龍於危難,又令我五體投地。這就是十體投地,我只好打個滾見禮了。”
說這話時,他興高采烈,未免得意忘形。上身已浮出水面,化出了人形,卻未着衣物。
本來,冰魄龍丹未毀時,他可將龍雪變化爲衣物和冰刃,還可將自己的鱗片變化爲鎧甲。
後來麼,好一段日子,連人形也無法維持,還是隨陸壓道君習了修真人士的煉氣築基之法,稍稍有了些後天真氣,他才重新化出人形。這人形和凡人實無多大區別,並不能自己變化出衣物來。
玉華元君是頭一次在池子裡養龍,此時見小龍已適應太陰真水,頗有欣慰之感,抿嘴兒一笑。
至於白語冰穿沒穿衣物,那就和錦鯉穿沒穿衣物一般,不穿衣物似乎更賞心悅目一些。
鳳羽嘉擺駕水鏡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青衣女子立在池邊,銀髮男子浮於池面。
男子的胸膛潔□□壯,卻縱橫交錯着許多鞭痕。他兩手搭住池沿,俊臉一擡,志得意滿,兼有幾分調戲良家女子似的欠打神氣。冰灰色的雙眸炯炯有神,望着青衣女子,口中是有說有笑。
鳳羽嘉暗覺這景象新奇,不由得插話道:“如何沉龍落鳳,怎般十體投地,也說與我聽聽?”
話音落,男子霜睫倏倏地一抖,轉頭看他一眼,笑容剎那消失,忽然一頭扎入水中。
玉華元君道:“聖前,小世子方纔跌下碧梧宮,我怕他再有個什麼閃失,暫將他接來照料。”
“玉華,”鳳羽嘉也不落地,立在五彩雲頭,身後跟着穿褐氅灰衣的大總管白眉真君,口中說道,“你是一片好心。這小龍卻是劣習難改,調戲仙界鳳麟洲的鳳族在先,此番竟又在我的皇貴妃面前赤出上身,如此——不知檢點,此乃,嗯,禍亂後宮,大不敬之罪。”
“……聖前,我們宮裡,何時有了這個罪名?”玉華元君睜大碧眸,一時竟未能領會上意。
大總管白眉真君以手圈嘴,對玉華元君比劃口型道:“娘娘,剛加的!”
白語冰沉在池底,聽聞此言,腦子裡嗡地一聲響,一顆心比身下的冰晶臥具還涼。
還說不是美人計?就算玉華元君不是有意爲之,鳳皇也是存心要玩死他,多大仇多大怨。
只聽鳳羽嘉說道:“念你年少無知,姑且給你一次機會。隨我回碧梧宮,侍寢抵過。”
玉華元君爲之震驚,這可全亂套了:
“聖前,金桐宮一日無主,其他嬪妃便一日不得陪皇伴寢。這個規矩是聖前你定下的。”
“規矩是我定的,從今日起便改了。以上兩條,適用於百鳥宮內的龍族,大總管記下了麼?”
白眉真君道了聲“記下了”。玉華元君默默然,見鳳羽嘉如此嚴謹地針對白語冰,心知事出必有因,但據如意池變化的色相來看,這小龍的心性應是不壞,忍不住道:“聖前,我有一事相稟,小世子並非自願入宮。他那日在鳳麟洲,吃醉了酒,誤把聖前你當做了雌凰……”
鳳羽嘉眉梢一挑,道:“哦?是我的羽毛不夠豔麗麼??罪加一等。”
玉華元君:“……”罷了,愛怎樣怎樣罷,只要這位鳥祖宗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