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語冰依言行事, 就地刨土,要將化血鯪晶木種下。
他一動作,指腹沾了魔氣血污, 耳內就有薄冰碎裂般危險的細響。
他倒抽一口涼氣, 心目內觀, 識海深處的心牢結界, 已佈滿鮮紅如血的裂紋, 岌岌可危。
心魔癆兒抵住結界的裂紋注視着他,面目似被扭曲切碎,朦朦朧朧地向他施加威壓。
時而是宵行英挺傲岸的樣貌, 時而是一株五光十色的寶樹,時而是一頭展翼怒吼的巨大異龍。
無數識神碎片, 透過心牢的罅隙, 不斷涌入他的識海——
“師兄, 你我不會永世流浪。總有一日,我會帶你回到太虛, 以開天闢地幡爲誓。”
陌生男子將一面五光十色的大幡插在雲端,抱起一具不省人事的身軀,大幡旋即化爲寶樹。
“待我凱旋,像人族一樣成婚?哈哈,有了青鸞這孩子, 我們還要成婚嗎?好啊……”
出戰前的回眸一瞥, 血光環繞的黑刃閃過, 一縷發落在宵行的掌間。
手探入牢不可破的結界, 遞向洞口抱小女孩的紅髮金眸佳人:“這是你想要的琴絃。”
“道君的心願, 就是我的心願。”
黃葉簌簌落下,枯萎的藤蔓, 摩挲緊閉的大門,癆兒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不然,我又爲何會修煉出元神,看着這個世道貪婪的生靈呢?我想守護的人,唯有道君你一人,請你早日醒來。”
“宵行,我一直在想如何與你相處。果然兵刃相接更適合你我。我賜你宵行之名,你曾發誓保護我,卻對我拔刀相向。看得出你很痛苦也很興奮,不願我死於旁人之手。其實,我也一樣。”
白語冰合眸用力地搖了搖頭,僅是紛亂的識神涌入還則罷了,這些識神還帶有強烈的情緒。
這些情緒侵吞着他自己的情緒。片時,他幾乎鬧不清,自己是宵行,還是寶樹癆兒。
他、宵行和癆兒三人份的識神,在識海里爭奪地盤。
他的識神太過渺小,刻骨銘心的記憶也少,遠不及這一龍一樹的識神恢弘。情勢十分不妙。
“小滑頭?”聽見化血鯪晶木的聲音,他勉力回過神,思想着自己的記憶。
他有一個軟弱的父王,一個病弱的母后,一個埋頭苦幹的兄長,皆是宵行和癆兒不曾有的。
平淡也未嘗不能刻骨銘心,厭煩有時也摻雜着愛,弱小看身邊細碎的矛盾皆恢弘。
思及此處,混亂的記憶漸區別開來,他的識神如若高牆,將宵行與癆兒混雜的識神圍在中心。
外來的識神可以迷惑乃至侵吞他的識神,他爲何不能迷惑乃至侵吞外來的識神?
幾乎是無師自通地,他學會了金丹期修士纔有的本事,構建虛假記憶,以此作爲防禦之用。
利用已掌握的對方的弱點,他在自己的識神高牆內,次第築起迷宮般的虛假記憶牆。
譬如,鴻鈞道君責備寶樹癆兒禍害衆生,宵行睡過了頭並未與鳳羽嘉訣別出戰。
如此這般惡作劇,便是緩兵之計,引誘宵行與癆兒混雜的識神去加以辨識。
“哈哈哈哈!”此法奏效,白語冰已是滿頭冷汗,兩手血污,失心瘋一般放聲大笑。
他且笑且埋下化血鯪晶木的根鬚,化血鯪晶木轉瞬開枝散葉。遍佈鱗紋的紫晶葉,吸盡周遭魔氣污血,散發出清涼溼潤的靈氣。他深吸口氣,識神一掃,點點微光閃動,皆是冰靈和水靈。
獵烽正與骸骨魔物戰到酣處,忽覺黑霧血海消弭,身周如若龍變天異常地溼涼陰冷。
他扭頭看白語冰時,渾身一震,只見白語冰立在一株滿是荊棘枝葉的樹下。冰灰色的眸子空洞地睜着,兩手無意識地攤開,顯是識神離體。口中嘰嘰咕咕唸唸有詞,說的竟似冰靈的洪荒古語。
緊隨其後,一大團肉眼可見的冰霰暴雪,在白語冰的雙手之間打着旋兒顯現。
再細看暴雪之中,小羊伯奕正一點點長大。長得有一頭牛大小,冰霰暴雪驟然凝縮,小羊伯奕身子一旋,化出人形。這人形與白語冰有些相似,也是銀髮雪膚。只不過雙眸是藍色的,頭髮打着卷兒,頭頂有四個角,樣貌也要憨厚一些。伯奕赤着矯健的上身,向白語冰欠身一禮:“主人。”
白語冰擡手一指如蟻圍繞獵烽的骸骨魔物,雙眸無神,聲音凜冽地下令道:“殺光它們。”
“……”獵烽被他一指,心跳登時漏了一拍,分明感受到了一種不該有的威壓,險些以爲他要殺自己。說時遲那時快,伯奕手中化出兩柄彎刀冰刃,與化血鯪晶木的荊棘條兒一齊衝殺而來。
獵烽心驚肉跳,與伯奕和荊棘擦肩而過,骸骨魔物化爲污血凍成堅冰,轉瞬周遭已變作冰原。
白語冰眸中漸有神采,是一種捕獵者般的神氣,倏地一驚,又“啊”地叫一聲,轉爲迷惑。
“白恩公?”見他好似被魔氣所迷,獵烽連忙飛掠而來,以識神掃遍他周身。
白語冰登時頭痛。他方纔識神離體聚靈,識海防禦鬆懈,一瞬竟被宵行和癆兒的情緒左右了。
“那人是誰?”他指着不遠處那切骸骨魔物如切瓜的人形伯奕,失憶般問獵烽道。
“……”獵烽見他安然無恙,哭笑不得,喜憂參半地答道,“便是伯奕。”
白語冰猶未反應過來:“哎媽,獵烽將軍,你的神雷真有奇效,竟讓伯奕化出了人形?”
說着話,他要往伯奕那廂奔去,不料地上的污血已凍爲冰,腳下打滑,險些摔個狗啃泥。
獵烽眼疾手快,無語地相扶。這位白答應竟能聚集冰靈造出能化人形的生靈,顯是深藏不露。他再不懂,也知其中必有蹊蹺。什麼龍丹已毀靠化血鯪晶木殺死蠱雕的鬼話,反正他是不信了。
就在這時,原本暗無天日的空中,忽綻出一道暖融融的金光。
籠罩在金光中,乍看似有一隻藍孔雀飛掠而來,卻是摩空真君的衣袂和翎裾因撲落而展開。
摩空真君落至白語冰身前時,伯奕也恰收拾了骸骨魔物大軍,回到白語冰身邊覆命。
摩空真君搖扇道:“白答應——”
伯奕手持彎刀道:“主人——”
一孔雀一羊不約而同說話,繼而彼此對視一眼。摩空真君如同見了鬼,面色霎時精彩紛呈。
白語冰沒想到伯奕會稱自己爲主人,對摩空真君說道:“這個,榮貴妃娘娘,你聽我解釋。”
“沒什麼好解釋的,”摩空真君黑着臉道,“本宮什麼也沒想,只是奉命帶你出去!”
伯奕似懂非懂地問道:“榮貴妃娘娘?他對主人不敬。主人,我可以殺了他嗎?”
白語冰爲之汗顏:“殺什麼殺,你一羊殺氣這麼重,跟誰學的?別叫我主人,我叫白語冰。”
伯奕元神初成,靈光乍開,暗覺自家主人與方纔有些不同,困惑地叫道:“主人?”
“媽媽的,我不過是聚靈造了你,妖丹不是我給你的。你管我叫主人,怎麼不管我叫爹呢?”
“爹?”伯奕不明所以,當着摩空真君的面,認真地叫白語冰道。
摩空真君的臉更黑了幾分,棕眸中殺機微現,忍無可忍地扭開頭,羽扇也搖快了不少。
“……”白語冰暗覺微妙,他一條還是童子身的小海龍,竟然如此這般喜當爹了。
趕在摩空真君發作之前,他瘋狂地想了一陣,拍住伯奕的肩,語重心長地道:
“叫我冰哥。這是摩空哥哥,那是獵烽將軍,我們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兄弟,明白了麼?”
伯奕略一思索,有些想不通地道:“冰哥,你叫他榮貴妃娘娘,不叫摩空哥哥。”
“摩空哥哥,摩空哥哥,摩空哥哥。”白語冰大叫三聲。他以往不這麼叫,乃是覺得肉麻。
此時要給伯奕做個表率,他不但如此大叫,還抱住摩空真君,作勾肩搭背狀。
末了,他示意伯奕如法炮製。伯奕意欲效仿,卻未收彎刀,刀尖差點剜傷摩空真君的臉。
摩空真君聽哥哥的稱呼還算順耳,卻沒料到這一龍一羊敢如此戲弄,怒不可遏道:“滾!”
伯奕又感到摩空真君有敵意,躍躍欲試地想殺了這隻孔雀。
白語冰只好說些鳥就是如此刀子嘴豆腐心之類的好話,令伯奕深感羽族的性情複雜。
衆人熱熱鬧鬧。摩空真君道是要把白語冰等人先送出去,扇尖便往身後一指。
摩空真君身後,有一道略帶香氣的煙柱,循着這煙柱往上飛,便可離開《山河社稷圖》。
白語冰見狀收了化血鯪晶木。伯奕化作羊身馱住他,騰空而起。獵烽也化作黑鷹從旁相護。
飛了有數十丈高,沒入濃郁的黑霧中時,衆人忽聽得女子嘻嘻哈哈的縹緲笑聲。
這笑聲如若天籟悅耳,似仙子戲水神女脫衣,彷彿在做些引人遐思的快活事,十分有感染力。
白語冰一衆皆是男子,聞聲均是一愣。唯有摩空真君眉宇緊鎖,似早有所料,極不願見此女。
白語冰道:“這麼樣好聽,一定是羽族的聲音。聖前修復此山之前,曾與諸位將軍說過,此山中有一隻擅笑的異禽鵸鵌。想必就是它了。本該是由逐天將軍對付它。它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摩空真君尚未答話。伯奕的妖丹先對這笑聲有了反應,無法再騰雲駕霧,一下子跌落下去。
白語冰見勢不好,摘下頭頂的孔雀翎,兀自御風飛行,去追跌落的伯奕。
獵烽顯是也受不住這笑聲,識神不穩,不敢再往笑聲漸清晰的高處飛,抹頭往下追白語冰。
“摩空哥哥,你來看我啦。”摩空真君煩躁地“嘖”了一聲,停在半空中,只聽那女子笑道。
白語冰、伯奕和獵烽又落在魔氣極重的骸骨堆裡,便聽得女子的聲音漫山遍野迴盪不休。
死物的污血和骸骨隨之衝起,似海上浩瀚的龍捲風,一撥兒往上吸入濃郁的黑霧中。
原本山麓處有幾道破開黑霧的陽光,此時魔氣聚集,陽光竟隨之收合,只剩微弱的金芒。
女子的笑聲已有些像哭聲:“摩空哥哥,我等得你好苦啊!爲了給伯奕哥哥報仇,我一直在等你,等着拔光你的羽,剖開你的胸膛,看看你那顆恩將仇報、無情無義的心,到底是怎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