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夜遊神改扮的老者講來,無思天將有一劫。此劫屬於種惡因得惡果。就好似厲鬼報仇索命,此爲因果報應。一般的神仙是不好插手的。若強行現身制止,亂了因果,必會釀成更大的劫難。
白語冰問道:“老爺子你是說,無思天的這一劫,也是厲鬼報仇索命嗎?”
老者搖了搖頭,一言難盡:“總之這一劫,兩個果不能改。鳳皇不在世子身旁,小神只好現身相告——第一個果,真隱宗冉宗主必須死在姬尋手下。第二個果,黎堂主必須受萬鬼吞噬之苦。”
真隱宗的冉宗主和黎堂主,悶在鳳羽嘉的衣襟裡時,白語冰已見識了。他便問姬尋是誰。
老者道是一個被害死的苦命女子,今個血月夜必將現身,乃是挑大樑的角色,他一見便知。
“本來嗎,”老者喃喃自語,“有怨報怨,無辜之人是不必喪命的。奈何鎖魂聚靈陣太過陰邪。若毀了此陣,姬尋又不是冉宗主的對手,難辦啊。鳳皇本可善後,卻不知所蹤。唉,我等愛莫能助,只能往好處想。禍兮福所倚。如今,這些修真人士想活命,唯有靠他們自己了。”
白語冰聽得雲裡霧裡,啃着蘿蔔道:“別的不說,老爺子,我就想問一問,我倆能活命嗎?”
“這個世子不必擔心。”老者倏地自豪,打開一木櫃,拎出幾大串陳舊的黃符及兩柄桃木劍。
“老爺子,”白語冰爲之震驚,沒見過法寶如此寒酸的神,“你這都是什麼破爛玩意?”
老者吹開符劍上的蛛絲,有些難爲情地說道:“不能暴露身份,世子湊合用一下。”
如此這般,兩位喬裝作凡人的神仙,披掛黃符,各持桃木劍,十分猥|瑣地躲在屋內。
老者稱門外還埋了一圈黃符,邪祟決計不能入屋。老者還嫌不足,問白語冰是不是童子身。
白語冰已有一種誰都惦記他的屁股的錯覺,警惕地問道:“老爺子,你想幹什麼?”
老者道是童子尿可以辟邪,童子龍的尿那就更辟邪了,力勸白語冰以此法防身。
白語冰將信將疑,背過身依言尿一泡,讓老者裝在了一個酒葫蘆裡。老者忽然不正經地問道:
“咳,世子跟了鳳皇這許久,竟還是童子身嗎?”
“老爺子,我看你歲數也不小了,怎麼這麼八卦的?”
“小神還有一個綽號,是爲‘包打聽’,平常打聽習慣了,世子勿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忽聽得屋外嗩吶聲響,不知哪家娶親,吹的是《擡花轎》。
白語冰推開小窗看時,圓月當空。與昨夜暈開血絲般的毛絮的月亮不同,這月亮像浸了鮮血的一枚紙錢,一點點變得嫣紅。而一支同樣嫣紅的送嫁隊伍,懸於無思城上方,正浩浩蕩蕩地飄遊。
細看那送嫁隊伍,個個或飄或跳,穿着喜慶的紅衣,襯得膚色灰白至極,且指甲奇長無比。
夜風掀起轎簾,轎中一女支頤而坐。鳳冠霞帔,青鬢朱脣,面若桃李,端的是美貌超羣。
白語冰擡頭看她,她便凝眸一笑,張開塗了蔻丹的尖尖十指,甚勾魂地灑下一把紅花。
此時,送嫁隊伍也正不斷向城中撒花。
紅花落地,散作黏稠屍血,蝕得草木冒煙枯了一片,落在人身上,便聽得有人慘叫。
老者望着轎中女子,對白語冰道:“唉,開始了,這邪祟就是姬尋。”
白語冰歎爲觀止:“好美的邪祟,好毒的心腸。老爺子你說她是有怨報怨,不能強行阻攔,不然會亂了因果報應。那我們和她講道理,告訴她冤有頭債有主,不要傷及無辜,你看有用嗎?”
老者搖頭道:“這是個旱魃。行屍一類,皆是有魄無魂。軀殼裡只剩怨氣。低等的行屍癡癡傻傻,自不必說。諸如飛屍旱魃這般的高等行屍,雖說修煉出了精魄罷,卻也沒幾個不歹毒的。”
“老爺子,你說冉宗主須得死在她手下,是不是?那她怎麼不去真隱宗,瞎轉悠什麼呢?”
“她一來是在殺人啓動鎖魂聚靈陣,二來是在找自己的娃娃。世子有所不知,她是在懷孕時被人殺害的,屬於母子一體成屍的子母煞。那娃娃已離開她的身體,她身上少一塊肉,便有罩門。待她食子之後,汲取鎖魂聚靈陣的靈氣,就可以煉得屍犼之體。到那時,她纔會去尋冉宗主報仇。”
白語冰有些坐不住了。沈止念自甘墮落,令他有一瞬懷疑,自己貿然救人是對是錯。
但眼不見心不煩。事情發生在眼下了,他身爲一條龍卻坐視不理,那肯定是不厚道的。
“老爺子,外面好似熱鬧得很,你老人家好好待着,我出去瞧一瞧熱鬧!”
老者喚他不住。他扔了蘿蔔梆子,一溜煙躥出門去,無思城已成活地獄。
屍血紅花如雨落下,沾了屍血的行人,無不失魂,渾身潰爛,化作行屍見人便咬。
避開散着灼熱屍臭的紅花,掛了一身的黃符倒還有效,他便四處派發,讓百姓入房躲避。
城中有幾位高人,自稱親戚在真隱宗修道,可去真隱宗求援,奈何無法應對這屍血紅花雨。
白語冰尋得幾柄竹紙傘,將黃符貼在傘內。紅花落至傘頂化作屍血,卻未能將傘蝕壞。
如此這般,竹紙傘給了那幾位高人,他自己留一柄,身上的黃符也就用盡了。
這是個大場面。說到底,他龍丹已毀,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幾位高人能否前去求援,真隱宗的弟子是出手相救還是坐以待斃,那也是看氣數和因果的。
他只能顧着眼前,撐傘尾隨送嫁的紅衣屍隊,屍隊也正忙忙活活地作祟。
一些行屍飄在半空中撒花。一些行屍則已脫離隊伍下地來害人。
他以桃木劍劈開幾個行屍,屍血竟腐蝕劍身。遇見一個厲害的行屍,桃木劍乾脆斷爲了兩截。
那些行屍見同伴被誅,便追着他跑。他扔了桃木劍,撐傘邊跑邊叫:“刺兒,出龍命了!”
“不然小滑頭你想如何,要我在修真界現身嗎?”化血鯪晶木在他頭頂一顛一顛,看他折騰。
他一腳踹開撲來的行屍:“刺兒不是我說你,你活了大把歲數,難道連化形之術也不會使?”
“你是覺得寂寞,”化血鯪晶木故意曲解道,“要我變成一個小姑娘,陪你一起抱頭鼠竄?”
白語冰爲之絕倒:“變什麼小姑娘,用小姑娘對付行屍,那太花哨了。這麼樣,你變成兵器,隨便什麼都行。狼牙棒,流星錘,刀槍劍戟,變走樣了也無妨。父不嫌女丑,我不會笑話你的。”
“……較之變成走樣的兵器,我更想袖手旁觀,見識一下小滑頭你變成走樣的屍龍的模樣。”
“我就這麼一說,你就那麼一聽。父不嫌女丑,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都是一個意思。”
如此鬥着嘴,白語冰又跑了三條街,還不能跑得太快,不然竹紙傘會被勁風掀翻。
他且跑且隨手拿磚瓦、陶缸、磨盤等雜物抵擋行屍,與常人相較,身手已是十分威猛敏捷。
架不住敵衆我寡,且遍地是灼熱的屍血,他漸覺侷促,乃至只能提氣蹬牆行走。
好容易行至一處染坊,仗着頭頂有草棚和布匹遮擋,他坐在陰涼的水池邊,想喘口氣歇歇腳。
一物倏地自水底嘩啦躍出,直往他的懷裡撲。
他頭頂卻有貼了黃符的竹紙傘,此物如遭雷擊,嬰孩般淒厲地啼哭一聲,又啪嚓跌回水池內。
白語冰凝眸一看,原來是昨夜見過的飛屍孩童,不知這倒黴孩子怎般竟躲至了此處。
“大哥哥!”孩童似有些驚慌委屈,臉蛋溼漉漉,張開兩隻灰白的小手,是個要抱抱的架勢。
“別撒嬌了,不是我不抱你,我一抱你,你就吸我的真元,那我還有力氣幹別的嗎?”
孩童顯是聽不明白,一發地慌亂,沒口子只叫道:“大哥哥,抱,大哥哥,抱!”
“小滑頭,當心。”化血鯪晶木忽然認真說道。
白語冰隨之轉頭,見一襲紅嫁衣飄然而來,紅指甲利如爪,正是之前坐在花轎裡的女旱魃。
這旱魃近看更是美豔如幻,雙眸只死盯着飛屍孩童,轉瞬就要與他擦肩而過。
白語冰見勢不好,竹紙傘一合當做劍使,便往她腹部一送。這一送,傘竟直沒入肚內。
肚內本就少一塊肉,恰中要害,旱魃尖叫着,攥住帶符的竹紙傘,一下子將他掄飛出去。
他撞翻幾根晾衣的竹竿,強立定身時,胸前就是一沉。飛屍孩童已撲入他懷中,臍帶如繩索緊緊纏住他的前胸後背,並且瑟瑟發抖。“哎,你一飛屍還怕死嗎,勒得小爺我快喘不過氣了!”
白語冰手忙腳亂扯飛屍孩童,這孩童宛如一塊狗皮膏藥,賴定他是死活不肯撒手。
這時,旱魃已捏碎竹紙傘,似乎十分憤怒,口鼻噴出屍氣來,渾身隨之變形。
原本豔若桃李的臉龐,霎時變得焦黑乾癟,神色也猙獰難言,嘴裡還翻出了四顆獠牙。
白語冰爲之嘆息,動之以情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邪祟,爲何要自暴自棄地卸妝呢?”
旱魃咆哮一聲,聲音自尖厲而嘶啞,隱約可以辨出一個女子在說話:“把孩子還給我!”
“不是我不想歸還令郎,”白語冰撓了撓頭,撓下化血鯪晶木道,“你看,你把令郎嚇成什麼樣了?從前沒少打孩子罷?這就是你不對了,日子過得再不如意,也不能拿孩子出氣,是不是?”
旱魃估計是沒見過如此聒噪之人,怒火中燒,雙爪迅若電閃,直抓向白語冰。
白語冰一咬牙,顧不得化血鯪晶木能變成什麼了,要放出些血來,忽有一盞長明燈破空而至。
這長明燈乃是琉璃盞小燈,狀若花瓣,精緻非常,如此打旋飛來,燈芯的火光竟未熄滅。
旱魃似被這長明燈的光芒迷惑了一瞬,待要伸爪抓碎它,它又活物般往染坊門口飛去。
白語冰也往門口看去,燈已落入一人手中。此人身穿紫氅青袍,眉心硃砂一點,竟是沈止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