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聽此言,白語冰幾乎炸了鱗。
一股微風在他的衣底流竄,顯是觸發了天道符的禁咒,打着旋兒要將他吞噬。
不知天道符是如何判定他是否暴露身份的。他索性來個抵死不認,瞎胡扯道:
“——就說咱倆的買賣,怎麼突然說起神仙?沈兄莫不是認爲,我有成仙的潛質?哈,我也認爲我定能修成正果。不然,我一富家少爺,幹什麼放棄榮華富貴,隨我師父來修道,是不是?”
衣底的風驟然停了。他暗自鬆口氣,看來這天道符還是通情達理的,只要他自己不承認就行。
或者沈止念也不確定,只是在試探。他又道:“可惜,我師父是七宗會的。魔修不盡誓不成仙。我八成也成不了仙,頂多求長生。快活一時是一時。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是願,還是不願?”
沈止念聽了,合上院門,沒說願不願,引他在檐下落座,斂裾跪坐拈了薄杯,燙香茶給他。
這院中花草擺放得甚講究,花間小徑是黑白兩色圓石鋪成,井邊甚至有個小小的鞦韆。
他飲茶。沈止念便褪了紫紗氅,道是沒什麼款待他,他若是未用午飯,就整治些清粥小菜。
白語冰正覺飢餓,目送那清瘦的身影去了廚房,自起身作賞景狀,溜溜達達地入了正房。
房內與別處無二,只是更陰冷一些。似寒香又似麝香,令他微覺壓抑,是雄龍的氣息。
這氣息十分濃郁,彷彿有一條巨大的雄龍,不僅在此棲息,還幹了些沒羞沒臊的事。
想來是宵行的氣息。爲謹慎起見,他小聲問化血鯪晶木道:
“刺兒,這兒除了沈止念,還有別的人或不是人的生靈嗎?”
化血鯪晶木沒好氣地道:“有啊,不就是你和我嗎?”
聽得宵行不在此處,白語冰浪了起來,如江洋大盜,翻箱倒櫃,一無所獲,又入了臥房。
臥房的枕邊放着一枚小小的龍蛋。龍蛋顯是已破殼,又被黏成一枚空蛋。
蛋殼上畫了個笑臉,墨色已舊,可見沈止唸對自己飼養的龍是十分有感情的。
他掀開散亂的被褥。此處雄龍的氣息最爲濃厚,險些薰得他栽一個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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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褥下是一牀散碎的中等靈石,靈氣已被一絲不漏地抽走,只剩下色澤黯淡的曜晶料子。
他心中瞭然,原來,沈止念如此缺靈石,是因修真界靈氣有限,宵行修煉須得用大量靈石。
“飯做好了。”沈止念倏地出現在臥房門口,不但做好了飯,看樣子還在井邊囫圇洗了個澡。
他打個噴嚏,回頭抱怨:“你該開窗透透氣了,臥房也該收拾了,一會小爺都沒地方躺。”
沈止念默默然,似乎脾氣非常好,屋裡被他翻得像是鬧了賊,卻一點也不生氣。
兩人又至屋檐下落座。樹根削成的矮桌上,已放了幾樣素菜和清粥。
白語冰也不客氣,胡亂用了些飯菜,竟無一不合口,尤其是野菜煎的薄餅,酥脆噴香。
這沈止念全然是賢妻良母的料子,還說些他鬧肚子、用飯菜給他調一調腸胃的體己話。
“你不吃嗎?”說到鬧肚子,他捧着碗筷,就想起了把他當兔子喂的鳳羽嘉。
沈止念低垂眉眼,替他佈菜,只道:“我已辟穀。”
好歹是個元嬰境界的修士,不說這話,他以爲是個飽受欺凌的大丫鬟。
沈止念低着頭,倏地抿嘴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我可以吃別的,只怕你不敢。”
白語冰嚇了一跳,這沈止念說着話,忽然像是散了架,就往他的腿邊伏。
他趕緊放下碗筷,伸手去撈。沈止念卻柔若無骨,鐵了心不起身,還張開脣,舔遍他的指腹。
溼發散在清癯的臉側。他辨不出沈止念是什麼表情。沈止念吻着他的指,低聲說道:
“我年幼時曾借宿狐仙廟。裴兄生得與龕前的小白仙有些相像,我叫你小白仙可好?”
他訕笑:“什麼小白仙不小白仙的,聽說狐仙廟供的是白鬍子老頭,你叫我白鬍子老頭罷!”
沈止念並未被這煞風景的話影響,硃砂痣隱沒在他素色的衣袂下,竟是要往他腿間鑽。
說時遲那時快,彷彿告誡他不要與凡人私通,九霄雷動,晴天一個霹靂,嘩啦啦下起大雨。
“哇!”他登時跳起身,向天叫道,“不知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本來他是想犧牲色相,調戲沈止念一番,灌對方几杯酒,問一問這無思天爲何怨氣沖天。
現下他才明白過來,沈止念比他還心急,之前含而不露的種種作爲,皆是在引誘他。
而且,沈止念似乎是在明知他是誰的情況下,想要和他成事,還學會了規避天道符的禁咒。
好好的凡人,不知是拉扯宵行太辛苦,還是受了什麼刺激,竟走了妖魔吞煉精氣的路子。
白語冰心情沉重,他和鳳羽嘉打賭,怕是要輸了。兩百年前,他救人,當真是做了孽?
屋漏偏逢連夜雨。沉寂多日的心魔癆兒,竟在這個時候說道:“你在心疼他,你喜歡他?”
“……”白語冰心道,“你好好一個心魔,怎麼學成了紅鸞的德行,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嗎?”
癆兒笑道:“這個人我已玩膩了,讓給你也無妨。畢竟,我的真身已隨鳳羽嘉回了神界。”
白語冰心裡咯噔一下,莫非,鳳羽嘉已與宵行相認,一龍一鳳急於回神界呈祥,忘了捎上他?
想到此處,他對沈止念道:“大事不妙,好像是我師父歷劫飛昇了,我去瞧一瞧。”
說着話,他一頭扎入雨裡,由紅線指引方向,直奔衆弟子沐浴的湯池。
紅線斷在池邊,周遭盡是雄龍的氣息。看這個情形,鳳羽嘉當真是不打招呼與宵行私奔了。
“你爺爺的!”白語冰破口大罵,好歹把他扔回仙界啊,沒見過這麼重色輕友坑龍的。
他回到之前的客房,行囊倒還在,先前鳳羽嘉放飛的幾隻紙鶴,正停在窗櫺上瑟瑟發抖。
拿起紙鶴,他驟覺識海里多了些記憶。四象守護陣的陣眼似埋有東西,險些將紙鶴吸進去。而在城中某處堆放的酒缸間,半揭開的紅封紙,露出一小節斷裂的肚臍,顯是那飛屍孩童的藏身處。
鳳羽嘉已不在此地,真隱宗弟子或早或晚會察覺,他便不想在真隱宗多待。
他也不拿行囊,揣上幾塊靈石,藉故下山替師父置辦東西,撒丫子開溜。
上山容易下山難。到無思城的城門口時,雨已停了,暮色四合,他的素衣已滿是泥濘。
“公子,買蘿蔔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倏地招呼他道。
白語冰打眼看去,不是旁人,乃是纔來此地時,擺攤賣蘿蔔給他的那老者。
他道是不買,老者卻強拉住他,一定要賣給他,還稱家中有更大更甜的蘿蔔,可以帶他去瞧。
他見老者擠眉溜眼,似另有隱情,只得跟着去了。
兩人入了城僻靜處一間破木屋,老者這才低聲問道:“鳳皇呢?”
白語冰萬沒想到,修真界也有識得鳳羽嘉的人,好奇地反問:“你是誰?”
“世子勿怪,小神乃是紫薇星主麾下太歲部的夜遊神,化身遍佈人界各地,負責在夜間巡查,緝拿私自下凡的神仙,也向上通稟異常之事,譬如有無大妖大魔來人界作祟等等。”
話說到此處,老者自掌心祭出官籙,口中說道:“方纔天庭下令,讓小神打聽鳳皇的下落。”
“鳳皇不是和……咳,回神界了嗎?”
老者搖了搖頭:“鳳皇幾時回了神界?不知他去了何處,原本坐在四御會的化身也消失了。”
這番話出乎白語冰的意料。他糾結了一陣,要抖落出宵行的事來,又怕一時半會說不清。
“有沒有一種可能,鳳皇嗝屁了,或重傷昏迷了,他的化身就會消失呢?”
“世子莫開這種玩笑,鳳皇是羽族聖祖,一方大神,若是隕落,必定會出現諸般異象。”
白語冰想了想道:“也就是說,他老人家安然無恙,只是去了個化身會消失的地方。”
老者一拍腦門道:“啊對!鳳皇定是去了燭照真境!”
他問何爲燭照真境,老者道是鳳羽嘉的一處秘所,獨立於六界之外,渺渺不可及。
白語冰頷首,這就好解釋了,鳳羽嘉定是想與宵行相認,又不想驚動他人,還不能在修真界暴露身份。以此鳥蠻不講理的氣性,乾脆把宵行帶到了燭照真境,一鳳一龍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老者又愁眉苦臉地道:“今夜就是十六月圓之夜,陰氣最盛,不知鳳皇能否及時趕至。”
“月圓之夜怎麼了,鳳皇不能及時趕至又如何?”
“唉,想必世子隨鳳皇下凡,也已知曉。這四象守護陣,被心術不正之人改爲鎖魂聚靈陣,便在今夜血月出現時啓動,屆時不但真隱宗會滅門,整個無思天也再難有活口。本來嗎,修真界的事自有因果,禍兮福所倚,我等不必管,自有其他修真人士前來善後。但畢竟是上萬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