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逐光(一)

“垂雲將軍,你不能進去,別衝動!”

“蕭葦真君,不是說好了嗎?鯤鵬郡王來了,你給我攔住,先知會我一聲。”

“不是蕭某不幫將軍這個忙,是玄穹太子引鯤鵬郡王來探親,聖前又不在宮中……”

白語冰與白語霜抱在一處,一龍一鯤鵬兩兄弟沒說幾句話,便聽得接待閣外的人聲由遠而近。

玄颺旁聽兩兄弟說話,心已向着似在百鳥宮受了氣的白語冰,生了維護之意,不願有人打攪。

他起身向門一負手,房門隨他拂袖的勁風打開,便邁步踱出去查看。

門外,一紅髮碧眼將軍,身軀偉岸,嗓門甚雄壯,風風火火地說道:

“誰說聖前不在?我剛得知他回宮,逐天不也回來了?不然,我能棄了未開的骰子趕回來?鯤鵬郡王,你別躲了,我知道你在閣內。你出來,我有話要對你說!別攔着我!再攔我動粗了啊!”

原來是護林近衛鵬軍的垂雲將軍,正率着幾個親兵,和司禮蕭葦真君等人拉扯。

“吵什麼?”白語冰入宮許久,從未見過如此咋呼的鳥兒,也到門前查看。

“這位想必就是白小主?末將垂雲,”垂雲頓住腳,拿眼一掃,抱拳施禮,“聽說白小主殺了蠱雕,真是鵬兄無犬弟,深藏不露得很!難怪太子殿下來挖牆角。中啊!白小主看不上聖前。我們兩族爽爽快快地換一換,龍歸龍,鵬歸鵬——太子殿下你把白小主帶走,鯤鵬郡王給我留下。”

蕭葦真君聽得汗顏,扯着垂雲的衣襬,沒口子叫“將軍慎言”。

玄颺乾咳一聲問道:“恕小神冒昧,將軍做得了這個主麼,還是說,這是鳳皇的意思?”

“不是!”蕭葦真君忙澄清,“垂雲將軍求才若渴,思慕鯤鵬郡王,吃醉酒說的是胡話。”

白語冰聽得心中一動,忽起一念,暗忖:“乖乖隆地咚,莫非,鳳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賊鳥把我納入宮,實是對我大哥有意,打算以此要挾我大哥,讓我大哥爲他賣命?”

“哈哈,開個玩笑。”垂雲也自知失言,探頭探腦往裡瞟,見鳳羽嘉不在閣內,目光便黏在那銀髮男子身上。如惡霸見了心儀的良家閨女,露出一種求偶般的癡笑,雄壯的嗓門也柔了幾分:

“鯤鵬郡王,白兄弟!我們又見面了。嘿,你還記得我嗎?你我曾在兵馬司外打過一架!”

“……”司禮蕭葦真君和鵬軍親兵皆露出不忍直視的神氣。如此搭訕,能拉攏白語霜纔有鬼了。

白語霜聽了,風刀廣莫往背後一掛,一抖袍裾立起身,霜劍白露已別在腰帶左側。

行至垂雲將軍面前,他額首低眉,不看人,口中說道:“在下昔有不恭,但望將軍恕罪。”

垂雲見白語霜神態疏離,伸手來拉他的手,執意要共飲幾杯,勸他加入護林軍近衛鵬軍。

白語霜不失禮數地周旋,搬出青龍孟章神君做擋箭牌,道是還有要事在身,回手撫白語冰的散亂的銀毛:“記住了麼?你自幼多病,好好愛護自己,否則,舊疾發作了,只能回仙界療養。”

白語冰不知這自幼多病從何而來,料想白語霜是爲帶他離開此地而鋪路,姑且答應了一聲。

玄颺也關懷了他幾句,見鳳羽嘉並無露面之意,說了些客套話,與白語霜一道走了。

垂雲大爲失落,拉住他,極力讓他勸白語霜來騰勝天做官,如此兩兄弟好相見。

白語冰心中也在猶豫。前些時日,他是想逃離此地。但鳳羽嘉不露面,他的牴觸便淡了許多。

想起白語霜可能灰飛煙滅的事來。白語霜在青龍孟章神君麾下,過的是風裡來雨裡去的日子。

再看這垂雲將軍,被鳳羽嘉喂得是膘肥體壯,還能擅離職守去玩骰子,日子定是極舒坦的。

兩人正糾纏,另有一位玄甲將軍走來。這將軍手中抓着一段烤熟的肉,利齒咬去燒脆的鱗片,呸一聲,身子一斜,倚住垂雲笑道:“又被甩了嗎?來嚐嚐,遊波妹妹給我烤的好東西。”

帶鱗片的烤肉堵住垂雲的嘴,他又對白語冰道:“白小主,聖前命你去水鏡宮見他。”

這烤肉分明是龍肉。白語冰整條龍都不好了。依言回宮時,約莫到了飯點,尚膳院飄出陣陣肉香。他本不想見鳳羽嘉,奈何飛奴三催四請,宮中又瀰漫着疑似龍肉的香氣,也就水鏡宮最清淨。

鳳羽嘉與玉華元君正立在三華池邊。白語冰遙遙看去,那鳥豔如紅日出彩雲,已被閃瞎了眼。

“見過皇貴妃娘娘!”孔雀翎畫個圈,落地立定,他行禮道。

本還有一句向鳳羽嘉請安的話,“聖前”兩字險些脫口而出。

他已與旁人如此說慣了,但當着鳳羽嘉的面改口稱呼,還是十分別扭。

鳳羽嘉金眸一橫,果然開始找茬:“你跟了赤霞,還是沒學規矩,怎麼不向我請安?”

白語冰厚着臉皮擡起頭,如夢方醒,眸中幾許訝色:“聖前,你怎麼回來了,幾時回來的?”

鳳羽嘉語調溫和如在調笑:“你佔山爲王了麼?這是我的百鳥宮,我還不能回來了?”

白語冰莫名其妙被鳳羽嘉懟了一頓,感到此鳥鬥志昂揚,索性避其鋒芒道:“我是太歡喜了,難以置信!上一回昏迷,彷彿聽見聖前在喚我,卻無法迴應。思念成疾,精神恍惚,便如此了。”

鳳羽嘉已知曉他對自己無意,並不受用地挑毛病道:“你我已洞房花燭,你應該自稱臣妾。”

“聖前你說笑了。我只是一答應,這是聖前你封的,是不是?臣妾兩個字萬不敢當的。”

“嗯,言之有理,白答應,那你就應自稱奴婢。”

“……”玉華元君旁觀他一鳳一龍鬥嘴。她知曉鳳羽嘉對這小龍並無惡意。但也不知爲何,自打洞房花燭夜,試探白語冰是不是宵行之後,鳳羽嘉彷彿就有了欺負龍的癮頭,見面便刁難白語冰。

“好好好!聖前喚奴婢前來,不知有何吩咐?!”白語冰已明白,是鳳羽嘉替他解了打龍鞭的禁咒。屁股並未遭殃,他便有一笑泯恩仇之意,卻又計較羽族吃龍肉,且拖長調子吊兒郎當迴應。

鳳羽嘉這纔想起正事。

他回了宮,連公然挖他牆角的玄穹太子也未責難,就來見玉華元君,確有要緊事。

這些時日,他前往仙界與西王母敘話,又去魚鯪島見陸壓道君,最終施展了回光術。

兩百年前,六界有一處互通時,白語冰救走的孩童,他借回光術已看清,眉心有一顆硃砂痣。

他命逐天將軍去冥界翻閱《生死簿》。當地唯一一個兩百年還未被勾魂的凡人,名爲沈十三。

沈十三本該在七歲絕命身亡。只因當地瘟疫盛行,神棍看了風水,糊弄稱是有人驅鬼害人。

恰有這個孩童,名爲沈十三,隨後爹過日子,眉心有硃砂痣,被認爲擁有能見鬼的陰陽眼。

這沈十三生得體面模樣。後爹圖財,之前便把他賣與大戶人家做工。

神棍率衆拿他時,他已遭大戶人家毒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也就是在六界互通的那一瞬,沈十三被人從道觀內拖出,架在柴堆上要燒時,就該因連日以來的飢餓和傷痛而斷氣。倏地天降一龍蛋。此蛋有太陰之氣,落在柴堆上,風雨大作,電閃雷鳴。

六界隨之互通,黑雲滾滾,各路妖魔聞訊而來。鳳羽嘉眼見得,本該氣絕的沈十三猛睜開眼,竟趁亂掙扎開手腕的繩索,又在滾下柴堆時,彷彿不經意地抓住那枚龍蛋,揣入了自己懷內。

之後西王母率仙兵仙將與妖魔大戰。少年模樣的白語冰趕至,見西王母打散了幾個凡人的魂魄,又見沈十三倉皇躲避,便操縱冰刃殺了幾個追逐沈十三的妖魔,將沈十三帶離了這人間地獄。

鳳羽嘉大致將此事講了一遍。白語冰這才知曉,這鳥祖宗竟是要追查當年被他救走的孩童了。

玉華元君道:“沈十三未被鬼差勾魂,便不是高人奪舍。許是因奇遇改命,他去了修真界。”

鳳羽嘉道:“若是妖魔奪舍,他的魂魄,也可能已被吞噬。”

玉華元君蹙眉道:“此事要緊,龍蛋若是龍祖往聖轉生,落在妖魔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說到此處,齊刷刷地看向白語冰。白語冰彼時救人心切,從未想過有奪舍的可能。

但他也算仔細,用識神掃過孩童的識海,並無孩童被奪舍的記憶。

他如此一說,鳳羽嘉微然一笑:“以你的修爲,若是魔物奪舍,你的識神能看得出麼?”

白語冰心道:“媽媽的,你的老情人宵行被那孩童帶走,你是要把氣撒在我頭上了?”

鳳羽嘉對玉華元君道:“兩百年了,不知沈十三可曾改換樣貌。玉華,你用圓光術查一查。”

玉華元君稱是:“聖前,我先試尋眉心有硃砂痣的人。”

說着話,玉華元君雙足微點,掠至三華池中的圓光池,拋開青羽袂,形影相對,翩然起舞。

鳳羽嘉亦祭出桐木琴,和舞撫弦。鳳鳴鸞舞,乃是天作之合,一靜一動甚賞心悅目。

白語冰出神地看了一陣,只見祥光大盛,萬點婆娑水,隨舞飛濺。每一滴水珠皆有人影閃動。

鳳羽嘉和玉華元君端的是好眼力,不一時,已排除了數千映出了人影的水珠。

被排除的水珠不斷落回池內,最終剩下幾滴浮空的水珠,水珠中皆有眉心有硃砂痣的人。

“此人是靈寶宗的宗主餘陽子,”鳳羽嘉忽說道,“年紀不對,不是。”

一連道了幾聲不是,鳳羽嘉和玉華元君不約而同,驟然望向一滴才濺起的水珠。

玉華元君原地一旋身,隨舞姿曼妙變化,那水珠被扯開攤平,如一面鏡子映出景象。

白語冰本已昏昏欲睡,一望那水鏡中的景象,不自禁地渾身一凜——

一個眉心有硃砂痣的男子,生得吊梢細眉長眸,氣質清冷銳利了些,樣貌卻不遜於鳳羽嘉。

許是雙眉和瞳仁極黑,這樣貌令人一眼難忘,也令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尤其是那雙眸,如若深淵,誘人下墜,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嚴。

然而,接下來的景象,卻和威嚴毫不搭邊。男子應是端着一盆水,正是這盆水照出了他的臉。

緊接着,一隻腳踏下來,踩住了他的頭。他竟是在給人洗腳,卻受了一通惡意的羞辱。

往後還有更過分的事,一隻手將他拽上榻,不多時,青紫兩色的衣物拋灑下來,蓋住了水盆。

白語冰暗覺辣眼,捂住眼,痛苦萬狀,胡亂抓住撫琴的鳳羽嘉,悲憤且誇張地控訴道:

“啊!聖前,爲什麼要讓奴婢看這個?奴婢才兩百來歲,還是一條雛龍!”

鳳羽嘉嘴角抽了一抽,這“聖前”和“奴婢”叫得挺順溜的,可是他心中莫名不爽。

“這是長流河的水。”玉華元君卻沒絲毫動搖,儼然是不受紅塵所惑的神界大佬模樣。

鳳羽嘉拂了一拂白語冰抓過的地方,也是一派清心寡慾之色:“應是真隱宗。”

他二鳥一本正經說了一會話,從各個角度猜測此人是不是沈十三,全沒偷窺凡人隱私的歉意。

白語冰沒了脾氣,也不知自己爲何要陪着這二鳥。

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硃砂痣男子再次出現在水鏡中,周遭霧氣蒸騰,應是在湯池裡沐浴。

鳳羽嘉和玉華元君不復言語,一齊儀態萬方地觀瞧男子擦洗緊緻修長的身軀。

白語冰有氣無力地看着,直至另一男子的倒影映於池面。這男子眉目冷華凜凜,膚若雪練嫩玉,氣度峻拔無匹。他彷彿有一種夢遊般的心不在焉的神氣,於池沿側臥,把玩着什麼果子。

沐浴的硃砂痣男子見了,一把將他拽下水。後者破水而出時,臉上若有若無地帶了一絲笑。硃砂痣男子把水潑在他臉上,他便與之嬉戲,水中翻出一條鱗尾,猛地將硃砂痣男子卷至身前索吻。

“……”白語冰如五雷轟頂。先別說這混亂不堪的場面辣不辣眼。後來的化出鱗尾的男子,竟是心魔癆兒的模樣。桐木琴忽發出一聲不諧的促鳴,他再扭頭看鳳羽嘉,鳳羽嘉的臉色比他還難看。

就連一向妙儀端莊的玉華元君,也小小地結巴了一下,對水鏡驚呼道:“往、往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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