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語冰是頭一次聽聞太上忘情之命,感到此命十分厲害,有注孤生卻理直氣壯的氣派。
一時起興,他對鳳羽嘉道:“聖前,下一回,你請月老也給奴婢算算,看奴婢是個什麼命?”
“這還用算,”鳳羽嘉一笑,眸底乍綻出破曉暖芒,凡人的形貌也掩不住秀色,姿容恰如日光籠罩的山河壯麗無儔,說話也和風容與, “你若不是最下不及情之命,就是紅顏薄命的命了。”
白語冰險被這風騷的笑法弄昏了頭,好半晌纔回過味來,此鳥是在鬥志昂揚地咒他短命。
他鬼使神差,忽有一種錯覺。鳳羽嘉像是年事已高的大家閨秀,高不成低不就,被苦盼多年青梅竹馬的郎君拋棄,又慘遭他這小地痞調戲,便拿他這小地痞泄憤。低頭看頸間系的紅線,一句便宜話“你是在謀殺親夫嗎”含在嘴裡,他拿過一根蘿蔔,汁水四濺啃一口,陷入了一陣謎之沉思。
“你好好睡覺,我回天庭看一看。”鳳羽嘉見他消停了,摘掉潔白的靴子,於榻上盤坐入定。
白語冰翻眼看鳳羽嘉。這鳥祖宗有個化身在開四御會,約是又討論到了要緊事務,識神放在那一頭,留了個軀殼在此處。心頭一鬆,看在共處一室能相安無事的份上,他便也上榻歇息。
他已有多日未睡,和衣而臥須臾,忽覺腹中翻騰,小小地放了個屁,竟是吃多了蘿蔔鬧肚子。
揉眼撈靴,下榻去出恭,回首看法相莊嚴的那鳥,他不自禁地調侃:“一動不動,孵蛋呢?”
鳳羽嘉仍是紋絲不動,有避塵珠傍身,想來是沒被他的蘿蔔屁驚擾。
白語冰笑着出門,紅線隨他走動而延長,又令他略有些不爽。直往客棧後院的茅房而去。
此時夜已深,圓月當空。這月亮與他在仙界所見的清亮的月亮不同,暈開血絲般的毛絮。
他無瑕細思,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沒有避塵珠加持,嗓子眼裡有嗆了人間塵土之感。
茅房倒還算乾淨,小吊腳樓的樣式,蹲坑下乃是一缸,缸置在板車上,入夜有人拉走更換。
此時顯是換過了空缸,白語冰解了褲帶蹲下,氣沉丹田,忽瞥見門板正對他臉處有一小孔。
這個他聽師父陸壓道君講過,人界茅房會鑿開一孔,有人來推門,從孔內看見便能及時喝止。
白語冰這纔有下凡之感,對頭頂的化血鯪晶木道:“刺兒,這人界的茅房,你沒見過罷?”
化血鯪晶木卻並不想觀摩他出恭,化身紫晶豆芽躲在他的髮絲裡,識神早已回了仙界魚鯪島。
他未得到迴應,靜下心來,決定就此逃走,能逃一時是一時,不陪鳳羽嘉去見轉生的宵行。
正神走太虛盤算間,餘光掃過門板鑿開的孔。孔竟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乃是一隻眼珠。
這若換作尋常人,決不能半夜摸黑上茅房,還能看清孔中的眼珠。
白語冰卻是龍族,天生目力敏銳,若未全化作人形,雙眸還會在夜裡發光,便不知誰嚇誰了。
即便如此,白語冰驟見眼珠,還是險些嚇出了尾巴:“媽媽的,什麼人,偷看小爺出恭!”
眼珠轉了一下,咯咯地笑,似往後退了些,露出小半張孩童的臉:“大哥哥,陪我玩。”
他還以爲,是鳳羽嘉喪心病狂至此,連他出恭也不肯放過。見是孩童,他鬆了一口氣。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如此調皮?幸虧小爺是個雄的。不然你這是在耍流氓。知道麼?”
白語冰用手掩住雙腿之間的要害。孩童彷彿有些癡傻,聽他問話,守在門外只咯咯地笑。
許是店家或住客的孩子,他要提褲起身,忽想起一事:“你來得正好,去拿廁簡來給我。”
孩童倒也乖巧,答應了一聲。灰白的小臉,便自孔內消失了。
白語冰正要收回目光,那眼珠倏地又貼在孔上,他連忙又護住腿間要害。
“大哥哥,”孩童貼住小孔,語調天真無邪,又頗有陰森之意,問道,“什麼是廁簡呀?”
“廁簡就是,你爹孃蹲坑時,擦屁股用的。什麼都行,乖了,回頭給你買糖吃。”
孩童雷厲風行,去了不多時,小手從門底探入:“大哥哥,你看這個行嗎?”
遞來的似是一疊符紙,白語冰翻看一陣,甚粗糙,應是練習用的劣質黃紙,也就湊合了。
他繫好褲帶出門,再尋那孩童,後院空空如也。這做好事不留名的孩童,許是已回房歇息。
“小爺我就這麼走了,”白語冰在井邊打水洗手,舒暢地長嘆一口氣,心中想到,“留鳳皇一隻鳥待在客房裡。萬一有登徒子見色起意,趁他不備,糟蹋了他的軀殼,他還不得怪在我頭上?”
何況還有紅線系在頸間。思及此處,他轉頭又回到房內,鳳羽嘉依舊是一副孵蛋的莊嚴模樣。
他抓住枕頭閉上眼,迷迷糊糊之際,懷中忽有一柔軟之物拱動,小貓兒似地吸吸嗅嗅。
再睜眼看時,他懷中一團陰冷慘白的肉,赫然是那如廁婢般體貼地給他送符紙的孩童。
孩童生得古怪。腦袋和雙手大得像有五歲。身軀卻如嬰孩般的小,且還拖着奇長無比的臍帶。
“大哥哥,”見他醒了,孩童擡起小臉兒,咯咯衝他笑,“說好陪我玩。”
“你這倒黴孩子,嗝屁了還想玩。”這麼一抱,便知不是活物。
白語冰並不怕這些個。兩百年前六界互通,他是見過大世面的。
何況龍有龍威。他若化出真身,沒準還能嚇對方一跳。孩童只鬧着要玩。睏意涌上眼簾,他輕撫孩童的腦袋,應付道:“好好好,你我來玩猜你是誰的遊戲罷——首先呢,你有肉身,不是鬼。旱魃呢,五行屬火,你也不是。你想吸我的真元精魄,身軀又柔軟輕敏。你是飛屍,是不是?”
孩童眨巴眼,只覺這大哥哥與衆不同。旁人見了自己,不是喊打喊殺,就是驚慌失措,沒這般傻大膽。一海龍一飛屍一般涼。氣息相近,仿若回到了娘肚裡,賴在他的懷裡,孩童便不想出來。
白語冰是在得知白語霜對付旱魃之後,用心在桃花宮翻找過關於行屍的記載。
彼時赤霞真君已閉關釀酒。綠筱宮的摩空真君,竄門來尋黃泡果泡茶,被他纏住問了一通。
他這才知曉箇中門道。如今學以致用,對手又是個可憐的小娃娃,他便想多問一問。
“飛屍沐月華,採太陰之氣修煉。你以嬰孩之體能修煉至此,是不是有什麼不得了的冤情?”
孩童不答。白語冰又問孩童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因何亡命,孩童一問三不知,咯咯地笑:
“大哥哥,我不記得了。”
他只好拿起臍帶翻看,看臍帶這個長度,當孃的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燈,幸而臍帶已斷裂。
此時此刻,鳳羽嘉正在天樞院裡,聽衆神議鯤鵬郡王白語霜的功績。
白語霜的功績委實驚人,修成神體後,鏟祟除魔,救度近兩百人,按制至少應受五品洞淵籙。
有青龍孟章神君保官,但也沒有如此一步登天的。衆神議來議去,決心讓白語霜去北極驅邪院磨一磨。這北極驅邪院由御鬥紫微星主所掌,白語霜若能混出頭,少說也是負責節制羣魔的將軍。
鳳羽嘉有一絲好奇。按理說,以仙界北海貧瘠的靈氣,決不可能支撐白語霜修成神體。
白語霜以往在仙界的修爲,聽一些仙家說來也就一般。兄弟情深,此鯤有毅力,只是一方面。
他懷疑白語霜藉助了某種外力,曾示意同樣是鵬的垂雲將軍試探,只是事務繁忙,無瑕細查。
事出反常必有妖。許是無量大劫將近,異事也層出不窮。
自打引發六界互通的龍蛋降世那一刻起,或許更早,許多生靈就沾了反常的因果。
鳳羽嘉有條有理,姑且對白語霜的前途保持關注,當務之急,還是查清宵行是否轉生。
水鏡映出的男子和宵行樣貌如出一轍,且也能化出龍尾,總不可能是巧合。
開這四御會也不是沒好處,鳳羽嘉心緒平和,彷彿有了面對與沈十三私奔的宵行的勇氣。
然而,一絲若有若無的屍氣漫在鼻尖。料是修真界的軀殼出事了,他猛地睜開雙眸。
一眼看見偎在白語冰懷裡的腌臢邪祟。光風霽月般博大的胸襟,霎時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鳳羽嘉的威壓如狂瀾散開,饒是真人之體,也逼得那孩童如嬰孩淒厲啼哭。
臍帶如練纏住門外橫樑,孩童一下子飛躥出門去。鳳羽嘉起身要追。
白語冰見他是一副要噴火燒了修真界的模樣,將他攔住:“聖前,低調行事,這是修真界!”
鳳羽嘉萬沒想到,自己一分神的工夫,白語冰就能抱邪祟回來:“你可知,你抱的是何物?”
“飛屍啊!”白語冰用一種“莫非你連這也不懂還要問我”的欠打神氣答道。
“此乃子母煞。子已練成飛屍,母至少也是旱魃。”
“那也不必大驚小怪。這孩童的臍帶已斷。再說了,旱魃就旱魃嗎,聖前你又不是打不過。”
“……”莫名竟有些受用,鳳羽嘉恢復了儀態萬方之狀,決心教訓一下這無時無刻不作死的無知小龍,“所謂子母煞,是人殺害孕婦以禁術養出的邪屍。子母臍帶一旦斷裂,母便要食子。因此子會四處躲避。一旦母食子,母的修爲就會更上一層樓。譬如母是旱魃,食子後,就會化作屍犼。”
白語冰這才知曉要緊,力勸鳳羽嘉去尋那孩童,以免發生母食子、生靈塗炭的慘事。鳳羽嘉反倒不着急了。修真界的因果千絲萬縷,牽一髮而動全身。子母煞出現在真隱宗附近,絕非巧合。
鳳羽嘉先帶白語冰去沐浴,按修真界的法門,畫符燒水注入桶內,爲這條小龍祛除屍氣。
兩人折騰了一夜。到得天亮時分,因被那孩童吸走了些真元,白語冰已困得哈欠連天。
鳳羽嘉也怕他再橫生枝節,索性畫符拍在他身上,將他變成半尺長的小龍拎入自己襟內。他自是不願,瘋狂掙扎一通。鳳羽嘉深情款款地說了些威脅的話,又塞了一小根洗淨的蘿蔔進來。
白語冰心道:“你養兔子呢,一根蘿蔔就想打發小爺我?”
奈何這衣襟內舒適,鳳羽嘉收斂了在神界時的威壓。溫暖的肌膚,冰涼的蘿蔔,甚怡龍。
他不覺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只聽一人道:“原來是七宗會的裴風裴長老。聽說裴長老出自雲夢宗,久仰。沒想到年紀輕輕,已修成洞虛之體,了不起,不知裴長老駕臨鄙宗,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