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形若鬼魅,面目不分,見了白語冰,脣邊幾縷發拂動,說道:“好久不見。”
白語冰隱約知曉,自己昏厥過去,元神沉至了此地,隨口問道:“你是誰,你我見過麼?”
男子似乎笑了一笑,披散的發忽如藤蔓往後綰起,露出棱角分明一張臉。
膚若雪練盛嫩玉,眉心微光流閃,乃是一銀環印記。眉目冷華凜凜,氣度峻拔無匹。
形狀姣好的脣,似弓微微拉開一個弧度,答道:“我是宵行的識神。”
宵行二字如雷貫耳。白語冰萬沒料到,這片時,自己竟能見到鳳皇的老姘頭的識神。
他登時想起,之前來此地,纏在寶樹上的巨龍,曾對他說過“我是你祖宗”之類的狂言。
原來,對方真的是他龍族的祖宗,已隕落的龍祖宵行?
宵行笑道:“可記得上一回你見過的巨龍?那就是我的真身。你與蠱雕相鬥,是我代你出戰,保住了你的命。你把手放在這心牢的壁壘上,我就可以再度出去,替你擊敗那條發瘋的黑龍。”
白語冰正拿眼觀瞧宵行的身軀。洪荒初期的龍是與衆不同,化作人形也未徹底修得男兒身。
這人形生得肩寬腰細,胸膛飽滿健壯,兩腿之間卻一片平坦,端的是雌雄莫辯。
他歎爲觀止,回過神才問:“咳,宵……宵行是罷,你說什麼來着?”
宵行倒也好脾氣:“我說,我是宵行的識神,也就是宵行前世的見聞所化。此地是你築造的心牢。你放我出去。別說剷除那條發瘋的黑龍,讓六界生靈向你稱臣,對我而言也是輕而易舉。”
白語冰微覺奇怪,對方若是龍祖宵行的識神,怎會和他扯上干係,被他關在什麼心牢裡?
宵行道:“說來話長。兩百年前,你接觸了我轉生的龍蛋,我的識神未散,誤入你的識海。”
白語冰冥思苦想,兩百年前,六界忽有一處互通。
他去西海龍宮送請帖,恰路過那一處,撞見西王母及一衆仙兵仙將大開殺戒。
衆仙殺的既有妖魔也有凡人,道是凡人已被妖魔氣所染,須得送入輪迴。
可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西王母似在與妖魔搶奪尋覓一物,祭出的法寶傷及無辜,將好幾個凡人的魂魄打得灰飛煙滅。彼時有一個孩童倉皇逃竄,被他趁亂救走。那時他龍丹尚在,識神侵入孩童的識海,便可探知孩童的身世。那是一個苦命的尋常孩童,只不過懷中藏有一枚古怪的龍蛋。
再往後,他就記不清了。他彷彿拿過龍蛋看了一看,再回到仙界,沒多久就被西王母抓走。
西王母問他那孩童的下落,他是真不知曉。至於龍蛋的事,因西王母無禮,他也隻字未提。
如今回想,從那之後,他偶爾會失神,本以爲是因受刑或醉酒,卻是宵行的識神操控所致麼?
“難怪蠱雕會把我認作宵行,鳳皇平白無故納我入宮。原來,那時的龍蛋是轉生的宵行……”
白語冰恍然大悟,喃喃自語。宵行探究地看着他,見他神色不似作僞,嘴角扯了一記。
“你我也算是有緣,你把手放在這心牢的壁壘上,心牢自破,我便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白語冰依言行事,手要觸及無形的壁壘,倏地一頓,想起一件要緊事:
“你一出來,我就沒了神智,是不是?”
宵行眼底閃過一絲戾色,微一切齒,笑道:“難道你要做一個窩囊廢,被一條小黑龍纏尾?”
白語冰聽得彎眉一軒,仔仔細細地端量宵行:“我有一事不解,之前你能自如操控我的識神,爲何此時卻要我打破心牢?之前這牢中是有一條巨龍不假。如今巨龍不見了,只剩了你。你就是那條巨龍,這麼想是沒什麼毛病。可是我再仔細一想呢,心牢裡,關的好像不止一個東西罷?”
宵行冷哼一聲,白語冰繼續道:“我記得,此地本還有一株樹,你究竟是誰還未可知。”
“無知小子,我就是宵行。你再拖延下去,只怕你的屁股不保,小命也難保!”
“那也沒奈何,誰讓我生得招蜂引蝶,承受了我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風流倜儻。哎,天妒英才就是如此了。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是宵行。我屁股開花,小命不保,也無需你鹹吃蘿蔔淡操心。”
說到此處,白語冰又來了氣:“媽媽的,我說我怎麼昏了頭向鳳皇求婚!我告訴你,聽好了,我頂討厭旁人左右我的神智。我是龍丹盡廢不假,但要靠你來保住我的屁股,那才叫窩囊廢。”
宵行便也不再客氣,冷冷地道:“我好意救你,你這小龍卻不識好歹。你淪落至此,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這心牢關不住我,我早晚會出去,畢竟,我的元神早已轉生。你麼,自求多福!”
利齒切入後頸,一股劇痛喚醒白語冰。他睜開雙眸,扭頭看時,黑龍依舊纏在他的鱗軀上。
內有心魔,外有惡龍,這都是什麼破事。他長吸一口氣,對黑龍道:“你太大了,明白麼?”
黑龍似有片時凝滯,他又低聲道:“你變小一些,就可——和你爺爺我成你孃的事。”說着話,他輕輕一搖被捲住的銀尾。黑龍識得這邀歡之態,愣頭愣腦,當真縮得和他一般身量。
白語冰忍耐至此,咆哮一聲,翻身掀開黑龍,連滾帶爬,便往望舒草所在的池邊躥。
這會他已想明白,黑龍出現在此山,定與望舒草有關,問望舒草道:“怎麼化解他的魔氣?”
望舒草頗有覺悟:“摘我一片葉子,放入殿下口內,便可鎮住魔氣。”
一龍一草這麼一說話的工夫,黑龍已發覺自己受了戲弄,搖身變得比方纔還要壯了許多。
白語冰化出人形,摘得葉子在手,待黑龍撲來,抓住龍鬃一躍而上。
左手握住了犄角,右手把葉子送入它口中,他卯足力氣在它頭頂一踩,不許它將葉子吐出。
黑龍瘋狂甩動犄角,白語冰終於力竭,直被甩至懸崖外,伸手抓岩石,卻差了寸餘。
“……”化血鯪晶木見勢不好,終於長出一片荊棘,勾住岩石,用無刺的枝條尖兒卷他上來。
這一番折騰,白語冰衣衫早已撕破,肩臂和後頸血流不止。
不僅如此,他癱臥在地,一身陳舊的鞭痕,也漸漸破裂,撕出嫣紅的鮮血。
他慢慢地縮成一團,強忍痛,卻忍不住叫出聲,索性亂罵道:“你爺爺的,痛死你爺爺了。”
這些鞭痕,乃是二百年前,他受刑時,西王母的打龍鞭所賜。
本是七日發作一回,發作時血如泉涌,若無靈藥救治,是死是活全看天。
來了神界之後,許是百鳥宮的羽族給他服用些靈丹妙藥,已有多日不曾發作。
此時不知怎的又發作起來,最初還能罵幾句,後來他只能滿地亂滾。餘光瞥那黑龍,所幸黑龍已消停,趴伏在地也化出人形,墨玉冠歪斜,臉頰被長髮遮沒,指節似還微微一動。
白語冰只怕這黑龍緩過勁還要作怪,待適應了鞭傷發作的痛楚,摘瞭望舒草的一枚果實,又胡亂從池內撈了些淤泥,抹在流血的各處。最終拾起桃花符節和孔雀翎,念動咒訣打開界門,便回了百鳥宮。“白小主,”桃花宮的飛奴見他一身泥污,不由得大驚失色,“怎弄得一身泥來?”
“摔了一跤。”他有氣無力,也不願多言,自回房擦身。
望舒草稱那黑龍爲殿下,料想是個尊貴人物。鳳皇又是一隻好面子的鳥,明知他入百鳥宮是一場鬧劇,也不肯退婚放他回仙界。他若把受辱的事宣揚出去,那就更是自取其辱了。
他拆了幾套衣物,把布條裹遍周身鞭傷處,盤坐於牀心目內觀,卻始終無法入定。
坐臥難寧不多時,布條已浸得血紅。桃花宮內並無能止住他這鞭傷的藥。
他又重裹了乾淨的布條,換了一身衣物,去往寶月湖畔,問蜜草何處有止血的草藥。
蜜草道:“你受傷了嗎?皇貴妃娘娘的回春池,盛的是地母神水,你去向她討一瓢便是。”
白語冰聽得一喜,心內卻有一個聲音說道:“窩囊廢就是窩囊廢,還不是要依賴他人?”
這是自稱宵行識神的男子的聲音。“小龍,你懷疑我不是宵行,不願放我出去,其實是怕我搶走鳳羽嘉。若非我與你結緣,鳳羽嘉決不會將你收入百鳥宮。你用回春池的水,便是受惠於我。”
白語冰只當沒聽見,他與鳳羽嘉本無男女之情,哪來與宵行爭風吃醋一說。
然而往水鏡宮走了幾步,心底便隱隱地不快。倘若他心牢裡關的這個真是宵行的識神,鳳羽嘉得知了此事,還不得逼他讓出肉軀,以供宵行的識神使用?他阻攔了鳳羽嘉和宵行的好事,卻用百鳥宮的水來療傷,是有些說不過去。想到此處,他扭頭又回了自己的臥房,化出真身盤臥成一團。
宵行的識神卻不肯讓他清修:“你放我出來,你也不會失去神智。你我只會合二爲一。”
白語冰伸出舌,吧嗒吧嗒舔鱗片下滲出的血,就是不睬他。
宵行的識神又道:“你不想重築龍丹,不想變強麼?我有辦法,屆時,你我可以爲所欲爲。”
白語冰終於忍不住道:“真正的強大,從來不是爲所欲爲。就好比吃飯,把自己撐死,那是爲所欲爲,卻不是強大。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你若是龍祖宵行,那麼鳳皇真是瞎了眼纔會看上你。”
宵行的識神笑道:“我可以替你報仇,殺了西王母,只是你一句話。你想自己動手也行,我有一套煉氣結丹的心法,足以吸盡天地靈氣,比尋常之法快許多。你修煉一年,便有萬年之效。”
白語冰一時無語,拿尾巴蓋住耳朵。陸壓道君早已對他講過,性命雙修,一個也不能落下。
只修後者,便會入魔。這若不是心魔,他便把自己的尾巴吃了。
宵行的識神喋喋不休,趁他要入定修煉,竟自顧自念起心法來。
他只是不聽,閉住眼,也不復心目內觀,放任自己的識神遊離出去,體會周遭的每一絲動靜。
最初僅是桃花宮的動靜,漸與天地靈氣諧和,識神走得更遠,便能察覺到寶月湖畔那株蜜草。
這些時日採集神草,他並非一無所得。譬如蜜草,與他是可以互利互惠的。
他爲何一定要奪天地靈氣,築造內丹壽元呢?既然可煉內丹,那麼在身外聚氣可否煉出外丹?
如此胡思亂想,身體的疼痛減輕,宵行的識神似也不再聒噪。
恍惚似元神即將崩散,一雙手猛將他抱起。他睜不開眼,只聽一人喚道:“白語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