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旻並沒有跟隨衆人一道返回浮屠宮,而是留在了月氏王城附近,準備瞅準時機便進城去聯絡支持浮屠宮的月氏大臣,着手擁立小王子阿道奇爲新一任月氏大王。
禾之晗一向獨來獨往,此次也是單獨行動,拜別了遲健與久未謀面的師父之後便往堯曲城的方向一路去了。餘下的一行人便火速趕回了浮屠宮中。
映秋已經好些時日未曾見過遲健了,聽得遲健這一趟終於回來了,苦苦地等在浮屠宮的門前。
馬蹄的噠噠聲由遠而近。
映秋忙不迭地攏了攏自己精心梳理過的髮髻,整了整衣裙,嫋嫋娜娜地迎上前去。一雙瞳人剪秋水,她笑得溫婉,“你回來了。”
遲健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一雙眼睛全盯住了蕭墨遲,“快來人把他擡到上廂房去。”
幾名教衆應聲上前。遲健也緊跟着蕭墨遲一路去了上廂房。蕭墨遲在地牢裡便受盡了苦頭,這下又捱了三當家的一記手刀,委實讓遲健感到心疼萬分。
阿蘅此時猶猶豫豫地跟在遲健的身後,不時地瞟一眼呆呆站着的映秋,終究還是不忍心,停下腳步喚道,“秋姑姑?”
映秋的雙眼也早已黏在了蕭墨遲的身上,這時被阿蘅一喚纔回過神。她衝着阿蘅慘淡一笑,問道,“那便是小姐的孩子?”
以前,映秋與阿蘅終年呆在這浮屠宮裡,兩人相伴左右,日光漫長,映秋便總是會向着阿蘅說起秋陰山下的故事,聊以打發時間。所以阿蘅明白映秋口中的小姐便是蕭墨遲哥哥的孃親蕭嬰嬰。阿蘅點點頭,“是蕭姑姑的孩子。”
映秋這時仍舊笑着,可這笑意裡卻摻雜了些悲憤,“難怪他那麼上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這麼一個大活人站在這兒,他卻好似全沒看見一樣。”
阿蘅難過地喊道,“秋姑姑。”
映秋擺擺手,“你不必陪着我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且去看看他吧。”
阿蘅的心原就懸在始終昏迷不醒的蕭墨遲身上,這會兒自然也不勉強映秋。她又寬慰了映秋幾句便匆匆地往上廂房去了。
上廂房裡此時人頭擠擠挨挨的。浮屠宮創建的時日也不短了,可這少宮主卻是頭一次親臨。於是在這宮裡的長老們全都蜂擁而至,想一瞅少宮主的廬山真面目。可及至他們瞧見了之後卻纔發現,這少宮主頭一次親臨便是昏迷不醒,這怎能不讓浮屠宮的一衆長老詫異無比呢?衆人雖說對這個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少宮主無甚敬畏之情,但是對大祭司卻是實實在在的又敬又怕,此時大家一見大祭司這樣焦急,便也不自覺地跟在後頭着急了起來。
浮屠宮裡的大夫正在給蕭墨遲診脈。
遲健急得來來回回地兜着圈子。他一眼瞥見了三當家的,頓時火冒三丈,“你這下手怎麼還是不知輕重?他可不是你那好徒弟,身強力壯,精通武功,哪裡吃得消你的一記手刀呢?”
三當家的看也不看遲健一眼,但是卻冷哼了一聲。
遲健也泄了氣,自己不過是心急胡亂找茬兒而已。這個三當家的曾經在朝爲官,最是小心謹慎,他下手自然心裡有分寸。這蕭墨遲遲遲不醒來,多半還是爲着那一句大慶公主已經跌下絕壁的話。
哎,這個傻子……
大夫此時拿過侍從遞來的毛巾開始擦拭自己的雙手。
“怎麼樣了?”遲健盯着宮中的大夫問道。
大夫搖搖頭,表示少宮主並無大礙,只是心智有些混亂,好似自己不願醒過來一樣。
遲健無奈地嘆口氣,心裡默默地說道,這個傻子。
“可有辦法喚醒他?”遲健轉而衝着大夫問道。雖然蕭墨遲一旦醒來便要面對他一時間鐵定無法接受的現實,但是卻也不能任由他這樣沉睡下去,否則再好的身體也將會被拖垮。
“自然。”大夫自信滿滿。
阿蘅才被遲健從流浪兒中撿回來的時候,身體差極,遲健很是心疼這個小姑娘,便花了重金從山下請來了這位名醫。大夫應邀上山給阿蘅調理身體,一住便是好些年,後來竟也習慣了秋陰山上的生活,反正他也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便索性留在了這山上,也好有個伴兒。
遲健將擠在屋子裡頭的一衆長老們全都遣了出去。三當家的正欲一道離開之時卻被遲健攔住了,“你留下來。”
遲健此時心亂如麻。他知道蕭墨遲一旦醒過來之後便要重新面對他不願面對的事實,他怕自己不忍心出手制服蕭墨遲,所以得留下個幫手。
大夫拿出銀針,在蕭墨遲的頭部找準了穴位開始施針。幾針下去之後,蕭墨遲的眼皮子終於動了動。而此時,阿蘅也恰好推門進來了。
“蕭墨遲?”遲健坐在牀邊喊道。
蕭墨遲微微張開雙眼,四處掃視了一眼後,目光突然落在了三當家的身上,蕭墨遲騰地一下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到了三當家的跟前,“我不許你胡說,不許你胡說。”
遲健此時只得扶額嘆息,自己也真是留錯了幫手。
阿蘅上前去勸道,“蕭墨遲哥哥,你才從地牢裡出來,小心自己的身子,切莫大動情緒。”
蕭墨遲充耳不聞,一雙眼睛血紅血紅的,盯緊了三當家的,一字一頓地說道,“宛央她究竟怎麼了?”
三當家的對這個所謂的少宮主並無任何感情。他留在浮屠宮中不過是爲了報答當日遲健的活命之恩。所以,他毫不留情面地答道,“大慶公主她跌下了絕壁,活不了了。”
蕭墨遲的拳頭攥緊了,原想一拳砸在三當家的胸膛之上,不想卻被三當家的握住了手腕,“活不了便是活不了。”
易旻也曾將宛央跳下絕壁前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三當家的,可是三當家的卻不想此刻對着蕭墨遲多說什麼。已逝之人,還不如讓她安穩地去了。
三當家的手腕一提一使勁,蕭墨遲便被他甩出去了丈把遠。
阿蘅驚呼一聲,衝到了蕭墨遲的身邊,“蕭墨遲哥哥。”
蕭墨遲的雙眼裡卻全然沒有阿蘅這個人,整個人縮成了一團,痛苦地說道,“不會的,不會的。宛央她不會就這麼走了的,不會的。”
阿蘅輕輕地環住了蕭墨遲的雙肩。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秋姑姑所說的話,明白了當自己站在他的眼前,他的眼裡卻全無自己究竟是怎樣錐心蝕骨的滋味。
三當家的這時走到了蕭墨遲的身邊,阿蘅突然面露猙獰之色。三當家的也曾多次見過這個擅長易容術的聖姑,但是她總是笑盈盈的,彷彿完全沒有煩心事一樣,可原來,她也有獠牙。
遲健這會兒卻忽然回到了自己頭一次在關外大漠中見到阿蘅的時候。她披頭散髮,爲着一塊乾硬的饅頭片而與另外的幾個流浪兒扭打在一處,面色猙獰。遲健便是那時動了惻隱之心,將她帶回了浮屠宮中,交由映秋撫育。可阿蘅卻全然沒有身前的記憶,空有一身精絕的易容術。
遲健憐惜她,命映秋好生照顧她。而後來,這個女孩子便再沒有露出過那樣猙獰兇惡的表情,就好像她的整個人都已經被秋陰山上終年不化的白雪盪滌乾淨了一樣。
而現在看着她重新露出這副表情,遲健心裡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她深植於心的野性一直都在。
三當家的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遲健揮揮手讓他退下,自己走到了阿蘅的身邊,看着眼前這個渾似小刺蝟的小姑娘,笑着說道,“沒有人會傷害蕭墨遲,我們是在幫他。”
阿蘅卻不信,“幫他不是該去幫他尋回那位姑娘嘛?”
遲健突然被阿蘅說得啞口無言。他醞釀了半晌之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個姑娘已經死了。”
阿蘅卻義正言辭地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遲健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了。
蕭墨遲這會兒卻漸漸地回覆了神智,也跟在阿蘅的後頭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去把她給找回來,我要帶她回家去。”
遲健登時惱了,“你一口一個她,你可知道她究竟是誰?”
蕭墨遲笑得慘痛萬分,“她是誰?還不就是我妹妹嘛……”
遲健愣愣地看着蕭墨遲,無言以對。原來蕭墨遲中秋那一夜未曾如約帶着大慶公主離開竟是因爲他以爲大慶公主是他的妹妹。
原來如此……
一開始,遲健接到了禾之晗的飛鴿傳書後,心裡很是納罕,不明白一向一根筋通到底的蕭墨遲怎麼忽然就開了竅,竟沒有帶着公主遠走高飛、一走了之。事到如今,遲健才弄明白了緣由。
遲健的嘴角有一股淡漠的微笑,“誰告訴你她是你的妹妹?”
蕭墨遲迴道,“黃伯求肅親王幫忙,肅親王告訴我的。”
遲健聽到肅親王的名頭並不驚訝,但是乍一聽到老黃,卻大吃一驚,“老黃?”
蕭墨遲此時無心解釋此事,只掙扎着站起來要往外走,邊走邊對着三當家的說道,“那個絕壁在哪兒?”
三當家的只管拿眼睛看着遲健,靜候遲健的意思。
遲健心亂如麻,他這麼多年苦心經營,仔細地提防着西太后安插到自己身邊的古鏡川,可原來這個老黃也不是個簡單角色。好在自己對他的信任也就僅止於此,許多事對他也是說一半藏一半,否則現在真不知該是怎樣的情形。
遲健以眼神示意三當家的動手。蕭墨遲此刻如此激動,倒不如讓他安睡一會兒。
三當家的一個箭步竄到了蕭墨遲的身邊,點中了他的肩井穴,蕭墨遲毫無徵兆地又癱倒在了地上。
“老黃的真實身份你可知道?”遲健看着重新躺上牀榻的蕭墨遲問道。
三當家的搖搖頭。
遲健的眉頭又皺緊了。這人跟在自己的身後也有十幾個年頭了,總是兢兢業業地幫着自己打理生意,自己對他信任有加,甚至連蕭墨遲的身份也如實相告,可他卻又是哪來的本事闖進了肅親王府呢?畢竟眼下肅親王還在被關着禁閉,一般人絕無可能出入肅親王府,這老黃卻不知哪來的通天本事,不僅闖進了王府,甚至還能請得動肅親王,嘖嘖嘖……真是真人不露相吶!
遲健的後背不由自主地滲出了一層冷汗來,那京城裡,果真沒有半個可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