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顏、月色交相輝映,相得益彰。憑欄而立的大慶朝統治者靜默獨立,他的雙眸裡盛着這無限的春光,腦海裡所翻騰的卻是些旁的事。
自從邊關不安定之後,煩心事便接二連三地來了。
要說最讓皇上煩心的倒還不是邊關的戰事,西域與北疆的幾股勢力終究只是小打小鬧,在傅容等人的鼎力打擊之下,近日來已經消停了不少。而之前曾讓他憂心忡忡的浮屠宮近來也並不見有任何新動靜,讓他暫時安心不少。
最最讓他煩心的便是肅親王了。當初國公案稍起端倪,肅親王便早早地站出來公然反對他的決議。他怒極之後將他軟禁在了府中,可這這一年多裡,他仍總是變着花樣兒地和自己對着幹。尤其是這幾日,明知道蕭墨遲的這個“蕭”字敏感無比,肅親王卻堅持要將他納爲女婿。陳琛的密函上還提及了肅親王甚至讓自己身邊最得力的謀士魏舒行出任蕭墨遲的老師,看來真是鐵了心要結下這門親事了。
皇上思及此,面上露出了幾分冷笑。現在便讓你們盡情鬧去,終有一日得一個一個地收拾了你們……
空氣裡的寒意此刻更甚了,月亮清清冷冷地懸掛在空中,毫無一絲人情味可言。皇上深覺煩躁,他的的確確是這天下的主人,是那高高在上的大慶朝皇帝,可在這偌大的皇宮裡,他卻連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也沒有。若傅容還在這京城便好了……
若傅容還在……
皇上目光中卷雜着幾許無奈,輕輕地拍着欄杆,擡腳準備返回乾清宮。遠遠立着的喜公公和一羣小太監見狀忙弓腰跟上。
陳琛這幾日頻頻傳來的密函總是讓他無端想起國公案來。
蕭壬何位高權重,府裡斂聚了無數奇珍異寶,但他也明白此人並非非殺不可。他雖貪,但能力卻出衆,權傾朝野的數十年裡,將大慶朝打理得井井有條。若非有他,只怕現在的大慶不會這般繁榮昌盛。蕭重更是沒有任何理由要推上斷頭臺了。他與傅容皆是蕭重的學生,對這個老師瞭解頗深。他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罷了,也曾有心與自己貪得無厭的父親相敵對,但終究卻不是塊玩政治的料,三倆下便被蕭壬何收拾得服服帖帖。自那以後,蕭重便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文人,在翰林院裡編纂各種大部頭的書籍,在皇子教習所裡給他和傅容孜孜不倦地講課,偶爾也去太學裡給太學生們講一講四書五經。
直至今日,皇上對這位老師仍舊心存感激,沒有蕭重當日的悉心教導,便不會有現在的他。但即便如此,國公案的時候,他還是力排衆議,將蕭重推上了斷頭臺,這其中也有傅容。傅容長跪不起爲蕭重求情的時候,他在殿內偷偷地打量着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人。他跪得畢恭畢敬,一心只願他收回成命。他冷眼看着這一切,心中知道傅容到底還是並不十分了解他。是,他想成爲一代明君,但是他亦有巨大的野心,他要絕對的權力。可蕭家的人在朝爲官一日,他便沒法子擁有絕對的權力。所以,蕭家的人必須死,追隨蕭氏一族的人,也得死。
那時候,他殺到手軟,但心中並無任何驚懼或者愧疚。他幾乎對朝堂之上的每一個人都動過殺心,甚至也曾想過手刃肅親王,最後卻被母后勸下了。
國公案期間,他未曾踏足過後宮半步,自然也不曾去瞧過母后一眼。但是肅親王公然和他叫板的那一日,母后卻素衣素服來見他了。
他紅着雙眼拜見了母后。
當年的瓏妃,今日的西太后坐得端莊,淡淡地說道,“你要殺誰我管不着,蕭淑妃也好,蕭氏一族也罷,殺便殺了,不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他有些摸不着頭,難道母后特地來見自己一面便是爲了說這句話?
太后頓了頓才亮出了自己的來意,“但是隻有一人,你動不得。”
他擡起頭,定定地看着母后,並不做聲。
太后堅定而有力地說道,“肅親王,你萬萬殺不得。”
他的雙眼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今日早朝之時,肅親王全然不顧及自己的身份與地位,與他撕破了臉大鬧了一通。肅親王現在還能有口氣在,他的度量已經可見一斑。
太后起身,握住了他攥緊的拳頭,“他是你的親叔叔,殺不得。”
他依舊不做聲,太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個好孩子,現在也是個好皇帝,你該知道輕重。連親叔叔都敢下手的人,這往後誰敢聽信於你?”
母后所言他又何嘗不明瞭,但他卻不甘心。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任誰來挑戰他的權威便都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就算是親叔叔又如何?
“民心難得卻易失。”母后留下了這句話後便離開了。
他輾轉反側了一宿,第二天早朝的時候,滿眼血絲。他掃視了一眼大殿之上跪着的文武百官,竟沒有肅親王。他不禁勃然大怒,但一宿未睡的他該是憔悴了,就連怒火也只是星星點點罷了。不來也好,免得見着心煩。
朝堂之上彼時仍有人不斷地站出來替蕭氏父子求情,他想也不想,斬釘截鐵地全都推出去斬了。至於肅親王,既然殺不得,便關起來好了,一直關到你的獠牙和利爪都不再尖銳便好。只是,這究竟得關到什麼時候呢?
他一身都被這夜色浸透得清涼,回到了乾清殿後,喜公公奉上了一杯熱茶讓他暖暖身子。他只喝了一口便擱在了案邊。
他把陳琛的密函又翻出來看了幾眼便就着宮燈燒得一乾二淨了。
肅親王,蕭墨遲,他們再折騰,也不能折騰出自己的手掌心去。
邊關遞進宮來的摺子就在他的手邊,他已經看上了許多遍了,卻一直不曾批覆。這摺子依舊是出自傅容之手,言簡意賅,條分縷析,令人看得分明。他卻總想從其中看出點旁的東西來。連日來的孤獨讓他越發懷念與傅容當日的情誼,他是一國之君,都這般放不下這段情誼,那傅容自當也放不下才是,但是這一份又一份的奏疏裡,他卻只能讀到君君臣臣而已。
他提起硃筆開始批覆,臨了添了“珍重”二字。他又多看了幾眼,深覺不妥,卻也無力再塗抹乾淨,就這樣便罷了。
這批覆快馬加鞭地傳到傅容手上已是三天之後。一臉倦容的他掃了一眼批覆,目光突然膠着在了“珍重”二字之上,一時間竟難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他輕輕地撫摸着這兩個字,許久之後才合上了摺子,放在了書案上最顯眼的地方。
夜色已深,傅容的心中徘徊着“珍重”二字,困頓之意一掃而光。他披上盔甲,準備巡視營地。纔出了中軍大帳便見到了傅柏年,他斜倚着帳篷,看着星空出神。
傅容走到他的身邊,行了一禮,“先生還不去歇息?”
傅柏年擺擺手,並不說話,而是指了指天空。
傅容依言看向天空,脫口而出道,“箕星好風,畢星好雨。”
傅柏年點點頭。兩人默默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後,並肩走進中軍大帳,鋪開了地圖。
這陣子,傅容和其餘的先鋒們一直拼死追剿敵人的騎兵,漸漸地卻也看出了些名堂。這幾股騎兵與往日西域或北疆的進犯勢力完完全全不一樣。以前,西域或北疆但凡有人侵襲總是來搶糧食,搶了便跑得沒影沒蹤了。但這幾股騎兵非但不搶糧食,甚至也不騷擾百姓,只是來來回回地與守城士兵日日糾纏,待傅容集結了援軍追來時,他們又憑藉着己方馬匹健碩、騎術精良跑得沒了影蹤。可隔日,他們便又來上演了這一出,樂此不疲。
傅容察覺到這羣人竟不來搶糧食後,心中藏疑,暗中派出了十餘名輕功高手,向方圓五百里的荒漠中去打探敵人的大營究竟建在何方。既然這羣人不來搶糧食,卻又日日精神抖擻地來偷襲慶軍,總得有個大營藏在這大漠裡,提供給騎兵和馬匹所需的糧草。若能找到這大營,便可事半功倍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前幾天纔有人傳回密報,說在沙溝頭往西直去兩百里處的沙凹子裡便是敵人的大營,糧倉亦在其中。可這大營找是找着了,但是傅容卻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出手。
皇上下了旨,言之鑿鑿地要傅容領兵要清繳這批敵軍。傅容帶領着幾隊人馬深入大漠,兵分幾路,各自圍剿時刻準備進犯邊境城鎮的騎兵,但是收效甚微。更重要的是,這批騎兵戰線拉得很長,幾乎貫穿了邊境的全部城鎮。這樣一來,傅容應付他們的偷襲便已經是疲於奔命,又哪會找得到時機去偷襲敵軍大營呢?更何況,以現在的戰局來看,敵在暗而慶軍在明,慶軍的一舉一動都沒法子逃過敵軍的視線,想要分身去偷襲大營談何容易?
但如果有風,在這大漠裡,便是不一樣的情景了。
傅容雖年輕,但出生將門,自小便擅長觀星象。傅柏年的提醒讓他注意到這幾日大漠必有強風來襲。而在這大漠裡,一有大風便是漫天黃沙,即使人與人面對面站着,也不一定能看分明五官相貌。藉着這股風,想要去偷襲敵軍的大營,便並非不可能之事了。
傅容在地圖上標出了慶軍現在的駐紮方位,又將沙凹子裡敵軍的大營標註了出來。他定定地看着地圖上這兩處,只待風起,便可命人直搗黃龍。如此一來,敵軍偷襲邊關城鎮將再難以爲繼。
他與傅柏年又商討了一番細節之後,才各自歸帳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