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遲被古鏡川嚴加看管了半月有餘,憑他是賣乖討巧還是撒潑打滾,愣是不再讓他踏出魚莊半步。蕭墨遲沒轍,只得想盡了心思去鑽何守財的空檔,誰知這人喚做守財,門也看得頂呱呱,死活也沒讓蕭墨遲找出破綻。古鏡川大喜,竟破天荒地給何守財漲了薪酬,成爲了魚莊裡最爲火爆、最爲轟動的消息。
魚莊的上上下下精神爲之一振,都和逢年過節似的。可不是嘛,一向摳得要死要活的二當家的居然會給人漲薪水,可不是比逢年過節還要高興幾分嘛!
可是蕭墨遲卻無論如何都沒法子高興起來,甚至就連蹲在牆角跟與何守財聊天的興致都沒了。他把後院裡的花花草草折騰得半死不活之後,終於也把自己折騰得面黃肌瘦了。
東哥連連嘆氣,“少爺這是犯了相思病哪。”
蕭墨遲不吭聲,呆坐在後院的長廊裡,看着一池碧水被風吹皺,毫無表情。一個恍惚間,他彷彿在那粼粼碧波間看到了顧姑娘的清澈笑容,便也扯動着嘴角毫無生氣地笑了起來。
東哥又嘆氣,對着老黃說道,“黃伯,少爺別是着魔了吧?”
老黃淡淡地笑,“不妨事,少年人的心思嘛,還不都一樣。”
東哥的心依然揪着,老黃卻手別在背後,獨自去了古鏡川的書房。
古鏡川正坐在書桌前對賬本,一見老黃進來了,合上了賬本,推到一邊。往日遲健還在的年月裡,他便一直從不掩飾自己防着這對主僕的心思,而今更是如此。
“有事兒?”古鏡川的聲音十分生硬。
老黃也不客氣,更不介意古鏡川的態度,自顧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少爺看也看了半月有餘了,再不把他放出去只怕是……”
古鏡川不做聲,也不看向老黃。
老黃頓了頓繼續說道,“左右有我跟在少爺後頭,二當家的不必太過擔心。”
古鏡川依舊不做聲。早前天還黑着的時候,禾之晗悄悄地來過一趟,說是肅親王府並無任何異動,也不見皇上那頭有何指示或動靜,所以想來少爺誤闖肅親王府並無大礙。
古鏡川不再沉默,“解禁可以,零用還是得扣着。”
老黃對此並無異議,得了應允便離開了。
聽聞這一消息的蕭墨遲卻好似並沒有那麼欣喜若狂,依舊呆坐在後院裡,盯着那一池春水出着神。
東哥急了,也顧不上主僕之分,拖住了蕭墨遲的袖子便往大門走去,“少爺,好容易二當家的鬆了口,咱就出去透透氣,指不定就能又遇上顧姑娘了。”
蕭墨遲卻陡地生出了些許淒涼,“天大地大,這要去哪裡找呢?”京城的顧姓王爺便只有肅親王府一家了,這肅親王府既沒有,那又得去何處尋得顧姑娘呢?上一次他與顧姑娘偶然再相見卻又擦肩而過,這莫非是在冥冥之中暗示,二人並無緣分?
東哥服侍蕭墨遲多年,從未見過蕭墨遲如此消沉,竟被嚇得擠出了幾顆眼淚,眼巴巴地瞅着一邊的老黃,一臉哀怨的求助神色讓人無法不動容。
老黃淡淡一笑,朗聲說道,“大當家的一向疼少爺,他的在天之靈,定會保佑少爺尋到心上人的。”
蕭墨遲聞言,腦子裡卻想起了那一塊不相干的鴛鴦玉佩,心裡一陣輕鬆。也是,有遲老頭和孃親的保佑,定會順利找到顧姑娘的。蕭墨遲唰地一下便換了一張臉,笑嘻嘻地跟在東哥的身後出了魚莊。老黃雙手籠在袖子裡,不遠不近地跟着兩人。
蕭墨遲與東哥有說有笑、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兩人竟來到了抱月樓的樓下。蕭墨遲環視了一圈這周遭的一景一物,竟好似又憑空瞅見了顧姑娘的身影,不由得愁上心頭。
東哥一見,便忙打岔道,“哎呀,少爺,你瞅瞅,京城的春天也來了。”
蕭墨遲眉頭輕蹙,並不理會他。
抱月樓裡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這時扭着水蛇腰,甩着手絹,熱情地上前來招呼了。
“公子,進來玩玩嘛!”一名姑娘邊說邊把噴香的絲絹往蕭墨遲的臉上拂去。
蕭墨遲心下厭煩,正欲出言阻止推脫,不料有人朗聲喊道,“蕭公子,姑娘等你許久了。”
蕭墨遲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柳細細的婢女。蕭墨遲掃視了一眼簇擁在身邊的姑娘們,她們一臉悻悻然的神色全都退開了。蕭墨遲不便拒絕,只得跟在婢女的後頭進了柳細細的香閨。
東哥自然跟緊了少爺,老黃則依舊氣定神閒地跟在兩人身後的不遠處。
柳細細正在撫琴,見蕭墨遲進來便停下了,淡笑地看着蕭墨遲,“我瞅見公子在樓前徘徊了一陣子,自作主張請了公子過來清談,望蕭公子莫怪罪纔好。”
蕭墨遲迴以一笑,“柳姑娘哪裡的話。在這京城裡,能成爲姑娘的座上客可是天大的喜事。”
柳細細掩面輕笑,眉宇間卻有幾分落寞。
自從傅公子半月前匆匆離去之後,她便再未見過傅公子。她心裡掛念着傅公子,意興闌珊的她已經一連好幾日未曾見客了,媽媽對她是敢怒不敢言,而她只裝作自己並不明瞭媽媽的心思,依舊每日閉門謝客。她曾欲託人出去打聽一番,但是奈何卻遍尋不到值得信任的人。今日,她倚窗而立,冷不丁地看見了蕭墨遲,便又自然而然地懷念起了傅公子。她當下便吩咐婢女將蕭墨遲請了進來。既然這是傅公子上心的人,她少不得也要對他多花幾分心思。待傅公子再來的時候,她也才能不負所托。
柳細細埋頭煮茶,蕭墨遲則盯着窗外的景物。各懷心思的兩人都不曾開口,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線香的清香四處繚繞。
不一會兒的功夫,線香的味道中竄出了一縷嫋嫋茶香。柳細細雙手奉杯,“蕭公子,請。”
蕭墨遲微微頷首,接過杯子細細地抿了一口。他遲疑着問道,“不知蕭某可有幸再聽一回柳姑娘的《越人歌》?”
柳細細點頭,“蕭公子言重了,小女子才疏學淺,能入得了蕭公子的眼,是小女子的榮幸。”說完,柳細細便起身踱向了古琴。她的心中惦記着傅公子,一曲《越人歌》更顯纏綿繾綣,纏綿中卻又幾分淒厲,繾綣中又夾雜着無奈。
這曲子格外襯蕭墨遲此時的心境。他隨着柳細細的歌聲輕輕地打着拍子,每一下都似乎擊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就在此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抱月樓的樓下。馬車上的人正欲下來,卻突然停住了掀簾的動作,喃喃自語道,“這是她的《越人歌》。”
馬車外肅然站立的人正是武直。他並不答話,耳朵卻也豎了起來。他雖不近女色,但也知道這歌聲的難得和美妙。
“去打聽一下她今日的客人是誰。”馬車裡的人吩咐道。武直彎彎腰,便進了抱月樓。不一會兒的功夫,武直站在馬車邊躬身回道,“是蕭墨遲。”
“哦?”馬車裡的人沉默了半晌,又吩咐道,“去借紙筆來。”
武直領命而去,給抱月樓裡的一名龜奴塞了一錠碎銀子。這龜奴樂開了花,取來了紙筆後,又馬不停蹄地給武直把紙條傳進了柳細細的閨房。
柳細細一見熟悉的字跡,知是他來了,心下動容,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收起了紙條。
蕭墨遲不問紙條是何人遞進來的,卻問道,“柳姑娘可有不便之處?”
柳細細搖頭輕笑,“無甚大事。”
蕭墨遲遂不再追問,話鋒一轉又回到了《越人歌》上,“柳姑娘的琴彈得好,曲子也唱得好,真是讓人……”
柳細細在風塵中求生,自然閱人無數,心思也通透得很,聽出了蕭墨遲話語中的無奈之意,便問到,“蕭公子莫不是相思成疾?”
蕭墨遲愣了愣,低頭笑得靦腆,頓了許久卻又緩緩地點點頭,臉上的笑容雖未淡去,卻有了幾分苦澀。
柳細細見狀,不禁心有慼慼然。她小心地掖了掖藏在袖子裡的紙條,更有種同病相憐的苦惱。她本欲舉杯與蕭墨遲共飲,好一道排遣一下心中的抑鬱之情。只是,這樣的話若是由她這樣一個風塵女子說出來,少不得惹人恥笑、落人口舌。
柳細細沉默不語,蕭墨遲卻尋思着問道,“不知柳姑娘這曲子又是爲誰所唱?”
柳細細一驚,“蕭公子何出此言?”
蕭墨遲不答話,打着拍子,輕哼着《越人歌》。柳細細也不催促他,靜待他的回答。好一會兒蕭墨遲才答道,“柳姑娘的曲子唱得動聽、動情,但是心中若無人,這曲子卻只能動聽,而不能讓人動情。”
柳細細輕笑,竟有些自暴自棄地說道,“我本風塵中人,又豈會有非分之想。”
蕭墨遲想也沒想便反駁道,“風塵中人又該如何?七情六慾誰都免不了。更何況,姑娘才情出衆,切莫輕賤了自己。”
柳細細心下感激。自從家門敗落,走投無路的她淪落風塵之後,雖是貴爲抱月樓頭牌,每日引得一衆達官貴人爭相爲她擠得頭破血流。但是她又豈會不明白,那些人不過是垂涎她的美色,將她當做玩物罷了。畢竟,她與他們有着雲泥之別,她又豈會癡心妄想能贏得他們一絲一毫的尊敬呢?
眼前的這人卻並不如此,話語誠懇,毫不作僞,與她平等相待,不得不令她心生感激之情。若不是爲了傅公子的緣故,這人倒真可以引爲知己。
蕭墨遲又略坐了會兒便離去了。
柳細細見他走遠,合上屋門,掏出傅公子的紙條,又細細地念了一遍。她的動作輕柔無比,就好似這手中捧着的是價值連城的珠寶一樣。
“意探深閨路,聞有座上賓。
蕭郎是路人,魚腸傳尺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