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心中微震,象傅漢卿這樣懶散到天塌下來也不願理會的人,會有這麼迅捷的反應……
他心中一嘆,口裡只得苦笑一聲:“我只是在很久以前,查舊檔時,無意中瞄到了一點,我自己一向是好學生,考試從來名列前茅,從沒有想過會不能通過,會要臨時改題,所以,也根本沒細看。要不是你剛纔提起改論題,我甚至不會記起這事。”
傅漢卿悶悶地低了頭,懶洋洋不想再說話了。
容謙深深嘆息:“阿漢,你這個論題,雖然確實很難,但你也應該至少盡力一點吧。每一世,電腦都會根據我們選題,參考我們的意見,爲我們選擇出生環境,選擇所會接觸到的人。因爲你的論題緣故,電腦會刻意讓你很容易地接觸到許多性格冷漠極端的人,這些人都可以是你的論文對象,但前題是,你必須同他們互動啊,就象輕塵,如果不自己主動爭取,就算電腦讓他生在皇帝身邊,皇帝也不會愛上他,就象我,如果自己不用心,不努力,人家要死的皇帝也不會把自己的兒子交給我。你的論題關係到愛情中的一切負面情緒,你至少要先沾上愛情的邊,無論是自己愛上別人,還是讓別人愛上你,都要努力的,你不能每一世,只閉了眼,想着怎麼吃吃喝喝啊。”
傅漢卿覺得有些冷,用力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嚅囁着說:“張敏欣給我的資料裡,那些小受……”
容謙最後一點耐性用光,氣急敗壞一掌推過去:“你都受了這麼多世的教訓了,還真把那個瘋女人給你的小說情節當真,還以爲,小受什麼也不用做,就有一堆萬能小攻,無緣無故看上他,然後包吃包住包養啊?”
傅漢卿順着他的勢子,被推倒在牀上,慢慢地搖頭:“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些都是假的,可是,我始終不明白,什麼是愛?故事裡的愛,永遠都是同生共死,經常是滿天鮮血,滿地苦難,經常是你爲我挨刀,我替你受虐,可是,這些事,我都曾經歷過啊,不過,基本上都是我替別人挨刀,沒有人爲我受虐。而且,如果這樣就是愛,愛是不是太簡單了呢?而現實裡……”
他更覺得遲疑了,身歷幾世,世情是見多了,但愛情,卻沒有什麼機會真正接觸的。
第一世時,狄飛和白驚鴻之間是愛嗎,爲何那麼多彼此的折磨和疑忌。
以後幾世之中,那些佔有他,關押他,凌辱他的人對他有愛嗎?爲何只有傷害和獨佔。
那些大人物們身邊有的是妻子,侍妾甚至男寵,他們之間又有愛嗎?
他有多少次看着這些人,翻臉無情,把枕邊人隨意殺戮呢?
第五第六世,也曾以平凡容顏,平凡身份,生於民間百姓家,也見過平民的婚姻,亦沒有見到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愛情,看得多的,不過是湊和着過日子。男人娶妻,多爲傳宗接代,女子嫁夫,多爲穿衣吃飯,也有夫妻反目,也有妻子下堂求去,也有丈夫寵妾滅妻。
平民人家,忙於生計,苦於衣食,基本上,也根本沒有什麼時間精力去談情說愛。
愛情,到底什麼纔是愛情,他要怎樣才能完成他的論文。
容謙也皺眉想了半日,這才輕輕道:“對於你來說,挨刀,甚至被殺都太簡單了,算不得什麼大愛,我想,如果有一天,你肯甘心爲了某人高興一些,自己不睡覺,那麼,就算愛上那個人了。”
傅漢卿打了個寒戰,抱緊被子把自己裹住:“我情願永遠不要愛上一個人。”
容謙覺得自己一向是好性情的人,怎麼就會被這個同學,氣到耐性全失呢:“不行,你一定要學會去愛,至少懂得去感受別人的愛……”
傅漢卿眯起眼睛,以手掩口,打着呵欠,做渴睡狀。
容謙又好氣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語氣:“乖,聽話,其實愛一個人是很美麗很快樂的事,愛也並不象你想得那麼難,就象輕塵,可以去愛他的君王,就象我也會愛那些我所保護教養的孩子。父愛,母愛,友人之愛,情人之愛,這都是極美好的感情……”
“可是,難道不是欺騙嗎?”傅漢卿懶洋洋,眼睛似閉非閉,整個人在牀上蜷作一團地說。
容謙一怔,說不得話。
傅漢卿閉着眼接着道:“因爲論題而去愛,因爲要過關而去愛,因爲電腦選擇了個合適的人,然後去愛,這是愛嗎?這不是欺騙,不是利用嗎?”他睜開眼,眸子依舊澄澈“我不喜歡,我不能夠,我……”
他沉默着,沒有再說下去。
容謙怔怔坐在那兒,半晌無言。
是利用嗎?是欺騙嗎?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此時竟不能做答。
他只是低下頭,輕輕看着自己的雙手,是利用嗎?
那小小的,軟弱的生命,交到他的手中,被他細心地呵護,慢慢長大。
是欺騙嗎?
那些呼喚,那些依靠,那些曾經相伴的歲月。
人間大愛,是可以事先選好一個目標,確認一個目的,然後按部就班地去完成的嗎?
他一動不動地坐着,安靜地回憶着數世過往,那一張張曾天真的笑顏,那一雙雙曾經清澈的雙眼,那一次次伸向他的小小手臂……
然後,他微笑。輕輕地答。
“阿漢,那些情感,是真的。”
極淡卻極柔的光彩在他眼底眸間悄然閃動“也許我是抱着目的,抱着私心而來,但當那一個個孩子被交到我手中時,我是真心地去愛護,去守衛的。這其間,我交付了真情,我盡了我所有的力量,阿漢,我可以無愧地說,也許我利用了他們,但我從不曾欺騙他們。我想,輕塵也是一樣的……”
他擡首,目光變得遙遠:“電腦只能爲我們挑選可能成爲研究對象的人,但不能強迫我們確認。如果我們自己覺得不合適,是可以自行換人的。輕塵不是因爲選擇了那些帝王才愛上他們,而是在同他們的相處中,覺得他們是可以愛的,是應該愛的,所以才愛上他們,才使他們成爲研究對象的。就象是古代男女間的婚姻,大部份人,成親前從未見過面,然而,成親後,他們幾十年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這其中,除了責任之外,也一樣有愛,先成親,後戀愛,這樣的故事,並非不可思議。”
傅漢卿聲音極輕極輕地說:“可是,會傷心的吧?”
容謙又是一怔。
傅漢卿只是在牀上躺着,頭也不曾擡一下,看也不曾看他一眼,輕輕地說:“一次又一次,你和輕塵,都是傷心的吧?因爲愛了,所以傷心的吧?”
容謙吶吶而不能答,這個小樓最出色的學生,卻被自己最懶最白癡的同學,問得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會傷心的吧?
你和輕塵?
容謙默然無語。
輕塵,輕塵?
幾世情愛,幾世磨折,每一次瘋狂的報復,每一次瀟灑的離去,同學們都責難他太過份太狠心,有誰問過他,輕塵,你,也會傷心的吧?
那麼,我自己呢?
小容,你自己呢?
每一世被負,都從容而去,每一世背叛,都微笑面對,總是平靜地反省自己的錯誤,總是寬容地去爲對方分辯。
同學們說,老好人小容,聖人小容,模範生小容,道德化身小容……
可是,你傷心過嗎?
小容,你傷心過嗎?
他低頭無語。
記憶裡,每一張天真的笑顏,都會變得陰沉冷漠,每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會變得深沉冰冷,每一隻曾緊緊抓住他的手,都會毫不留情將他拋棄……
小容,你傷心過嗎?
他低着頭,怔怔望着自己空空的雙手。指間,彷彿還帶着溫暖。小小的燕凜,就這樣被他一路抱着送回宮去。耳旁,彷彿還有那孩子的笑聲,可是,總有一天,那個孩子,也會用同樣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用同樣猜疑的神情面對他吧?
忽覺深深的疲憊入骨而入髓,他閉目,握拳,良久才一點點張開五指,眼神復又平靜而冰冷。
如果註定一定要失去,那麼,爲什麼不由我自己親手來安排這一切。
如果註定總會有背叛,那麼,爲什麼,不讓我自己來推動這背叛。
也許,這樣,我纔不會傷心,也許這樣,我才真的可以不去怪他,恨他……
一時間,思緒紛亂如麻,而他只迷茫地望着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這樣對他也好吧。他現在過份依賴我,對於國家,對於他自己,也並不是好事吧。無論如何,這一世,也不該再重蹈覆轍了,總該讓他可以做一個成功的君主,安然渡過一生吧。”
一瞬間,他的心緒紛紛亂亂,卻又聽得身旁阿漢聲音極輕地說:“我,不想傷心……”
他一怔,回首,低頭,卻見傅漢卿在他走神的時候竟已睡着了,只是仍喃喃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傷心……我看過你們傷心……我不想傷心……”
容謙苦笑。
原來,輕塵的絕情是傷心,我的大度是傷心,只是我們全都不知道,唯有一個懶散不經世情的傢伙看出來了。
原來,我和輕塵,自命聰明絕頂,自謂瞭然人性,自以爲可以玩弄人心,到頭來,我們傷了心,卻自己不知道。
可是……阿漢……你不知道人間世情,你不瞭解人性一切負面情緒,你甚至不懂愛,不懂傷心,所以,你傷了心,你卻完全不知道……
爲什麼當年你一夢六十年,爲什麼以後數世,你再不象第一世那樣,傻乎乎地試圖愛上你的主人,爲什麼你聞論題而色變,聽愛情則搖頭,爲什麼我一和你說到正事,你就疲倦得立刻睡去……
阿漢,我們什麼都知道,卻不知道自己傷了心。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自己傷了心。
容謙坐在牀頭,看着沉沉入夢的傅漢卿,眼神複雜至極,幾番伸手,想要叫醒他,卻又長嘆着搖頭放棄。
阿漢,這樣的論題,的確太難太苦,無論成功於否,難免傷心。
你不想做,也就罷了。
或許,你曾經的疑問是對的。
這樣的歷世,這樣的論文,是否真有必要。
爲什麼你不能照你想的那樣單純的生活,卻一定要被制度逼迫着在紅塵間翻滾反覆呢。爲什麼你不能做一個單純的孩子,卻一定要在學校,在教授,在同學的要求下,悲哀地長大?
做爲好學生,容謙第一次置疑學校的制度,一時間心亂如麻。起身反覆踱步,復又來到案前,提筆寫下了傅漢卿的論題,自己怔怔望着,久久發呆。
傅漢卿在燕國宰相的牀上睡了一晚,只是並不覺甜美舒適,倒似做了一晚噩夢,偏偏醒來之後,茫不可憶,唯一記得的,是夢裡那極不舒適的感覺。
而那張牀的主人,則一個人對着桌子上的論題,發了一夜的呆,苦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破此死結的辦法,只得長嘆放棄。
相府上下人等,都知道有個長得還算英俊的男人,在自家相爺的牀上過了一整夜,第二天,看那人臉色灰敗,好象腰痠背疼地走出來,自然又免不了許多私底下的竊竊私語,神奇想象。
而本來打定主意,大大方方讓傅漢卿去和自己小樓的同類密聊的狄一和狄九也沒想到,這二人居然一聊一整夜,而且還是在一間臥房裡,所以第二天看着傅漢卿的表情,也就有些詭異了。
狄一好奇的眼神和狄九極之陰沉的表情,都讓這一夜過得極不舒服的傅漢卿感到很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