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漢卿用被子將自己牢牢地保護起來,自己縮在溫暖的安全空間裡,堅決不接受勸導。只是感覺到有一隻手拉着被子,力氣漸漸大了起來。
傅漢卿趕緊也拼命用力捉緊被子,以避免被人侵入溫暖的私人睡眠空間。
狄一用力扯了幾下,忽得回過神來,自己這麼一個受了二十年苦訓,學足所有殺人伎倆,權謀手段的人物,居然在這裡陪個小孩子般的人玩扯被子游戲。
他停下手來,失笑道:“行了行了,別矇頭了,我不和你說天王的事,我自己有事求你。”
傅漢卿抱着被子居然縮得更緊了,連答也不答他一聲。
狄一爲之氣結:“一點也不麻煩,不會影響你睡覺偷懶。”
傅漢卿一把掀開被子,爽快地說:“什麼事,我一定幫忙。”
狄一一時之間不知該氣該笑,瞪眼望了他半日,方纔笑一笑,側身坐在他身邊,淡淡道:“給我一個名字吧?”
傅漢卿怔怔望着他,眼睛眨啊眨,明顯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狄一微微一笑,帶點淡淡的苦澀卻又有更多的輕鬆:“我想要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不是已經有了名字了嗎?”傅漢卿迷迷茫茫地問。
“那只是一個排名,一個符號,符合要求的任何一個影衛都可以叫做狄一。”狄一淡淡地解釋,語氣中,居然聽不出悲痛“我覺得,現在我也勉強算個人了,是人,總該有一個名字?”
“爲什麼找我呢?”傅漢卿依舊不解“取名字不應該找很有學問的人嗎,要麼就由自己的親人……”
話說到一半,醒悟到狄一沒有親人,急忙閉上嘴。
狄一嘆了口氣:“我也估計找你可能是個錯誤的選擇,但眼前,我實在找不着可以爲我取名的親人或重要的人了……”他略帶鄙視地掃傅漢卿一眼“你雖然不太合格,但也總比沒有強。”
傅漢卿抓抓頭,遲鈍的腦袋沒法開動起來,愣了半天神才道:“我覺得狄一很好啊,簡結方便……”
狄一似笑非笑望着他:“是狄一好,不是你懶得想?”
傅漢卿乾笑兩聲。
狄一搖搖頭,眼神卻始終是溫柔的:“好,那我就叫狄一。”
傅漢卿愣愣看着他:“你本來就叫狄一。”
狄一冷冷笑笑:“以前那只是一個任何影衛的代號,而現在……”他語氣一頓,又復笑笑。同樣是笑,此刻的笑意卻讓眼睛裡都帶點淡淡暖意。
“這是屬於我的名字。”語中略有謂嘆之意“這是我有記憶以來,唯一一個只爲我而存在,只屬於我的東西。”
看看傅漢卿仍有些迷茫的表情,心中略略嘆息,儘管,這唯一隻屬於他的東西,也不過是硬討來的,給他的人,還這樣迷茫無心。
即使明知對方也許不能理解,他還是凝視傅漢卿,輕輕地,鄭重地說:“以後我就叫做狄一,這個名字,我永遠不會更改。”
傅漢卿還是遲鈍地望着他發呆。他本來就是叫狄一啊,這麼鄭重說半天,好象什麼事也沒改變的啊。可是,爲什麼卻覺得狄一身上確實是有一些變化的。
那種釋然和輕鬆,就算遲鈍如他也感覺得到。
他愣了一會兒神,忽得到:“如果狄九也能有一個自己的名字,他會不會不再這麼不高興。”
狄一一怔,望向傅漢卿。看不出來啊,你還算有良心啊,居然還能想起狄九啊。
傅漢卿被他看得有些身上發寒,重新往被子裡縮。
狄一嘆息着搖搖頭,掏出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打開車門,出去了。
狄一除了單獨和傅漢卿呆在一處時,平時臉上都戴着面具,在人前又一向淡漠肅然。莫測高深。這幫弟子們對狄一都有點兒敬而遠之。這回一見狄一從車裡出來,不知不覺都控馬向兩邊讓了讓。
狄一拍拍車轅上正在駕車的凌霄,做個手式。
凌霄把繮繩遞到他手中,自己一躍到旁邊一匹馬身上。
狄一自己親自駕車控馬,然後,淡淡喊一聲:“天王。”
狄九最近雖然象一塊會行走的萬年寒冰,對誰都懶得答理,但狄一的身份較超然,狄九也沒法不給面子,聞言只略略挑眉,直接在馬上掠到車上:“什麼事?”
狄一微笑,拍拍車轅。
狄九一語不發坐下來。
狄一一邊趕着車,一邊輕聲道:“今天我有名字了。”
狄九一怔,側目看他。
狄一目不斜視,望着前方:“就叫狄一。”
狄九微微一皺眉:“你出什麼毛病了?”
狄一笑道:“他爲我取的名字,你知道他有多懶,哪裡肯多想,就拿了現成的名字給我。”
狄九語氣冰冷:“跟白癡在一起太久了,你都變得有些白癡。”
狄一也不惱怒,淡淡道:“我有了名字,你什麼時候,讓自己有一個只屬於你自己的名字?”
狄九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了:“我對自欺欺人沒有興趣。”
“是欺騙自己,還是放過自己?”狄一輕輕問“我已經放下,你呢?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從牢籠裡掙脫出來?”
狄九冷笑:“你真的以爲,你已經不在牢籠中了嗎?”
“牢籠也許一直都在,但如果我們自己覺得不能掙脫,不想掙脫,也不敢掙脫,那麼,就算是紙做的籠子,我們也打不破。”狄一淡淡道“就象我們,不怕死,卻怕被引發禁制,不怕酷刑,卻不敢背叛神教。不怕一切危難,卻沒有勇氣去對抗命運?是當年設立影衛制度的第一代明王太聰明,還是我們太愚蠢,太膽怯?”
狄九有些不解地看着狄一,眼神甚至略帶譏嘲。果然是想通了,果然是放下了。雖然不明白,這傢伙到底是爲什麼發生這麼大改變的。只是一個殺手忽然變成聖人,四處開導人,這變化是不是也有點過了。你我之間,有這麼大的交情嗎?我的心境,需要你來關心嗎?
狄一自是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輕輕一嘆,這才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四十二是怎麼死的?”
狄九眼神微凜:“你想說什麼?”
狄一沉默,唯有嘆息。
四十二當年在通過考驗任務時,受重傷暈迷荒野,被一個美麗女子所救。那女子日夜照料,片刻不離,纔將四十二從鬼門關前搶回來。狄一和狄九奉命尋找他,並殺死一切知情人。當他們找到四十二,並表露殺人滅口的任務時,四十二挺身攔在女子之前,然而,狄一和狄九就這樣眼看着,那無情的劍鋒從四十二身後戮入,直穿過胸膛,眼看着四十二那倏然驚悟後,絕望痛苦仇恨到極點的面容。
整件事,就是一個考驗。四十二以爲重傷逃離已是完成了任務,卻不知道,最後的相救相守相依相知,纔是這次考驗的內容。
在影衛中,四十二不是第一個因貪戀溫情而死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影衛的訓練中,有無數種方法,可以磨滅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情感。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與事,可以比神教的命令更重要。不可以軟弱,不可以動搖,不可以貪圖親情友情愛情。不可以信任別人,不可以貪戀溫暖。他們是不見天日的影衛,除了神教,他們一無所有,除了命令,他們沒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人與事。
能活到最後的影衛,已經不可能再被任何真情所打動,即使有所觸動,也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對,不敢去接近,因爲,沒有人知道,那些美好的東西,是真還是假,是幸運,還是陷阱。因爲,沒有人,願意再去蹈無數舊人的覆轍。
光明與黑暗,從來不相容。骯髒的癩蛤蟆,日日在泥濘中生活,就算有一天,泥濘中長出了一朵最美麗的鮮花,癩蛤蟆也仍然是癩蛤蟆,不會因爲鮮花而變得更美麗或更高貴,如若那泥污中的癩蛤蟆竟爾貪戀起鮮花的美麗,陽光的明媚,那麼,永無盡頭的地獄,就展現在眼前了。
“你想說什麼?說我膽怯,說我多疑,說我被曾經見過的舊事給嚇怕了?”狄九冷笑“你不是我,少用你那慈天憫人的噁心語調來和我講大道理。我們絕情絕義,爲了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們無心無情,爲了活下去,曾親手殺過多少一起長大的夥伴,現在你要告訴我,你搖身一變成了聖人,並希望我也和你一樣當聖人不成?”
他側目,冷眼看着狄一,眼中即有萬年不化的冰雪,卻也有地獄中焚盡人心的烈焰:“我不是你,我想要一個名字,但那不是乞討來的,也不需要別人來施捨恩賜。我的名字,應該是我自己爲自己選擇,我的命運,應該在我自己手中。你不是我,你永遠不會了解我的心情。”
“要證明自己未必一定要教主的虛名權位。其實到目前爲止,你手中的權利,並不是比教主少,而且,萬事由他在上頭頂着,你也不需要象歷代教主一樣,時時與諸王彼此算計,動則爲爭權內鬥。這一路行來,你做了所有教主該做的事,你得了上下許多人的心,你爲各處分壇都解決了無數問題,這一切的實績還不足以讓你認同你自己的努力你自己的實力嗎?”
狄九冷笑:“我現在的權力雖等同教主,但我畢竟不是教主,這都是教主所賜,他也可以隨時收回,我爲什麼要把自己的一切,交託到別人手上。我是做了很多事,但那也不是爲了替他替神教出力,也不是爲了幫助我們分壇的弟子,我盡力做事,是爲了顯示能力,我親近下屬,是爲了收攬人心,我全力推動演武會,是因爲我知道,此事若成,做爲倡議者的我,將會擁有永垂武林史的美名,和絕對超然的名望地位,我的一切爲的都是……”
“爲的是什麼也不是很重要啊,重要的是,你做的事,真的幫到很多人啊。”接口說話的,居然不是狄一,而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傅漢卿。
本來狄一和狄九坐在一起說話,神色又如此肅然,其他人早就知機,策馬避得遠遠,以保證自己的小命不會因爲聽到不該聽的一言半語,莫名其妙就消失掉。
唯有傅漢卿在馬車裡靠得最近。他雖嗜睡,但從昨天一大早,一直睡到剛纔醒過來,也沒可能立刻又睡着過去。所以一個人正瞪着眼躺在馬車裡頭髮呆呢。
他的內力那麼高,耳力當然差不了,馬車外頭說的話,他居然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的大腦長時間處於呆滯狀態,外頭的人不管說什麼,他都木木地聽而不聞,腦子根本不思考。
也就是因爲狄九說最後一段話時,語氣漸有激憤肅殺之氣,略略驚動了他,這才定了定神,勉強聽明白這意思,脫口就接出這麼一句話。
馬車外的狄一和狄九都是一震,眼中多有驚色,一起回過頭來。
他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對傅漢卿不加絲毫防備,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談論如此不宜讓外人聽到的話,他們居然誰也沒多想過,要避傅漢卿。
等到這一句話入耳,二人才倏然驚覺,彼此都對自己這種詭異的心態感到震怖。
狄九瞪了狄一一眼:“他怎麼沒在睡覺?”
狄一悶聲不吭。
狄九哼了一聲,探身進了馬車,冷冷望傅漢卿:“你聽到多少了?”
“我仔細聽的就是你最後那段,其他的話,我知道你在說,卻沒聽你在說什麼。”傅漢卿也沒注意自己說出這句話後,狄九神色略略放鬆,只一逕道:“其實我覺得做事的動機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麼?你在趙國的交待安排,讓以後趙國分壇的弟子都不用去和人家打架了。你在戴國做的事,讓戴國各大分壇的弟子,都不必擔心械鬥拼殺了。你救了很多很多人的命,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很壞。”
狄九冷聲道:“你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你以爲,少殺幾個人,就太下太平,少打幾場架,就世人安樂了?你真以爲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主意,能救多少人。在趙國,我聽從你的意見,讓他們以後有紛爭直接求助於官府,那是因爲那裡的分壇是以商人身份做事的。在戴國,我幫你推廣演武會,使將來少了很多殺戮,那是因爲戴國武人地位極高,與朝廷關係較親密,所以沒有什麼人敢過於胡作妄爲。你以爲在別的地方都這樣嗎?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分壇分堂,介入的武林紛爭中,與別的門派幫會,拼得你死我活?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弟子,爲了推廣神教勢力,殺人殺得血流成河?你知道,我們又有多少弟子,因爲身爲神教中人,而被別人殺戮清剿,死傷慘重?你又知道在那些大力肅清神教的國家裡,在那些嚴厲管制武林中人的國家裡,我們的弟子們爲了讓神教生存下去,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他望着那隨着他的話語,漸漸皺起眉頭,漸漸露出煩惱之色的傅漢卿,語氣愈發冰冷:“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你根本不明白,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有多麼艱難,你真以爲,就憑你時時處處做做爛好人,偶爾出點兒不着邊際的怪主意,就可以救所有弟子,就算盡了所謂教主的職責了嗎?”
傅漢卿被他訓得連頭都低了下來,半響才問:“我們下一國去哪?”
狄九正罵他罵得氣勢如虹,被他這一打岔不由愣了一愣,好端端的,這人怎麼忽然問起跟話題完全無關的話。
“去齊國?”狄九雖然不明白,倒還是順口給了他答案:“正好夜叉王也在那裡,你也該見見。”
“戴國不是靠着燕國嗎?我們爲什麼不去燕國?”
傅漢卿以前幾乎從不對行程提出任何意見,萬事都是狄九指哪去哪,讓幹什麼幹什麼的,這次一反常態,令得狄九越發訝異起來:“去燕國做什麼?當年教主狄靖曾經盜走燕國皇宮許多重寶,打傷過無數燕國大內高手,其中還包括一位王爺。燕國一直是剿滅我教最用心的國家,而且這一代燕國的攝政權臣主張控制民間武力,對武林人管束頗嚴格,我們在燕國的弟子多年來死傷無數,也沒正式建立起一個象樣的分壇,我們去那裡巡視是浪費時間。”
傅漢卿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可不可以先去燕國?”
“爲什麼?”狄九蹙眉問。
傅漢卿擡頭望他,目光明定:“因爲我知道你說的都很對,修羅教還有許多問題在,而我,也的確應該好好盡一儘教主的責任,想辦法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