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回來了。
他還照着以往的習慣,手裡拎着一條魚半斤肉,自是替何秀姐準備的。
風勁節怔怔望着那人布衣長衫,拎魚提肉地走過來,雖說這些日子這種情景暗中已看過不知多少次,此刻依然心酸。
不是心酸他形容枯槁,也不是心酸他腰背佝僂。
盧東籬的眼裡,是空的。
在風勁節的心中,盧東籬天生就該在公堂上決斷政務,在帥帳中思議軍機。他可以是青衣儒衫,卻自心憂百姓,也可以是布服粗衣,依舊志在蒼生。他應該是自有一種光華志魄,無論身處如何境地,也總有溫暖人心的熱力散發。
而現在,這個爲一個弱女拎來一條魚的落魄之人,他的眼裡是空的。他的神情是遲鈍漠然的。如同一支燃盡了的火把,只餘下冰冷的灰燼。
他已經不是一個“士”了。
他的心還在嗎?他的志向和胸襟在嗎?他要怎樣,才能讓他再活過來!
風勁節呆立不動,何秀姐倒是連忙迎了上去,一邊接過魚和肉,一邊輕聲說:“大哥,我遇上一位郎中。他說治不好病不收錢的,你就讓他看看好不好?”
盧東籬怔了怔,擡眼望望前方那個血紅色的影子。那個影子,和他曾見過的無數影子亦無不同,一樣模糊,一樣陌生。
他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但是,他還不及做出別的更明確的拒絕表示,那個人影已是大步靠了前來。盧東籬自閉已久,對周圍的一切反應都非常遲緩。等他覺出不對,凜然心驚,想要避開的時候,那個人影已經湊到了他眼前,一探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來來來!別擔心!治不好我不要錢的哈哈,你這病要是少見的疑難雜症,我就是治好了也不要錢!不治白不治,治了也白治,你還推託什麼?”
那聲音響亮而不容置疑,那掌心傳來的力量溫暖柔和,卻無可抗拒!他竟是身不由己地被拖着走。
何秀姐只道是盧東籬答應了下來,正在配合醫治,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高高興興跟着進門。甚至沒有注意到,怎麼也不該是那個郎中一馬當先,一點也不見外地拖着盧東籬一路往屋裡去吧?
進了門,風勁節更是自來熟,一把將盧東籬摁在椅子上,隔着桌子,自己坐在他對面,換了他的左腕壓在桌面上,診脈!
盧東籬心中驚怒難言。從頭到尾,他都沒想過要接受治療,然而,從頭到尾,他沒有機會表示一點反抗,也沒有力量來反抗。他也是和風勁節練過武的,雖然不是高手,等閒四五個大漢也是奈何他不得的。但此時明明只被人抓住右手腕脈而已,從那裡傳來的內息,卻是牢牢壓制了他,讓他全身都不能動。
盧東籬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雖然驚怒,卻不慌張,面上更是絲毫不露。他遁世已經幾年了,早不再是當年那個盧東籬。只要他自己不承認自己的身份,眼前之人無論是何居心,總也可以應對。所以他倒是放開了心懷,只是安然。
風勁節也是無可奈何。照盧東籬這種不愛惜自己身體的心理,想要讓他乖乖接受治療,那是不可能。既然他已經咬牙現了身,便不能再拖延,所以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霸王硬上弓了。
他一邊給盧東籬把脈,一邊悄然放出一絲內息,慢慢遊走盧東籬全身經脈,同時近距離仔細觀察盧東籬的氣色,漸漸地,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了。
何秀姐站在一旁,看着這郎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神越來越兇狠,不覺心驚膽跳起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問出一句:“先生,他病得重嗎?”
風勁節咬牙切齒,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砰地一聲巨響,嚇得何秀姐連退了三步。盧東籬側頭看到,微微變了臉色。
風勁節騰得站起來,指着盧東籬怒罵:“這幾年,你到底是怎麼折騰自己的?好好一個身子,竟然給糟蹋得這樣千瘡百孔!”
他這一放手,盧東籬倒是自由了,可是還沒來得及動彈呢,就被人這劈頭蓋臉地一罵,整個人都傻了。
這人……這人的語氣……怎麼這麼……
他還在目瞪口呆,風勁節已是臉帶寒霜,回了頭望何秀姐:“你與他是什麼時候成的夫妻,在一起多久了?你們成親之前,他的飲食起居如何,成親之後,又是如何?”
何秀姐被他這兇狠的樣子嚇得發抖。她與盧東籬在一起的時間嚴格來說,只有半年。可這話說出來,兩人夫妻相稱,外加剛出生一個小孩的事,就扯不清了。
呆了一會兒,她才結結巴巴道:“我們成親後就在一起了。他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只是自成了親後,他的衣食起居,都是我打理照料的。雖……雖然不算好,但是我已經盡力了。就是這幾個月,我們到處飄泊,我也……我也沒有讓他在衣食上受過委屈慢待,我……”
風勁節長嘆一聲,忽然站了起來,對她深深行了大禮:“夫人,多謝你救他一命。”
何秀姐連忙側了身避開,低了頭,雙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揉搓,竟是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她一個莊戶人家的女兒,怎麼敢被稱夫人。這一禮她更是受不起,明明是大哥救了她母子二人的性命,就是現在也仍然是她在拖累他,這個謝字,她真的當不起。
盧東籬忽然站起來,伸手指指何秀姐,再指指外頭的竈具,又復指指剛被秀姐掛起來的魚和肉。
何秀姐回過神來:“先生請您先給我當家的看病,我這就去做飯,晚上您一定要留下一起吃啊!”
說完,她便急急忙忙拿了魚肉,到外頭忙活去了。
盧東籬這才伸指,徐徐在桌上劃出三個字:“你是誰?”
風勁節怔怔望了他一會,才苦笑出聲:“我還能是誰呢?盧東籬!”
被一語叫破身份,盧東籬的神色也沒有什麼變化。一個混吃等死的瞎子啞巴,區區落魄殘疾之人,哪裡有資格得來異人的關注。只有那個該死而沒有死的盧東籬,纔會引來這種無端的是非。他唯一不確定的,只是這個力量驚人且過於熱情的郎中,是來自哪一方的勢力。
“我曾欠過一人天大的人情,答應替那人做一件事以爲報償。我領着商隊,多年在定遠關外奔走行商,爲的就是萬一定遠關中有變,可以及時替他接應一個人。終於有一天,定遠關出了驚天大變,一將一帥先後被殺,而我苦苦等了數月,卻等不到那個原本安排好由我接應的人!你害得我不得不數年奔波,四處尋訪,吃盡苦頭,盧東籬,盧大人,盧帥,你倒是說說,我是誰?”
風勁節無比鬱悶。他本來倒是想過要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單刀直入,可是現在,他哪裡還敢和盧東籬坦白。盧東籬的身體已經是千瘡百孔,隱患重重。以前盧東籬跟着他練氣,身體底子扎得很好,可是現在根基也已經被傷得透了。到現在他還沒有倒下,還沒有發作出來,只是因爲近幾個月,他被何秀姐照顧得還好,所以還有那最後一根絲線,吊着沒有斷掉。如果沒有何秀姐,他毫不懷疑,盧東籬活不到他趕來的這一天。
現在他要是說穿了自己的身份,盧東籬不信還好。如果他信了,心頭再沒了掛念,這最後一口氣忽然間就這樣鬆了,他會怎麼樣?這個險,他不敢冒!
他更不敢冒充什麼敵對分子,用激將法去讓盧東籬警惕用心,讓他不能再死氣沉沉。給盧東籬把過脈後,任何激烈些的做法,他都不敢了。
盧東籬愣了一愣,緩緩在桌上劃出一行字來:潼城行商首領曲道遠?
風勁節哼了一聲,算是認下了這個身份。除了冒充自己的手下,他還能怎麼辦?
盧東籬的臉上露出些許愧疚之色來。當年曲道遠以行商爲名,暗負接應他之責的這件隱密,除了他,也只有王大寶,小刀,還有曲道遠自己知道。此人既然可以這般清楚地說明當年秘事,不是曲道遠又還能是誰。自己天涯飄泊,刻意不去投靠,竟然反累得此人,多年尋訪,奔波勞碌……
風勁節知他心情,只是冷笑一聲:“我欠的是風勁節的情,受的是風勁節的委託。所以我這幾年餐風露宿,四海奔走,都是我活該,同你沒有什麼相干。”
對於盧東籬的不聽話,他心裡也是頗有怨氣,此刻說話也便怒衝衝的,非常不客氣。
盧東籬身體一晃,竟是站立不住,只得頹然坐下。方纔因爲不明對方來意,擔憂連累他人,而顯現出的那種銳利神采,又黯淡了下去,渺不可尋。
勁節,勁節。一直是他,悄然爲他籌謀所有退路。竟然在他身死數年之後,他那些舊日的苦心安排,依舊不曾放棄過他。
風勁節嘆息了一聲。
“如今,我已找到了你,你現在,還想做什麼?”
他凝視着他,一字字道:“你還要逃到什麼地方去?你還想逃多久?你是要讓風勁節繼續死不瞑目嗎?!”
每問一句,盧東籬臉色便白上一分,到最後死不瞑目四字出口,盧東籬的神色已是一片慘然。
風勁節看他如此神色,到底心軟,連忙刻意冷笑一聲,趕緊自己把話圓回來:“可惜啊,現在我既然找到了你,就由不得你想逃就逃了!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就是把你綁起來,關起來,我也要把你治好。你不愛惜自己可以,我卻不能欠着旁人天大的人情還不了。”
盧東籬無話可說。這人可以尋找他一找幾年,那麼現在他再說什麼推托之詞,這人恐怕也都是不予理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