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廂房內,盧東籬難掩驚容時,小樓的主控室內那十幾個監控屏幕都沒了人看,所有人都兩眼放光地盯着最大的屏幕上被特寫了的盧東籬和狄三。
同學A:“折騰了這麼久,勁節終於準備脫馬甲了?”
同學B:“馬甲啥,這可是他真身。”
同學A:“也是……”
同學B:“所以他這是蛻皮。”
同學A:“……”(腦中忽然出現一隻菜青蟲和一隻斑斕的蝴蝶。連忙搖搖頭把那形象趕出去。)
“你不知道他沒有死嗎?”看着盧東籬那完全不似作僞的震驚神情,狄三心中一緊。
盧東籬伸手扶着門,勉力定了定神,但聲音仍然帶點微顫:“你又如何知道他沒有死?”
“楚國方輕塵親口相告。”狄三話說得理直氣壯,任何人聽他這般語氣,都不會懷疑他其實根本沒和方輕塵照過面。
盧東籬卻是一陣愕然,楚國,方輕塵?這是哪跟哪兒啊?楚國那個風雲人物,同風勁節有什麼關係?
狄三的聲音都幾乎有些憐憫了:“世傳你與風勁節是天下難尋的知己良友,無話不談,生死可託,難道,他最深的隱密你卻從來不知道?”
(畫外音)同學A:“呃……狄三到底知道些什麼?”
(畫外音)同學B:“多乎哉不多也。”
(畫外音)同學A:“哦……”
狄三這樣出口傷人,自是有他的居心。原本他指望着求盧東籬引見風勁節,但既然現在發現盧東籬完全不知道風勁節還活着,那他想見風勁節,就只有狠狠打擊盧東籬,迫得那個一直隱在暗處保護關心他的朋友,不得不親自出面解釋安慰。至於說憐憫之心,那種東西狄三向來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楚國方輕塵,燕國容謙,吳國蕭清商,還有許多散佈各國,翻雲覆雨的人物其實都和風勁節一樣……”
小樓中人彼此對視一眼,有人皺眉。連剛跑去嘲笑勁節的張敏欣都回過頭來,看屏幕。
“……都出身於一個極神秘的組織。我雖然還不清楚他們真正的身份來歷,卻知道這些人手眼通天,無所不能,從來只有他們整治別人,斷無吃別人虧的道理。當年容謙被燕主反制,下令凌遲,結果刑場驚變,天下矚目,雖說隱匿無蹤,但燕國的朝廷,卻不得不明詔天下,繼續認可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身份。昔日方輕塵負氣自盡,致使楚國幾乎覆亡,數載間就能死而復生,重控大局,風勁節即然是他們的同伴,這死而復生的把戲,自然也是作慣作熟的,更何況方輕塵曾經親口承認過,他還活在世上。”
他這裡連猜帶蒙再故意聳人聽聞,語不驚人死不休。居然歪打正着不少。張敏欣聳聳肩,下了結論:“他不過是胡猜。現在狄家那兩位活得都還那麼滋潤,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着,砸不到他身上的。不用管。”
大家也就不再關心那個,又專心看劇情發展。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這樣蛻皮……是不是有點那啥啊……”
狄三每一句話聽來都是驚心動魄,但是,盧東籬反而慢慢鎮定下來,神色也略略安寧:“當年勁節之死,我親眼目睹……”
狄三冷笑一聲:“你何必相信我,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了。當年你的死,也是無數人親眼目睹,爲什麼你能活下來?”
盧東籬沉默不語,狄三語帶譏嘲,替他把話說下去:“是因爲他替你籌謀,才救了你的性命吧?既然他連你都救了,有什麼理由竟然會救不了他自己?”
他目光如電,冷視盧東籬:“盧大人,我查過你的生平,知道你是個忠臣能吏,但卻絕不是善於在草莽間經營勢力的人物。你憑什麼本事,能讓這一堆好手爲你所用,你憑什麼本事,能從大內高手手裡救出你的夫人?暗中是誰在替你操控一切?那個人是誰?別告訴我他是什麼風勁節的舊部下屬,從來人走茶涼,只爲了別人一句託附,操心費神到這種地步的人不是沒有,只不過我到現在還沒見過罷了。”
勁節沒有死?
勁節沒有死!
狄三心懷叵測,暗藏機心地說了那麼多,盧東籬卻只聽進了耳那麼一句。
勁節……他可能沒有死!容謙沒有死,方輕塵沒有死,所以……勁節……他也有可能沒有死!
這麼多年來,他就連做夢都不敢生出這樣自欺念頭,忽然變得這樣真實,幾乎觸手可及。
心神激盪之下,盧東籬脫口便問:“如果他沒有死,他會在哪裡?”
然而一語問出,他心中卻又豁然明朗。是的,他已經不需要狄三的答案了。
“如果你過得落魄不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如果你近日過得越來越舒心,一遇難題就有人幫助你解決,那麼,除了在你身旁,他還會在哪裡呢?”狄三淡淡說來,忽得心中記起一事:“剛纔是誰告訴你,我一諾千金,有恩必報的?”
若非是風勁節,若非是知道阿漢舊事之人,又怎麼會對他有這樣的評語呢?
盧東籬卻早已神魂不屬,哪裡還記得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勁節沒有死,他會是誰,他會在哪裡?
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還需要答嗎?
那些日夜相伴的歲月,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那熟悉的氣息,那隱約的傲氣,那偶爾會有的親近舉動和稱呼。
勁節是誰,誰是勁節?
他一直不能明悟,只不過是因爲身爲士大夫,他從來堅信怪力亂神不可信,只不過是因爲過於強大的理智,他壓抑了自己的直覺而不能信,也只不過是因爲深刻入骨的愧疚,讓他不能允許自己去信。
而現在,這個陌生人完完全全的一面之辭,卻輕易地讓他擺脫一層層心障,直視那最終的真相。
他在那裡怔怔發呆,狄三等了半日,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不耐,忽得長嘆一聲:“我原想請盧大人爲我引見風勁節,卻不想盧大人完全是被瞞在鼓裡,看來那所謂轟傳天下的知己美談,倒是笑話了。”
盧東籬微微一凜,這才收回了心神。雖然看不清,卻還是慢慢站直了身子,正視對面的人影。
狄三猶自搖頭嘆息:“風勁節有本事聯繫天下各國的英豪異人,在草莽江湖之間,也不知佈下多少隱線暗伏,又手控敵國之財富,暗掌大趙之商脈,自己死裡逃生是易事,助盧大人假死偷生也是輕而易舉,他有什麼不可以做?他有什麼做不到?當年他要反制朝廷,反擊奸臣,怕也都是隨意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卻偏偏不做,偏偏要假死隱身。瞞盡了天下也就罷了,連盧大人都瞞得如此嚴密,卻實在過份!盧大人以他爲知友良朋,這些年來,爲了他的死,不知如何傷心痛楚,他卻隱於盧大人身旁,日日見盧大人爲他傷痛自苦如此,照舊不肯顯示身份,真不知這是怎樣鐵石的心腸?”
盧東籬臉上的震驚之色早已漸漸褪去,神情反而從容起來,聽了這番別有用心的話,居然只是平平靜靜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他即肯稱你是個好漢子,想來也不會做下作的事。你這番言辭作爲,也許另有苦衷,不過,還是不要在我面前浪費這個時間精力了。”
狄三一怔:“盧大人信不過我,也該信得天下舊事。容謙無情飄然遠隱,令得燕王勞心勞力,不但日夕思念,且不斷大費人力財力四處尋他。方輕塵漠然假死脫身,累得整個大楚國分崩離析,風勁節本與他們是一樣出身的人……”
小樓中人,實在開始忍不住開始對勁節讓狄三這個傢伙來揭破真相的選擇表示不解。張敏欣乾脆抓起了話筒又和勁節通話。她不能告訴勁節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總應該可以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屏幕之上,盧東籬慢慢地搖頭,聲音異乎尋常地平靜:“方輕塵,容謙,我不認識,也不想理會。他們的所作所爲,同我有什麼相干?勁節是我的朋友,我知他,信他。他是什麼出身,什麼來歷,他手上有多少勢力,這是他的事,原也不必向天下人交待。他不欠趙國,不欠任何人。他也沒有義務,要爲了誰或是爲了哪個國家,交出他的一切來。他若有什麼事,一直瞞着我不說,那自有他的理由。他若有什麼事,能做而沒有做,那自是有他的爲難。他若是一直在我身邊,卻不告訴我他是誰……”
盧東籬的臉上漸漸煥發出神採來:“……那他也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我既然是他的朋友,就該明白他諒解他,而不是惡意揣測。他救了我卻沒有來告訴我他活着,但他畢竟是救了我,而不是害我。他也許沒有爲大趙國出盡每一分力,費盡每一點心,可他毀家驅敵,苦守邊關,保護的,難道不是趙國,不是百姓嗎?難道因爲他沒有死,他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就都不算數嗎?我不管你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我不許任何人苛責他,給他無端加任何罪名。我不能確定他到底是生是死,可是他死了,他是我盧東籬這一生一世最最重要的朋友,他活着,他也照樣是我此生此世,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朋友。”
他的語氣這樣舒緩平靜,彷彿剛纔那震動心魂的一刻不曾存在,然而,越是這樣的平靜的語氣,其不可動搖的堅定,就更加直入人心。
“你說他在我身邊卻不表明身份,就是鐵石心腸。可是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傷害過我。他助我幫我,救我性命,如果我只爲了不知哪裡來的人一番無謂的話,便對他疑忌叢生,怪責他沒有爲我做到最好,沒有爲我付出更多,那我生的,又該是怎樣的心肝呢?盧東籬是什麼人,風勁節是什麼人?我與他的情義,什麼時候輪到旁人來破壞挑拔!”
狄三怔怔望着他,忽然羞慚起來。原來,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不只是猜忌和懷疑。原來,發現了身邊之人一直瞞着自己的最大隱秘,不是人人都會立刻深感受傷,敵意仇視的,原來,可以有人這樣,完全不需條件,不管狀況,不計代價,這樣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某些人,相信着某些感情。
第一次,他看見了忠,義,禮,信,原來那些,真的不只是書上空洞可笑的文字。
而自己,卻是在如此可笑而可鄙地試圖去抹黑,動搖,推翻,玷污這樣的美好。
他愣愣站着發呆,只是想着阿漢和狄九。他們兩個,曾經走得那麼近……他們兩個,也真的曾經可以爲對方去死……可是……可是……
如果狄九不是和他一樣,看世界一片黑暗,對人心早已蒼涼,那麼,他是不是會肯早一點去正視阿漢的努力。
如果,阿漢信狄九能如盧東籬相信風勁節,那麼,最後的誤會,最後的痛恨,最後的自傷自苦,永陷沉眠,是不是就可能不會發生。
只是,他們不是他們。
倏然地,心境蒼涼起來。狄三對着盧東籬正色深深一揖:“我爲一時之私心雜念,肆意構陷風勁節,還請盧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