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露天搭臺的戲班子,其實大多是些草臺班子,通常也就是鄉間村裡,或是廟會市集之上,演給農夫村婦販夫走卒等貧苦之人看的。
所以草臺班子的演出場地,就往往極之髒亂雜。亂七八糟幾條凳子,幾張桌子,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客人全都有。站得高的,有踩着人肩膀的,有爬到樹上的,坐得低的,就有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總之,怎麼舒服怎麼方便怎麼好,沒有人會在意儀態或風度。
瓜子花生吃了滿地殼,有人難得出來瞧個樂子,居然還燙了兩壺酒過來。鬧哄哄這邊有人喝酒吃菜,那裡有人划拳嬉鬧。汗氣臭氣,燻人欲暈,嘈雜混亂得一塌糊塗。
也有那更窮更苦的人,混在人羣之中,撿人亂扔的食物充飢,也有那妙手空空之輩,更是哪裡擁擠便往哪裡去,人越多,越是做活計的好時光。
這樣的混亂擁擠,難免有推搡跌蹌,而廝鬧爭執,也是少不了的。
“這誰啊,馬尿灌多了,趴在這裡礙手礙腳,差點害老子跌一跤狠的。”
“臭死了,多少天沒洗澡了。”
隨着這樣的囂鬧之聲,漸漸有不少人注意到這個角落裡的小小風波。
兩三個不知道是混混還是惡霸,反正看起來不象是善類的傢伙,正對一個趴在地上的人又踢又踩。
“讓你礙我的道。”
“臭成這樣,還敢往人羣裡來,真他媽不知死活。”
每一腳踢下去,竟響起如中敗革般的聲音。那個身軀並沒有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動作,如果不是吃痛之後,會有自然地顫抖和抽搐,幾乎讓人懷疑這是具不會再有任何反應的屍體了。
挨踢的人一直是沉默的,即不求饒,也不哀呼,甚至不曾發出一絲呻吟。
這種一面倒的凌虐,並沒有讓四周的人,有太多的不平或憐憫。
那人確實即髒且臭,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頭髮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梳理過,油膩髒污得讓人見而生厭。身上的臭氣,更是薰得人皺眉退避不止。
大部份人都只想着,這是哪裡來的討厭叫花子。這樣不識相地混到人羣中來,真個打死也是活該了。
更何況,那打人的有三個,樣子又兇又橫,這種人還是不要惹得好,這種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吧。
好在這三人踢得久了,見人家沒什麼反應,得不到暴虐的滿足感,漸漸也就無趣了。兩個跟隨的先自停了下來,又來勸自家老大。
“老大,你看這人連叫都不會叫一聲,不是啞巴,就是傻子,咱就別跟他計較了。”
那老大也就勢下坡:“媽媽的,哪裡來的傻叫花了,骨頭還挺硬,差點折了我大腳指頭。”
另一人忙忙地在旁伸手扶着老大往旁走,口裡對地上那人斥喝;“傻叫花子,還不滾遠些,咱們老大大人大量不計較你害他差點跌倒的事,你再這麼趴在地上不起來,下次絆着別人,人家可不會這麼容易饒了你。”
那人似乎也不是特別傻,想是聽懂了這話,雙手支地便要起來,只是想來被打得狠了,傷得甚重,試了兩三次,竟是一直沒能站起身子。
他用雙膝抵着地,雙手徐徐向前摸索着,摸了一會,終於摸到一個在地上滾動的黑色酒壺,用力抓緊,抖抖索索地把酒壺送到嘴邊,可是,剛纔忽然捱打,這酒壺脫手掉出去,酒早就灑光了,這時候不管怎麼努力,也倒不出幾滴來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會兒,才慢慢垂下來。
四周到也有人笑起來:“這麼個叫花子還喝酒啊,別是討來的錢全買馬尿去了吧。”
也有那年長老成之人嘆息搖頭:“咱們臺上演的可是盧元帥和風將軍的英烈故事,有這種人混了過來,真是對英雄不敬。”
四下有訕笑之聲,有指責之語,那人卻象全沒聽到一般,只是沉默着努力,半天才慢慢站起來。
也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叫花子,餓了吧,施捨點吃的給你,你趕快走,別在這裡燻人了。”
一塊被人啃了一半的饅頭迎面飛來,直打在他的臉上,又落到地上,滾了兩滾。
那人僵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饅頭,上面的灰塵也不拍一下,便直接往嘴裡塞。
四周轟笑之聲不絕。而他擡起頭,卻只能看到一個又一個紅色的模糊的影子。天是紅的,地是紅的,樹是紅的,戲臺是紅的,每一個人,全都是紅的。
天地之間,萬事萬物,全是或深或淺的紅,紅如那一天,燦爛陽光下,那人頸上濺起的鮮血。
人爲什麼會有那麼多血,血爲什麼會有那麼紅。那一天,他的眼中只剩一片血色,那一天之後,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顏色。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一旦映入他的眸中,便只見模糊的紅色。
有人在笑:“來來來,求我幾句,我再給你一個饅頭。”語氣猶如在用肉骨頭逗一隻狗。
真是可惜啊,他就算早拋棄掉所有自尊自重,也已經無法開口求人了。那一天,他仰天狂嘯,嘶吼不絕,已經徹底毀掉了他的嗓子,自那以後,他再也無法正常地說話發音了。
只是,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旁人並不知道。那一天,他殺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而他自己,也已經成了半個瞎子,和一個啞巴。
人們把他安置在房裡,小心地照料他。
他的目光呆滯,人們只以爲他受打擊沒有恢復,他一語不發,人們只當他傷心斷腸,無心說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在他眼中,已成爲了永遠的血色。再親再近的人,他也看不到對方的容顏,把眼睜得再大,也只能見着模糊的深紅色人影罷了。
誰也不知道,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讓喉嚨正常地說出一句有意義的話,彷彿說話的能力,也已經隨着那人的死亡而離去了。
不過,那個人已經死去了,那他,也就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天地雖美,不能有知己並肩,看與不看,並無差別。知音即亡,縱有滿腔言語,又說於何人聽呢?
不能說話又如何,眼睛就算全瞎了又如何,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時間就那樣流逝,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陳國一直沒有來進攻,那麼,他一直努力着保持着清醒,努力着繼續面對殘酷現實的意義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所以,當那一天,王大寶和小刀衝進來訴說那些極重要的大事時,他其實心境是出奇冷漠淡然的。
“大帥,朝廷又派了欽差來,要你接旨。”
“大帥,風將軍臨去前說過,如果朝廷近期有欽差來,一定是來給你治罪的。風將軍囑咐過我們,絕不能讓你再出事。”
“大帥,風將軍其實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一個和你長得很象的替身,爲的就是在必要時替你擋災。”
“你身體不好,不能立刻接旨,蒙將軍正在外邊招待欽差,讓我們扶你去接旨。這正好是換替身的機會。”
生生死死早已看淡了,朝廷要治罪,這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出賣了這世上最好的人,他犧牲了對這個國家付出最多的人,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用堂皇的大義來掩飾罪行,現在終於有人要來揭穿他醜惡卑劣和無情無義嗎?
他有些迷亂地想着,直到王大寶和小刀伸手過來拖他,纔開始用力掙扎。
他想說:“不,我不躲,我不藏,我不需要別人替我死,這一切都是我應該面對的。”
然而,他說不出一個字。
他看不清那糾錯的人影,他看不見那急迫的表情,他說不出此刻的心情,他講不明唯一的願望。
耳邊只是不斷響起二人急促的勸說。
“大帥,你放心,那替身是罪該萬死的沙盜,我們不會妄害無辜的。”
“大帥,你就聽我們一句勸吧,這也是風將軍的意思啊。”
然而,他的耳朵聽到了,心卻根本不曾理解這些話。他只是本能地掙扎。虛弱的身體,混亂的心緒,已經略有迷亂的神智,這一切都讓他無法掙脫兩個鐵了心的悍勇親衛。
他一切的掙扎反抗,就此結束於小刀在腦後的那一記重擊。
而在他長久暈迷的時間裡,被世人喚做盧東籬的那個人,也就在天下人的眼中心中,永遠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