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碰上一次戰鬥,就當逃兵,這可不是你風勁節該乾的事啊。”
忽如其來的聲音讓風勁節冷笑了一聲“我又沒發瘋,帶着三百個疲憊之師去迎戰五千精銳之敵,拜託,這是現實世界,不是在玩超人遊戲。倒是你,今天才這個月的第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冒出頭來找我麻煩了。”
“本來我是懶得理會你的,不過看情勢這麼危急,沒準你這一世就要這麼壯烈了,當然希望記錄一下英雄的臨終遺言了。”張敏欣那幸災樂禍的態度,讓風勁節低聲罵了句粗話。
他回過頭,看看越追越近的陳國軍隊,心情更是鬱悶到極點。
“怎麼,沒準你馬上就能超脫苦海了,你倒象是不太高興?”張敏欣笑吟吟問。
風勁節悶聲不吭。對他來說,死在這樣一場戰鬥中,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這一世,本來就只設定讓自己以一個小人物的身份爲國家去做一些事。忠臣並不代表一定要爲國家做過驚天動地的事,即使身份低微,也一樣符合論題。雖說他們的實踐要求不可以自殺,或故意自尋死路,但在正常情況下戰死,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一世結束,他的論文差不多百分百可以通過了,以後有的是天高海闊,自由美妙的生活。
他的虛擬遊戲,他的擬真電影,他那經由最高科技所設置安排的,最妥貼舒適的生活環境,就在前方等着他。
終於可以擺脫這個蠻荒而落後的時代,這個野蠻而殘忍的世界,這片完全沒有人權,沒有自由,沒有任何美好的天地……
然而,在這一刻,他居然一點也不想死。如此強烈的,對這一世生命的渴望,讓他輕輕皺起了眉頭,奔逃中,不斷回首遙望那越來越接近的陳國軍隊。
他們的隊伍已經疲憊,人困馬乏,此時雖然拼命逃跑,雖然鞭馬如雨,然而,陳國軍隊和他們的距離,卻仍在一點點地拉近。
“不想死了,對吧?”張敏欣得意地笑“你不明白,我可明白得很,看看你和盧東籬,那麼好的關係,怎麼肯扔下他一個人去死。剛剛他都對你說出生死與共的誓言了,要說你們之間沒什麼事,真是鬼也不信。”
風勁節又好氣又好笑:“上次不是和你分析得很明白了嗎?”
“拜託啊,感情這種事,誰跟你講道理,講邏輯,你看看剛纔他說我願意時的神情,象不象很久以前,人們結婚,在教堂裡,上帝前,互說我願意的虔誠和真心。”
“那是他一時衝動,其實他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立刻後悔自己說這話的,只是當時情況緊急,我沒空等他自己仔細想。”風勁節冷冷道。
“怎麼會是一時衝動呢……”
“你愛信不信,如果我能活下來,自會有事實向你證明這一點的。”風勁節再次轉頭遙望,確定陳軍很快就可以追到射程範圍內了。適時正通過一片沙丘地帶,再往前又是無邊無際的空曠的沙地了。
他再不理會張敏欣那一疊聲的嘮叨在說些什麼,大聲喝令。全軍都停止奔逃,借沙丘爲護,躲避箭雨突襲,準備死戰到底了。
只有他自己,一人一騎,立於沙丘高處,冷眼望黑壓壓的敵軍,漫天蓋地而來。
這樣的戰鬥,可有半點生機?
他徐徐伸手,摘弓取箭。
他對盧東籬說自己的武功當世必在前十人之內,但人力亦有窮盡時,縱有霸王之勇,也還有十面楚歌之困。面對訓練有素的龐大軍隊,若只圖循逃,或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匹夫之力再強,也同樣迴天乏力。
弓弦在他掌中張開,如月滿當空,箭簇在陽光下閃着森森冷芒,耀目而生寒。
他不能使用超出時代的強大力量,然而,他不想死……至少,不能在此時,此刻,死於此地。盧東籬的第一次遇敵,就讓最好的朋友爲護他而死,這會讓他心中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陰影,這會讓他,再不能用平常的心態,冷靜地面對敵人,指揮戰爭。
他在烈陽下微笑,一弓架四箭,遙遙凝望遠方漠漠黃沙中席捲而來的死亡鐵騎,冷銳的目光,尋找着各方將領旗幟下的身影。
他不願意死,他不能死,他不能讓盧東籬生平的第一次戰鬥,永留遺憾和傷痛,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扔下那個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傢伙,獨自面對,陳國的浩浩鐵騎。
長箭呼嘯如風,在驕陽下,帶着死神的呼嘯襲向前方。
風勁節微笑,拔刀,刀光起處,映着日光,照亮他此刻清朗如松風勁竹的容顏。
無論如何,他不能死,所以……就讓那些他心心念念很久很久的虛擬遊戲,擬真電影,舒適生活,就再等那麼一等吧。
這一戰,陳國人永遠記住了那個可怕的戰神,那個彷彿有神靈附體的將軍。
這一戰,在很久很久之後,仍倖存於世的此役陳軍,依然會津津樂道地向人們講述,許多許多年前,那漫天驕陽下,漠漠黃沙上,那白馬白袍的絕世戰神,匹馬隻影,架箭張弓時,那天地亦不可撼動的風華氣勢。
是役重傷不死,卻因禍得福,可以被送回國,不用死於異國他鄉的一名陳軍,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還會時不時向人們展露他肩上的刀傷:“這就是趙國的風將軍砍的,要不是當時他已經力盡,我早就讓這一刀給分成兩半了……”
這時,其他人就會圍過來,欣賞讚嘆一番,然後用羨慕的眼光來看眼前的老兵,真看不出來啊,這人居然和趙國的風將軍過過招,被風將軍砍過一刀,竟還能不死,真是了不起啊……
王大寶和小刀等人護送盧東籬回返定遠關。他們的行程雖已到了第三日的早上,但若是拼命逃跑,馬不停啼,卻只需一日奔馳,就能回到定遠關。
然而,在半路上,盧東籬就已經醒了。
風勁節打他時下手不重,經過大半日的奔逃,他才低低呻吟着醒了過來。
他回覆神智之後,先是迷亂,後是驚悟,再後來,就是極度憤怒。想也不想,策騎就往回奔。
王大寶和小刀一迭聲地叫他,卻又不敢硬攔他,正自發愁之時,他自己卻慢慢放緩了馬速,到了最後,忽得一轉馬頭,自往定遠關去了。
王大寶驚愕地叫:“大帥。”
“我們回關。”他的聲音都是僵硬的,重重一鞭打在馬身上。
大家很自然地跟着他一起策騎如飛,只是從側面,可以看到他鐵青的臉上,不帶半絲血色,可以看到,他握着馬繮的手背,青筋迸起,可以看到,他遙望遠方的眼睛,空洞得彷彿什麼也看不見。
雖然知道自己的任務是護送元帥,雖然剛纔盧東籬要一路返回時,自己也急得手足無措,可是看到盧東籬這樣,什麼也不說得就要回定遠關,小刀反而又有些不甘心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一邊策馬,一邊囁嚅着問:“元帥,我們不管風將軍了。”
因爲盧東籬的臉色太難看,所以,他問話時沒敢正視盧東籬。然而,他也一直,一直沒有聽到回答。
或許盧東籬回答過了,只是風太急,心太涼,驕陽太熱,他太慌,所以,並沒有聽見。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通報變故,三軍將士,無不震驚。然而盧東籬自己卻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留給自己或其他人去傷感憤怒。
他迅速紛咐三軍備戰,準備城防用具,又派出數位將軍,各領人馬,以漠沙族人爲嚮導,深入沙漠,搜尋可能已經沒有什麼希望找到的戰後餘生者。
然而,他即沒有自己親自領人去尋找,甚至也沒有派出足夠多的隊伍。全部派出的人也不過五隊,每隊不過數百人,而且還帶足了替換的馬匹,得到的叮嚀是,萬一發現敵人勢大,又正好狹路相逢,不必硬拼,盡最大可能安全逃回定遠關便是。
這種安排之下,到底能有多少機會找到生還者,基本上大家都沒存什麼希望,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然而誰也不能更不會對大帥的安排提出什麼異議,大家都只是無聲地默默執行,只是在神色和眼眸中,或多或少,流露些許悲痛之意。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就沒休息過,他迅速做出安排,督促所有的戰備工作,等到略略有閒,可以走上城樓遠眺時,派出去的搜尋隊伍早已連影蹤都看不見了。
他靜靜站立城頭,王大寶和小刀都盡忠盡職地護衛在他的身側。
雖然因爲他搜尋風勁節不是太盡力,而讓兩個親兵首領心中都暗有微詞,不過兩人倒也明白軍中規矩,即然已在戰時,就絕不敢對主帥的決定作任何非議。
只是,心頭,多少還是有些不平的吧。
明明,是那麼好的朋友,明明一直那樣倚重風將軍,明明昨天驚變之時,他還曾親口對風將軍說過,願意死在一起,可是……
盧東籬手按着城樓上冰樓的磚石,那冷意就從指尖,一直傳到了心間。就在一天前,他還親口對風勁節說,我願意與你同死,而現在,他甚至不肯出全力去搜尋風勁節……
丈夫輕生死而重一諾,可對他來說,那樣的承諾,卻也只是一時衝動下,不經思索的脫口之辭罷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戰爭,又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遇到完全不可能戰勝的強敵,那個時候,根本不能做真正於事有益的思考,所有的回答和應變,都不過是本能,那樣的生死一諾,原來,也不過是衝動罷了。
他用左手撫在心口處,有些悲涼地笑了一笑。
這樣愚昧無能,衝動任性,這樣臨陣慌亂,應變無力,這樣的人,真的能守得住這做邊關重鎮,護得住身後萬千百姓,千里家園嗎?這樣的人,值得風勁節,那樣的相護相托,以性命相救嗎?
非得要等到長風漸漸把發熱的頭腦吹得冷下來,才知道自己的錯誤有多大多嚴重。
陳軍無聲無息而來,定遠關全無防範,若再讓人把主帥重將,或擒或殺,至使軍心散亂,羣將無首,又哪裡還有抵抗之力。到那時,陳軍輕易攻破定遠關,千里劫擄,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無數軍民血流成河的舊事,又當重演了。
在那一刻,愚昧地不能認清形勢,忘記了自己是定遠關的主帥,忘記了自己費了無數心血,爲的,就是在如此艱難的時局之中,爲國家守住這最最重要的門戶。忘記了那個有清風,有明月,有美酒,有熱血的夜晚,他與風勁節在定遠關士兵們的小小院落裡,在長歌盡醉之後,爲彼此的前路所做的決擇和捨棄。
然而,風勁節沒有忘,所以他微笑着說不願共死而擊暈送走的,不是一個可以和他生死與共的朋友,而是定遠關的主帥,而是在必要時,必須,也應當以性命相護的人。
這是軍人的職責,風勁節不曾忘,而盧東籬也不該忘。
盧東籬的笑意越發慘淡。他甚至不能爲搜尋風勁節而更加盡力一些。誰也不知道陳軍到底來了多少人,除了伏擊他們的軍隊,是否還有別的大軍,而因爲趙國一向不重武事,定遠關的駐兵,人數也不過兩萬,在敵情未明的狀況下,他絕不能讓定遠關軍力空虛,因此可以爲風勁節調動的人馬,實在太過有限。而且,還必須要求他們一遇變故,立求自保,絕不打硬仗,如此一來,風勁節又還能有多少生機。
只是,爲了國家,爲了大局,爲了太多太多,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理由,所以,捨棄了……
“大帥。”
“大帥。”
“大帥……”
似乎有人在,所以也就淡淡應了一聲。
好象是大寶在叫吧,又象是也有小刀的聲音,他們似乎已經叫了好多聲了吧?不過,耳朵明明聽到了,心卻分明不知道。
過了多久纔回過神,過了多久,才轉回心思,過了多久,才略略回眸看看臉色蒼白的兩個親兵首領。
大概是出神太久了,讓他們嚇着了吧。
他勉力笑笑,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問:“軍備的事他們都準備得怎麼樣?我們的派出去的派馬,可查知敵人消息了?”
誰也沒有回答他,王大寶,小刀,還有城樓上其他的兵卒,都只白着臉望着他。
盧東籬先是有些怔愕,然後再慢慢順着大家的目光低頭,這纔看到自己右手的五指已是指甲掀起,血肉淋漓。他愣了一下,纔想起,剛纔似乎把右手放在城牆上狠抓來着,怎麼傷得這麼重了,竟然不知道……
他有些迷茫得望着自己手上的鮮血,原來,理由再冠冕堂皇,責任再偉大沉重,道理再清楚明白,人的心,到底還是血肉做的,原來,到底還會痛,還會傷,還會恨。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