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你們的名聲大,你們成功了,所以人家就要來找你們的麻煩。”傅漢卿的聲音裡帶着難解的迷惑。
雖在前生幾世,這種心態,這種事,他不是沒見過,但他始終無法理解。
正常來說,如果羨慕別人成功羨慕別人做得好,自己努力去做,去超越對方不就是了,爲什麼大部分人的選擇卻是不擇手段,以不正當的方式試圖打倒比自己成功的人呢?
因爲大家對傅漢卿缺少尊敬,所以就連凌霄這樣的小弟子,都敢打斷他的話:“所謂樹大招風,不招人妒是庸才,齊堂主把各處分壇經營得如此紅火風光,那些個卑鄙小人妒忌尋釁也是常事,咱們迎頭痛擊,叫他們好好見識一下神教的厲害也就是了。”
齊皓淡淡看了凌霄一眼。心中略有感慨,多麼的年少,多好的年華,永遠地熱血沸騰,看任何問題,都是簡單明瞭,絕無疑惑,絕不會有任何複雜的想法。
心頭略帶一點苦澀地嘆息一聲,齊皓方冷笑道:“若只是名聲威望倒也罷了,主要是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利益得失,所以針對我們振宇武館的種種打擊,或明或暗,從來沒有少過。戴國也只有這麼大,適合學武功,也願意出錢學武功的人也只有這麼多,朝廷,官府,軍隊,權貴,所需要簡拔的人才也同樣是有數目的,振宇武館分得多了,人家就分得少了,爲了這種切身利益,他們自是非打倒我們武館不可。”
凌霄茫然道:“就是爲了錢?”
“怎麼,你覺得錢不算什麼,這世上還真找不出幾樣比錢重要的東西。”齊皓略有感慨地看着凌霄。
各門各派都需要這種頭腦簡單,熱血衝動的人,凡有上司的命令,一定奮力向上衝,從不多想,從來也不會往深處考慮問題,幾句理想啊,壯志啊,神教未來啊,就可以騙得他們捨生忘死。
不過,即然教主此行挑了他們幾個人陪侍,想來將來還是有不少提拔的,那就必須找機會,讓他們儘快成熟,儘快瞭解這個真實的世界了。
齊皓向來老成持重,思慮周全,即有這個機會給這些總壇出來的少年子弟上實踐課,當然不肯錯過。
“你們以爲,這千百年來的江湖風雲,武林紛爭是爲了什麼,還不是爲名爲利,爲了爭取更多的實惠。傳說中的英雄故事,總把那些俠客說得可以餐風飲露,永遠不爲錢發愁,實際上,沒有錢,最大的門派幫會連狗屎也不如。”齊皓淡淡掃凌霄等人一眼“如果神教不能給你們發銀子,你們連自己的衣食也解決不了,你們還能對神教如此忠心嗎?”
幾個少年即刻如受奇恥大侮一般,臉紅脖子粗。因顧忌着身份之別,不好反駁,只得怒視他罷了。
齊皓視同不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武林幫派的努力其實都是以保持本派的金錢利益,並尋求更大發展爲目標的,因此而來的比武,聯盟,紛爭,都不過是達到這個目的手段罷了。牧場做馬匹生意,每年賺的錢不少,鏢局的生意經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館收的弟子學武費用,和將來爲他們推介出路的費用,都是驚人的。而許多幫派,各佔山頭,弟子們的效敬費用,以及田地出租給佃戶的銀子都不少。各大山莊世家們,則多以田地商鋪來養活所有人。最佔便宜的就是和尚道士,那幫傢伙。不但收學武的弟子可以得到錢,而且因爲是出家人,田地不用納稅,所以那些有名的寺院道觀,田莊地產都數不勝數。而騙那愚夫蠢婦的香油錢更加容易。有的時候,爲了弄銀子,這些所謂的大師們也會捉捉鬼,降降魔,甚至有可能派門下的弟子去裝神弄鬼,欺世騙人地爲自己拉生意找財路。而邪派的僧道們,以煉丹製藥,欺神騙鬼之術,或是房中密法,極樂奇方來親近權貴,爲的又何嘗不是一個利字。”
齊皓冷冷看看這幫倍受打擊的少年,漠然道:“千百年來,江湖上,爲了寶藏而血流成河的事,從來沒有少過。而門派之間的殺伐爭鬥,不管表面上的理由是什麼,真相往往都只爲打壓對方的聲譽,勢力,威望,把對方產業奪爲己有。那些想要當武林盟主,或是想要獨霸江湖的人,爲了難道是想爲各門各派的閒散瑣務操勞嗎?當然是藉由這樣的管理來掌理各派的財富。”
他沒有進一步說明,其實修羅神教也完全不曾例外過。
神教諸王所統領的各部,幾乎都是花銀子的無底洞。
大鵬王專探消息的風信子,夜叉王手下最頂尖的殺手組織,乾達婆王手下的銷魂尤物如何培養出來,緊那羅王對毒和藥的研究,還有神教每一代,天王和影衛的培育,以及總壇的運作,各地勢力的聯繫網,這一切,還不都是用錢堆出來的。
各國分堂爲了賺錢奪利,又何嘗不是絞盡腦汁,費盡周折。
“其實你們也不要把所謂武林,所謂江湖,看得太高太神密,其實在大部份老百姓眼中,武技也不過就是一種安身立命的本事罷了。很多人把家中子弟送出去學武,絕不是爲了讓他因爲了讓他們揚名立萬當大俠,每天吃自己的粗茶淡飯,管天下的不平之事,他們所期望的,往往只是爲了學一項本事,將來可以有碗飯吃罷了。就象天下人以讀書人爲尊,其原因不過是因爲讀了書就可以參加科舉,躍登龍門一樣。”齊皓淡淡地說“因爲戴國重武,學武的人有很多出路,所以在戴國,武林人物很威風,學武的人特別多,而開武館,辦鏢局,設立門派都特別容易賺錢和發展勢力罷了。當初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總壇才同意,把最多的高手調到戴國來聽我指揮……”
他這樣淡淡說來,在場以凌霄爲首的年輕弟子們,無不露出震驚莫名的表情。
狄九自然知道齊皓說這番話的用意,所以一直以默許的態度在旁聽着。
這幾個隨他們出來的年輕弟子,手底下功夫都十分紮實,人也很伶俐。要在其他諸王看來可能也不過如此,但是他自己因爲雖有天王之名,卻並無羽翼,十分注意收納人才,這段日子他觀察下來,確也有想將這幾個少年磨練重用的想法。如今齊皓對他們的點醒,在狄九看來,本就是十分必要的。
此時狄九其實更加對傅漢卿的反應感到好奇。
同樣是聽了齊皓一番話,凌霄等人不過是失望悵惘,因爲夢想被打破,而過於震驚罷了,可是傅漢卿,臉上的卻漸漸有了落漠之色,神情沉鬱得簡直不象他了。
狄九淡淡問:“你怎麼了,這話你聽得不高興?”
傅漢卿搖搖頭:“雖然這類似的話,我以前也聽人說起過不止一次,但是,不管聽到次數再多,每一次聽人這麼說,我還是覺得心裡不是很舒服。”
“爲什麼?”狄九語帶冷意地問。
“這是不對的。”傅漢卿的回答其實絕無半點新意,只是眉間淡淡的落漠一直不曾褪去“我永遠不會明白,爲什麼,所有人都喜歡做不對的事,都可以把不對的事,當成大道理,到處去宣講。”
身歷七世,他與這個世界,始終是格格不入的,看得再多,聽得再多,經驗再豐富,他也永遠不能理解,不能瞭然,不能接受這個世界太多理所當然的事。
也許對他來說原則從來沒有變過,也許他從來沒有置疑過自己的看法。
也許無論再過多少世,他也可以用和第一世,同樣堅定純粹的聲音說:“這是不對的。”但是,如果茫茫人世,只有他一個人,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人,會說這樣的話,那麼,無論那聲音多麼堅定,多麼明朗,聽來也依舊是寂寥蒼茫的吧。
永遠不會有人與他說同樣的話,永遠不會有人傾聽他的話,永遠不會有人認同他的話。
這是不對的。
但是,這個世界這個現實,早就讓所有人,不再在乎,對與不對了,人們關心的,永遠是有利或是無利。
所以,狄九聞言只是毫不動容地衝他有些譏嘲地笑笑:“這是不對的,那又如何,你又能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
傅漢卿略有迷茫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他不能做什麼,他也沒想過要做什麼。
他只是一個懶人,他一生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吃了睡睡了吃。
身歷七世,遇上這樣的事,他會說,這是不對的,當壓迫死亡傷害不公正發生在眼前時,無論會面對怎樣的後果,他確實從來不曾袖手旁觀過。
但他從沒有想過,要主動去改變這個世界,所有的殺戮迫害,只要不發生在他的面前,只要他不知道,他就可以當世界大同,天下和平,照樣吃吃喝喝安安心心睡大覺。
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改變過主意。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麼,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做什麼。
那麼,這樣的自己,是否還有資格說,這是不對的。是否還有面目,捂着左胸說我心裡不舒服呢?
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有些不安,心緒少有地亂了一亂。
而在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至少,勉強可以算是到達了。
振宇武館非常之廣大,層舍連綿,院落相接,正門更是出奇地開闊,光門前一個演武場就大得嚇死人。
如今整個演武場四周,已經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連通往演武場的幾條路都全被洶涌的人潮堵死。他們的馬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
好在一干人等,包括最懶的傅漢卿在內,都有不俗的輕功,大家即時棄馬,躍上路旁的房頂,一路上踩着瓦片屋檐前進。
因是居高臨下,視野開拓,隔得老遠,齊皓就看到演武場上有兩個人正在交手。其中之一,正是本地的分壇主,他的得力助手舒放。
眼見舒放在對方攻勢下步步後退,岌岌可危。他關心情切,也沒時間打量戰圈四周衆人的情形,也來不及回頭對狄九請示,高聲怒喝:“鼠輩敢欺我振宇武館無人?”
隨着這聲怒喝,他拔身而起,挾帶風雷之勢,直落往場中對戰二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