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神情如此黯淡,柳恆忽然低低笑起來:“旭飛,你就不必自尋煩惱了。你真當軍中全是聖人,你那解脫之策,你以爲大家就不曾想過?”
他難得不稱殿下,直呼名字,聽得秦旭飛愕然,擡頭看好友似笑非笑的眼神。
柳恆笑得無奈:“商量是商量過的,可惜的是此路不通。我們這些人跟着你太久了。就算是你死了,坐在那個位置的人,也都容不得我們再掌兵權。與其回去被分割調防,支離星散後,束手無策地等待着被清算,還不如在這裡和你打出一片天地。”
秦旭飛張口,又閉嘴。
柳恆搖頭。自己這位至交好友,在爲王之道上已經白癡到沒救。
“你還是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了。”柳恆笑:“好好想想怎麼保護好你自己纔是真。看看方輕塵死後楚軍的混亂,你要是死了,楚國的軍隊輕輕鬆鬆就能把我們吃幹抹淨了,還談什麼回國。”
秦旭飛看好友在陽光下的笑臉,不覺也是一笑。說得真是都非常合理。可是說到底,不過是他們不肯負他而已。其他的,都不過是……
“是藉口吧。”帶笑的問題,讓秦旭飛一怔擡眸,怎麼,他倒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柳恆帶點無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他:“不搶掠,不欺壓,不強徵民夫,你的理由很充足,但其實都是藉口吧?事實上,你是根本沒辦法做那種事,對不對?”
秦旭飛麪皮微紅。
“旭飛,和你說了多少次,慈不掌兵,你有這麼多不忍舍之事,不能棄之義,已經犯了兵法大忌。”
秦旭飛卻又放了開去,揚眉朗笑:“管他什麼忌不忌,男兒於世,有所爲有所不爲。”
柳恆不知道是氣是笑:“你這樣的,這些年來,偏偏還能一路打勝仗,真是老天不長眼了?”
秦旭飛大笑起來:“那不是因爲有你麼。有你還有他們看着,我就是再莽撞妄爲,任性肆意,也不會掉到溝裡。”
“你真是……”柳恆無奈苦笑搖頭。腳下卻還是自然地跟隨着他前行的步伐。
有風徐來,吹起秦旭飛身後招展的火紅披風,拂過柳恆溫和的笑臉。陽光下,碧水旁,兩個同行的朋友,一個是同那驕陽一樣熾烈如火的性情,一個是和那柔和池水一般雅量的胸懷。
輕風將他們爽朗的笑聲,平和的低語,傳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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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順天軍破壞到草木不留的柳州,大路之上,魚貫而行,看不到盡頭的馬隊牛車。
車上拉的是船,是木材,是竹竿。
車隊前後,黑壓壓齊整整跟着推進的,是數萬秦兵。
平定江州,未足半月,秦旭飛同順天軍的談判徹底破裂。隔着淮江天險,此次不能巧取,只能硬攻。
此戰應當速決,然而搭橋這一步,秦旭飛寧可放慢。陣亡人數過大的代價,他們付不起。要搭建浮橋,需要大量船隻,越多越好,越大越穩。可是淮江北岸,船隻絕跡。秦軍找不到任何一條大船,能夠從州外運送而來的,也只能是小船,而且數量嚴重不足。
淮江寬闊,水流不是很湍急。但是秋涼已至,江水冰冷。
大江兩岸,兩軍陣營,浩浩然望不到盡頭。
北岸沿江點起了無數火堆,擺上了數不清的酒罈子。
因爲順天軍堅壁清野,這些引火之物都是以車馬從遙遠的柳州境外運來,罈子裡裝的也只有勉強算得上是酒的劣酒。酒,是要糧食來釀造的。
負責搭橋的軍士,足逾萬人。
大江北岸一片沉肅,沒有人抱怨,沒有退縮。士兵們用麻繩把彼此牢牢繫緊,以防被江水沖走,然後扛着木頭,竹杆,短樁涉水步入江中。
五座浮橋,迅速向江中延伸。當水勢已經漲到胸口之後,最初入江的一批人,紛紛退回岸上,湊到篝火前,喝酒取暖。第二批軍士駕着小船入水,在前方下重錨固定,縱向一字排開,所有的木材,木樁都迅速通過船身向前傳去,沿着船把橋往前搭。然而,船不夠多,不得不格外分散,船與船之間的距離,就要靠士兵的血肉之軀來彌合。
第三批軍士衝向淮江,他們不但在身上系死了彼此相連的麻繩,也掛滿了葫蘆和紮緊了口充了氣的牛皮袋,以便能浮在水上,接木搭橋。冷水裡泡得久了,徹骨奇寒,江中心水流漸漸湍急,但因爲入水的人太多,足以組成人牆,且人人都用麻繩牢牢系成一串,所以雖然有人溺水,卻沒有人被沖走。
浮橋穩步前伸。
對岸順天軍忍不住了。前排的弓箭手亂糟糟拼命張弓射箭,大江寬闊,弓箭難以及遠,還沒射到江心,就力盡紛紛下落,等後方的帥旗那邊,亂哄哄一陣命令叫罵着被傳過來不許射箭,那箭支已經有好幾千打了水漂。
他們似乎是沒想到秦軍真會不惜代價地來進攻,所以行事倉促,沒個協調。一陣轟亂之後,才亂紛紛地讓出通道,巨大的弩車和投石機,這會兒才隆重登場。
秦旭飛策騎營前,冷眼觀陣,一見順天軍的隊形生亂,猜知其動作,立時微微揮了揮手。
前軍密密麻麻的戰旗紛紛向兩側移開,後方一排排的弩車和投石機,整整齊齊推上來,沿着江岸一字布開。由力大的奔牛拉開的強力弩車和由十名士兵才能操縱一臺的巨大投石機,同時發動了進攻。
江中造橋的軍士只覺得頭上一暗,擡頭上望,只見無數奇長的巨弩和巨大的石塊,從空中疾掠而過,一時間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
對面河岸傳出一片慘叫,那邊幾萬大軍齊聚岸邊,人擠人,人擁人,眼睜睜看着可怕的武器攻擊而來,連逃都無處逃,登時死傷無數,隊形大亂,互相踐踏而傷亡的,甚至比死在秦軍弩石下的還多。
要說遠程武器,雙方是天壤之別。秦旭飛久經戰陣,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軍中自有兵器司,又以軍令強徵佔領地所有出色的工匠,以及懂得冶煉的人才,重金厚待。所以就是被秦國斷絕了補給,他們也有能力製造出最先進的武器。秦旭飛重視後勤,所以此刻軍中所用的遠程利器,數量多,威力也大。
相比之下,順天軍是造反起家,他們當初每攻進一處軍隊駐地,就搶走所有的刀劍弓矢,至於那些軍隊裡攻堅必需的重型武器,全被這些不懂也不會用的人砸毀。打仗麼,就是拿着刀劍拼命嘛。騎馬射箭,最多象評書裡說的那樣,挖幾處陷馬坑,抓對方大將用。至於攻城,扛着幾棵大樹拼命撞幾下就是了……
等到有謀士來投,順天軍上上下下,懂得了打仗的那些麻煩,知道了各種武器的重要性,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江邊的,不過是緊急修復製造出的少量重武器,哪裡抵擋得過對方。
“不要怕!派上人去!保護弩車和投石機!跟他們拼!”
將令聲嘶力竭地傳過來,可是前方軍隊推推搡搡,誰也不肯再往前靠近,就任由那十幾架可憐的攻擊器械,孤零零在江邊接收對方弩石的洗禮。軍法隊上前,幾十人被長刀砍死,他們纔不得不冒着秦軍的巨石和強弩,衝上前去,試圖用大大小小的盾牌從上下左右保護還沒被砸壞的重型武器,同時控制弩車和投石車反擊。
只可惜,他們的盾牌多是木盾和藤盾,抵擋刀槍尚可,面對強弩巨石,卻如何能夠?動輒有人帶着血珠被串在勁弩上倒飛開來。對岸的弩車和投石機比他們的射程遠,他們打不到,於是將方向對準江中浮橋。可是雖然讓秦軍有那麼幾十人的損傷,浮橋也坍塌了幾處,可是對方毫不退縮,搭建的速度遠超他們能夠破壞的速度!
用了人命去填,南岸的弩車和投石機,仍然一架架被砸毀。
他們終於看出硬拼沒有好處,大聲呼喊着退後,等順天軍們踉踉蹌蹌,退出秦軍的攻擊範圍,弩車投石車,總共也只有五六臺了。
“彆着急,等他們的橋搭過來,進了我們的攻擊射程,就可以打了……”
然而,如意算盤再次化爲泡影。
隨着浮橋順利得一尺尺向前延伸,秦人最先卻是把投石機和弩車推上搭穩的浮橋,一刻不停地繼續攻擊追擊。順天軍爲了避免捱打,只能步步後退,眼睜睜看着秦軍的浮橋,漸漸向南岸侵來!
浮橋已接近完工,橋上橋下施工的軍士們,飛快向北岸撤退。他們的體力幾乎在水中耗盡,再去征戰只是白白送去給敵人殺戮。而北岸,一直蓄勢以待的秦軍精銳們,已經一波波一隊隊,整齊劃一地沿着搭起的五道浮橋,開了過來。
順天軍中一陣陣騷動,開始有大批的隊伍,舉着盾牌竭力向前,想要阻止浮橋最後的落成,截斷秦軍前進之路。然而,巨石一個個砸下來,就連那少數的銅鐵盾牌也抵擋不住。從天落下的巨大弩箭,穿透藤木盾牌,如同穿透一張紙。慘叫聲中,多少人在血霧裡倒了下來。他們想要撤退,迎接他們的,卻是一陣陣漫天箭雨。軍法隊弓箭射不到秦軍,射向他們卻絕不容情!
順天軍的前隊無可奈何,只能人海戰術,往前衝去。弩箭巨石,總殺不死所有的人?
然而,在他們趕到之前,最後一塊木板,已然架上了河岸。
數名先鋒秦將已是呼嘯着策馬引軍,逆着從橋上撤下的搭橋人流,轉眼逼上河岸。
浮橋之上馬行不便,除了將領,其他的全是步兵。因爲大家負的就是衝陣之責,前行的幾乎全是重步兵,着重甲,持長刀,舉巨盾。一上岸,就以各自的主將爲中心,結成一個個錐形陣勢,如匕首一般,扎向前方順天軍。雖然剛剛上岸的人數尚少,但卻勢如破竹,不但把順天軍衝擊得陣形散亂,也迅速得站穩腳跟,護住橋頭,保住了同伴們前進的通道。
浮橋上,轉眼間就擠滿了人。等待已久的秦軍們,早就攢足了勁,拼力向前衝去。向後撤退的工兵們,則接手了操縱重武器的工作,推着巨大的弩車和投石機向北岸撤回。
北岸上,負責後續攻擊的長槍兵,輕甲兵和弓箭手,也全部作好了上橋支援的準備。
南岸殺聲震天,少數的秦軍卻無比勇敢地把無數順天軍,一波波地擊退。
北岸高呼怒喝不絕,所有秦軍戰士們都熱血沸騰得等待着前進的命令。
秦旭飛抑制不住心中豪情,策馬向前數步,卻是馬繮一緊,耳邊傳來一個壓得極低,卻也極冷極怒的聲音:“你想幹什麼?”
秦旭飛低頭一看柳恆,再看看四周五六個偏將人人如臨大敵的表情,只得乾笑一聲:“我沒想幹什麼?”
幾個人臉上都寫着:“信你纔怪。”
柳恆用只有彼此才聽得到的聲音低喝:“是元帥就有個元帥的樣子,別總是去搶下頭人的功勞。”
秦旭飛苦笑,他又何嘗是好勇鬥狠,只是自己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熱鬧,讓別人去生死苦戰,這種事,他實在是難以習慣啊。
手背卻被人輕輕拍了一拍,愕然擡眸,正見柳恆會心一笑。這一次,他的聲音,依然只有彼此可聞:“我替你去。”
秦旭飛愣怔片刻,終於是微微點了頭。
柳恆一聲長笑,策騎喝道:“左軍的弟兄,跟我來!”
身後應和如雲,這平日儒雅溫文的男子,此時眉宇間皆是無比英氣,朗笑聲中,回首笑語:“我把殿下交給大家了!”
“是!柳將軍放心!”
旁邊幾員將領齊聲應諾,策馬將把秦旭飛圍得更緊,決心鮮明。
浮橋處,那個溫和的,好脾氣的人,踏上了第一塊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