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整條街道,越過頗爲遙遠的空間,那淡然的目光,與他們在虛空中的對視只有一瞬,彷彿那只是極無意之間的一回首,一揚眸,隨後便又悠然望向前方。
然而,就在那最短的一個剎那,狄一和狄九都生出一種極奇特的感覺。彷彿那目光,穿越了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紅塵迷障,遙遙望來,便似能將人看通看透。
以他們二十多年鐵血苦訓培育出來的性情,若是有人讓他們生出這種感覺,第一個念頭,就是此人必須除掉,若實在無法殺死,則要遠遠避開,絕對不要再接近。
然而,容謙的目光彷彿可以在瞬間洞悉人心最深處的一切隱秘,卻又出奇的平和從容,讓人無法生出一絲反感。
最具侵略性的探知力,和讓人極難生出防範心的親和力,同時出現在一種目光裡,且能達到如此完美的和諧,這人果然不愧是小樓裡出來的怪物。
狄一輕輕嘆息一聲:“我們隔了一整條街,而且又有意收斂氣機鋒芒,可是,他這種習慣了受萬衆矚目的人,依然可以把我們的目光與其他人分別開來,這份感知力,簡直匪夷所思。”
狄九沉默不語,象他與狄一這樣,在時時刻刻的危險中掙扎長大,睡覺都始終保持着警覺,也依然無法擁有容謙這麼強大卻又平和自然的感知力。
心頭莫名地一嘆,先是風勁節,後是容謙,最早還有一個極白癡,卻又極強大的傅漢卿,這種從小小井裡跳出來,睜開眼,看到世界如此廣大,天外一重重還有天的感覺,實在是談不上有多好。
低頭看看自己空無一物彷彿什麼也抓不住的雙手,井裡的青蛙如果永遠不跳出來,那是否可以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可憐。
可笑的是,他卻連自欺欺人也不屑。
狄一的心境,不似他這般沉重,也並沒有他那樣強烈的負擔,語氣雖驚愕,卻也始終從容:“先是風勁節,後是容謙,小樓裡出來的人,一個比一個的精彩,只除了某隻懶豬比較丟臉。”
說話間他帶笑看了看正呼呼大睡,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傅漢卿。就這麼短短的走神之後,再把目光移向窗外,容謙已經入府而去了。
容謙身爲燕國宰相,手控舉國大權,自然也要處置全國的公務。因着皇帝太小,容謙身上的責任更加繁重。每日上朝之後,便是辦理公務,待到回府之時,便已是將近黃昏。
他素來自峙武藝,初掌大權時,雖屢遭刺殺,卻還是懶得把相府防務認真抓一抓,不但府內的防衛比較簡單,就是府外也從不管治清肅,並不象別的大官那樣,往往將整條街都封做自家的地盤,不許百姓開門立戶或做生意。平日出入,也少擺儀仗,少攜護從,能有十人左右在旁邊,已算是極多了。
爲了他這性子,不知多少朝臣將軍們勸過他,又有不知多少政敵自以爲可以鑽空子刺殺他。
可是,幾年下來,刺殺事件從層出不窮,到再也見不着刺客的人影兒,而所有刺殺背後的主謀,或是銷聲匿跡,或是蜇伏順從,或是家敗勢落,隨着燕國局勢的穩定,而漸漸不再爲人所注意了。
宰相大人還是繼續這麼隨意,這麼粗心,這麼不注意自己的安全,而朝中最多事思慮最重的大臣們,也都不再多嘴勸導了。
因着容謙平時極隨性,極沒架子,便是府中的下人,在他面前,也並不見得多恭敬。
他才一從側門進府,一個管事就快步來到馬前,聲音極低地在他馬前說了一句話。
容謙眉頭一皺,沉聲問:“人呢?”
“在園子裡頭,原是要讓進內廳的,可是經過園子時,瞧那園子裡的花開得漂亮,便說要畫下來,給容相親眼瞧瞧他畫畫的功力又有長進了。府裡的幾位管家,都在那服侍着呢。”
容謙嘆口氣,搖搖頭,翻身下馬,信手把繮繩往下人那邊一拋,便大步向前行去。
因容謙並不好那吟風弄月,賞花玩景的風雅,相府的花園雖大,卻也談不上精巧奇致。花花草草,自由地生長,少有人工穿鑿,倒別有一種天然生氣。
花園正中,擺了一副小小桌椅,一個極小極小的人兒,正正經經坐在那兒揮筆畫畫。這樣的專注與認真,在孩子之中,竟是極之少見。
四周護從之人,竟是數之不盡。近處有人捧茶,有人掌扇,有人撐傘,有人持拂塵,有人捧唾壺。桌旁,有人研墨,有人鋪紙,遠處,更有無數護衛,環伺而立,神色極之警醒。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那小小的,只專心畫畫的孩子身上。直到有腳步聲紛迭而來。
許多人都擡眸望去,卻見花園大門盡頭,有人快步行來,將身後一羣護從下人甩得老遠。
時正黃昏,天邊夕陽如火,天地之間,都似有一種淡淡的紅色光暈,正襯着那人,紅袍緋衣,一路行到這無限鮮花綠草之間,一時竟叫人神爲之奪。
一衆下人無不警醒,正欲施禮,卻被容謙微笑着做個手式,悄然止住。
容謙一邊前行,一邊目光淡淡一掃,心下好笑。真個好大的排場。不但帶出了宮中最伶俐懂事,且身手不錯的太監和侍衛,捎帶着把我這相府最得力的手下和護衛們全嚇得聚在一塊了。仔細回想一下,好象就算是相府搞什麼大宴會,大慶典時,也少有這麼大陣仗來着。
他心中暗笑,腳下卻已行近那孩童身旁,悄悄揮揮手,幾個貼身服侍的內監便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
那孩子專心畫畫,一時之間,竟是並未查覺。
容謙探頭看他畫作,筆法雖然稚嫩,揮毫之間章法技巧卻也是有模有樣的。容謙欣然一笑,太傅教得雖然好,但咱家小皇上聰明能幹學得快,這纔是重點啊。
這般欣欣然地想着,手就不知不覺伸過去,輕輕握住那執筆的小手,彎腰低頭,附在那小小的腦袋旁,輕輕道:“皇上,這幾筆,該這樣畫纔是。”
他的手,輕輕帶着孩子的手,徐徐在畫紙上塗抹。小小的孩兒,小得出奇的手。極柔嫩的皮膚,抓在手心裡,有着淡淡的暖意和極佳的手感。那麼小,那麼粉嫩的手,彷彿稍稍用力,便會碎了,破了,化了開去。讓他必須小心地,輕輕柔柔地握着。
所有的人都看見燕國的宰相,微笑着彎下腰,眼神出奇地溫暖,右手輕輕地把住小小皇帝的手,左手自自然然張開去,以一個全然呵護的姿式,輕輕圍住了小小孩兒的身子。
他低下頭時,臉貼在皇帝的臉旁,他輕輕開口,說了一句什麼話,夕陽下的風,彷彿都是暖的。
那個可愛的,常會讓人忘記他是皇帝的小小孩子忽得睜大眼,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容相。”
而他,在夕陽下微笑。有些恍惚地想。
小孩子的皮膚真是好,握着都讓人不想放。
小孩子的頭髮真是亮,好想用力摸一摸,揉一揉,手感肯定一流。
小孩子的身上又幹淨又清爽,還帶着香,應該不是奶香吧,這小子斷奶很久了。宮裡到處都點着香,衣服,全要用貴得要死的香來薰,這毛病還是要改改,第一太奢侈,第二,把個男子漢薰得象個漂亮小姑娘香噴噴的可不太好。不過……
不過,這還真好聞,要不等他大一些再改吧。現在還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