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輕塵斬釘截鐵地說出“他愛你”三個字的時候,連風勁節都震了一震,幾乎以爲小容會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然而,容謙卻連動也不曾動一下,沒有反駁,沒有驚呼,連表情也沒有太大變化。
他只是靜靜地坐着,眼神沉靜,容顏沉鬱,手指尖也沒有顫動一下。
方輕塵定定地看着他,過了一會,才輕輕一嘆,隨手拉張椅子,直接坐到容謙對面:“你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但是這件事,你心裡並不是沒有感覺,所以你纔不吃驚。”
容謙語氣出奇地低沉:“我是從來沒有想過,但我又確實沒有太強烈受驚震動的感覺。輕塵,你真的覺得……”他語聲一頓,方道:“這些事,我不是太懂。你真的覺得,燕凜待我,如同那人當年待你一樣?”
“不一樣。”方輕塵淡淡道:“我與她只有男女之情,最多比尋常人激烈瘋狂一些,但終究也只是單純的男女之情。燕凜對你的感情,卻複雜得多,也深刻得多。你是他的師父,他的長輩,他最信任的人,但是對他來說,又絕不僅僅於此。他將人與人之間所有的感情,全都放在了你的身上。無論是弟子對師長的尊敬,孩子對父親的孺慕,弟弟對兄長的依賴,還是……我不能說他待你只是單純的情愛,但他已經有這方面的心意,卻是無可置疑的。”
方輕塵忽然有些疲憊。幾世歷劫,多於情愛之間浮沉,他的所歷所受,唯心方知。縱是幾百年時光流逝,非要將當年之事拿出來,甚至與人細細做分析對比,心境上終難免有些滄涼。
因爲論題的原因,他見多帝王情思,自然比容謙和風勁節敏感許多。而且他一世二世,唯求情愛,從第三世開始,便不再將情愛論題放在心間,所求所覓,更多的是知心知己,不負不棄之人罷了。與燕離之間的感情,就已經不再單純明白,雖是朋友相稱,但是不知不覺之間,或許也悄然涉及了些許情愛。也因此,他對容謙和燕凜之間,這種極複雜,極深刻的關係,感受遠比別人清晰明白。只是縱然清楚,這感情的事,又哪裡能用言語解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會是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
“其實你只是天生情商太低了,一旦開了竅,自然也就明白了。”他勉強笑道:“他待你到底是哪一種情懷,又何必再要旁人,一點點分析。他對着你時,縱不至就格外的臉紅心跳,但有沒過心動時的種種跡象?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誰又真能算得出,幾分是情,幾分是恩,幾分又是義呢?”
容謙聲音極低:“你說得對,其實他對我……我心裡一直是有感覺的,只是不明白罷了。雖然張敏欣對我說過很多次,可是她那種同人女,看到兩個雄性生物在一起,就能無限聯想,誰也不會把她的話當真,其他人,卻永遠不會對我說這些事,我其實……”他搖搖頭,輕輕道:“不知道燕凜明不明白,他若和我一樣糊塗,也許反而能快樂一些,太清楚了,便不免有許多自傷自苦……”
“燕凜的心境,根本不重要,也沒有關係。”方輕塵望着容謙,脣邊掠起一絲笑意:“現在重要的,是你的心境。”
容謙微怔,凝眸看他。
方輕塵朗朗一笑,伸手指指自己,再指指風勁節:“我和勁節,都是美男子,大英雄,不管哪一世,暗中傾慕喜歡我們的人,都是手指腳趾全加在一起也數不清……”
風勁節白他一眼,重重哼一聲。
方輕塵挑挑眉,只當沒聽到:“不是說人家喜歡我們,我們就一定要如何如何。那麼多喜歡我們的人,個個都要去迴應的話,你就是會分身術,又能迴應得過來嗎?說到底,旁人愛不愛,戀不戀,情有多深,那都是旁人的事,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微微一笑:“最主要的,是我們自己心裡想什麼,對於這份情義,我們自己是不是有感受,是不是願意回報,是不是能夠迴應……”
方輕塵輕輕嘆了口氣:“小容,燕凜的心境不重要,而且,無論他是否明白,他都永遠不會主動對你提起這些事。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選擇永遠裝糊塗,永遠做他敬重的容相,永遠享受他的尊敬和愛護。所以,別去管他明不明白他自己的心,只問問你自己,這件事,你自己到底怎麼想?”
容謙怔怔呆住,一時竟說不得話,發不得聲。從方輕塵把“他愛你”這個重磅炸彈扔下來,他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大的震動,內心裡,卻早就紛紛亂亂,心心念念,想的都是燕凜。
燕凜知道嗎,燕凜明白嗎?燕凜可也私下煩惱莫名,燕凜可曾獨自痛楚難言,面對他時,燕凜到底是怎樣的心境……萬思千慮,只剩下燕凜,燕凜,燕凜,獨獨忘了他自己。
是啊,燕凜是否明白,這一刻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他明白了,而明白過來的他,怎能不去反問自己的心。
這些年來,他到底忽視了多少,錯過了什麼?
他知道了燕凜心中如何待容謙,那麼,容謙心中的燕凜呢?容謙心中的燕凜,究竟是什麼?算什麼?
看着容謙呆呆坐着發愣,風勁節微微皺起眉頭。小容天性就是個極認真極固執的傢伙,既不似方輕塵,肆意揮灑,只爲縱情,也不象自己,天性裡就有一股灑脫不羈在。這種平時做夢都想不到的現實,被人一口揭破,連番地轟炸下來,換誰腦袋都得想打結了,真要鑽了牛角尖就不好了。
他輕輕一拍方輕塵,小聲道:“你別逼得他太急了……”
方輕塵不以爲然:“誰逼他了。我只是看不過去,提醒一句罷了。願意想明白,還是繼續裝糊塗,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才懶得多管。小容……”
容謙忽然伸手用力在椅子上一支,站了起來,慢慢向外走去。
方輕塵和風勁節兩個直着眼看着容謙很慢但一直沒有停頓地向前走,直到他走到門前,還一點交待一句的意思也沒有,風勁節終於忍不住問:“小容,你去哪……”
容謙沒有回答,仍是呆呆的,徑自開門出去了。
方輕塵逗笑道:“還能去哪兒?他現在肯定還不知道怎麼懵呢,你說他會去哪裡。勁節,這一世你好歹也當了這麼久的風流浪子,早該見多識廣了,不會連這都判斷不出來吧?喂,你老實交待,你不會是白擔了個萬花叢中過的名,其實一回真正的戀愛也還沒談過吧?”
風勁節狠狠拿眼睛瞪他,心裡倒是很想譏刺幾句,比不得你每一世都愛得驚天動地,毀天滅地這一類的話,到底是不忍心。雖說這方狐狸總是惡形惡象揭人短,但爲了點醒小容,今天他已經在自己的舊傷上不知道戳了多少刀,自己要再跟着往下戳,實在有些過分。
風勁節忍了又忍,終於把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
唉,人善被人欺啊,果然有必要學習一下這隻狐狸的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