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覺得很鬱悶,好端端的教主位子讓人搶了,自己還要辛苦替人幹活頂雷處理瑣事。
他也曾野心勃勃不甘伺服,他也曾暗懷機心另有所圖。他幫助傅漢卿,更多的是爲了順便建立自己的勢力。每到一地,都認真瞭解當地分壇的所有虛實,全部勢力,以各種方法結納教中英才,並巧妙地展現自己強大的力量,超人的智慧,以及對下屬的賞罰分明,對他們的賞識認可,很自然地讓每一個人心中刻下他深深的印記,認可他是值得追隨的上司。將來若有機會,這些人都是可以收爲羽翼的。
同樣,他也總是有意無意地讓所有人儘早發現教主的無能,充份感受教主的懶散,不留痕跡地誘異着所有人對傅漢卿的輕視和不滿越來越深。
修羅教諸王各有勢力,各統所部,皆不容教主染指,事實上教主真正可以掌控的,還是各地分堂的力量。如果不能讓那些在天下各地,爲了神教擴張而多年隱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精英骨幹們認同,不能讓他們覺得多年的辛苦是值得的,那麼教主的名位再尊,也只不過是個虛名罷了。
一切的一切,本來進行地非常順利,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愚蠢衝動和瘋狂,平白地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一瞬間全部毀掉的話。
明明在趙國大名府時,就已經發覺傅漢卿不是愚蠢,只是懶惰,明明知道,只要他認真面對,總會有驚人之舉,卻還是爲着那一種完全不知因何而來的莫名期待,而逼迫着傅漢卿走到了當衆立威這一步。
爲什麼,會那樣不可抑制地想要看清他所有的才智,爲什麼會那樣瘋狂可笑地,一定要看到他的真實力量。
而當傅漢卿充分展示了力量之後,他的所有的努力就在一瞬間化作了流水落花。
在所有人心目中,傅漢卿的懶散嗜睡,全變成了特立獨行,傅漢卿的荒唐胡鬧,全變成了高人風範。
人們不再指責傅漢卿所有不負責任的行爲,反而自責自己太沒用,那樣小的瑣事,還要去煩擾他。
人們不再責怪傅漢卿永遠暈頭暈腦睡大覺,反而說他這叫是真名士自風流,反而責難其他的俗人無法瞭解高雅之士的心胸行徑。
所有曾鄙夷過他的總壇弟子們,現在提起他,都是滿眼地崇拜,滿臉的嚮往,說出來的話,全是斬釘截鐵截鐵的一口咬定,他們從第一眼看到教主就認定他不同凡俗,就確定他是蓋世英雄,就從來沒有對他產生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和背離之心。
至於這麼久以來,曾在他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曾讓他們無比欽佩敬仰,曾令他們無數次嘆息,沒能繼承教主之位的天王,早就被忘了個乾乾淨淨。
那一天,他眼看着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轉瞬之間。那一天,他甚至可以強忍心中所有的失落和痛楚,放縱傅漢卿的繼續嗜睡胡鬧。
那一天,他守在傅漢卿的牀笑,漫不經心地用掌力替他烘乾頭髮,漫不經心地看着那個混蛋,睡覺時永遠傻乎乎帶笑的臉。
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傅漢卿的強大。
是的,他愚蠢,他白癡,他迷糊,他不懂心計,他不擅謀略,但是,原來,人只要有足夠的力量,所有的心計,所有的謀算,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話。
他蠢得起,因爲他不需要心計,不需要城府,不需要去處處思慮,時時在意。因爲他太強了,強到再聰明的人,也傷害不了他,再大的陰謀,再多的陷阱,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所有的謀劃,到了他的面前,都不過是妄費心機。
那一天,他俯下身,在那人的耳邊輕輕地問。“阿漢,你現在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然後,他聽到了,叫他至今想來,依舊驚心動魄的回答“讓狄九快點篡我的位吧。”
時至今日,回想那一瞬自己的震撼,自己的心境,狄九依舊有會有一種想要仰天長笑的衝動。
那個他以爲是白癡的傢伙,或者比他更動悉世情與人心。比他更加清楚,他所有深深隱藏的野心和圖謀。那個人給他機會接觸權利,不是因爲愚蠢,而是因爲有足夠的強大和自信,所以,那人可以利用他的細心和能力來處理瑣務,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偷懶睡大覺。
這一路行來,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操勞所有枯燥的工作,都是自己一個人扛下來,而他呢,好吃懶做不幹活,只要隨便露一手,自己全部的辛苦努力,都及不上他在這一瞬間的光芒四射。
也只有強大到這種程度的人,才永遠不會擔心大權旁落,纔不需要對其他人處處防範,纔不會似自己這樣,萬事思慮過重,從來一夜三驚,至今不曾有過一刻真正的安心,真正的快樂,從來沒有享受過一次,香甜的睡眠,安然的休息。
然而,狄九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促成傅漢卿的當衆顯示神威。哪怕最微小的希望終於泯滅,哪怕僅有的光明因此黯淡,他寧可面對絕望的後果,也不願抱着希望自欺欺人。如果他所擁有的一切權力都是傅漢卿的恩賜,只要傅漢卿一擡手,就可以輕易毀滅,那麼,他也情願比任何人更早地看清這個事實。
縱然這一生都是一個最大的笑話,他依舊有着他的尊嚴與驕傲,所以在傅漢卿大展神威後,在其他人眼中,也只剩下他還能從容如舊,態度不改從前地對傅漢卿囂張地怒視或吼叫。
其實傅漢卿本人可能比狄九更加鬱悶。他自覺自己的對人生的要求,幾乎已低到極限了,不求榮華福貴,不求聞達天下,不求美人青眼,不求一世逍遙。他只不過希望吃吃喝喝睡睡,好好混過這一輩子就完了。
結果莫名其妙砸死一個魔教教主,爲了負起責任,只好跑到修羅教去自薦當教主。本來以爲,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修羅教裡的人不可能會這麼笨,可是人家居然真的同意讓他幹了。
這樣他又不得不負起,整個修羅教的責任……天啊,他連自己都顧不了,卻要去顧,被全武林視爲公敵,讓天下各國下令剿滅的整個修羅教。
好在還有一個狄九,分分明明於心不甘,明明白白地暗藏野心。他高高興興地帶了狄九同行,萬事有他擔當管理,自己不用操心,只等着哪一天,他羽翼豐滿,實力蓄足,把自己從教主位子上趕下來,自己就從此可以繼續省心地吃吃喝喝矇頭混日子了。哪怕是被關進牢裡,或乾脆殺掉,怕也比這樣勞心勞力幸福多了。
可是,爲什麼,一轉眼,這傢伙就開始當甩手大掌櫃,萬事不管,所有的事務都當頭砸下來,逼着自己死撐呢。
爲什麼,他好心好意,阻止了一羣上門踢館的倒黴蛋走向死路,結果卻又給自己惹下一堆麻煩呢。
爲什麼,自己明明是個很守法,很講道理,很重視生命的人,可手下硬生生把他看成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呢。
他萬分鬱悶地望着舒放,不明白自己臉上到底哪個部位長得猙獰了,讓舒放覺得自己打算大開殺戒大施殺戮。
只要看看傅漢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舒放趕緊低下了頭:“教主才智天縱,恕屬下愚魯,難以猜度一二。”
傅漢卿懶洋洋道:“你們去外面,寫一個大大的公告,擺上桌子凳子和紙筆,派個人在那裡登記,凡是要向我提出決鬥要求的,全部登記在案。然後安排決鬥時間,但是即然要決鬥,那總要開出輸贏條件,即然提出決鬥的是他們,那做爲接受方的我,就有提條件的權利了。”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也都明白了,這玄虛奧妙就在這條件上,但到底有什麼條件,可以嚇退那麼多急於成名的江湖人呢?
砍腦袋?砍手?砍腳?
好象都未必百分之百有用啊。江湖人,尤其是年青人,過於熱血澎湃,基本上,都不會把性命看得太重,所謂的武林少俠,有一種奇怪的觀念,總覺得,爲了偉大壯烈的決鬥去死,是最光榮的事。
爲了可以名揚天下,名傳武林,死也不是不能付出的代價。
即然連死都不怕,那還有什麼別的事需要介意嗎?
然而面對大家略帶驚疑的目光,傅漢卿卻只是淡淡說:“給我在告示牌上,把輸了的條件,用最大的字寫出來。凡是輸給我的人,要打扮成一隻小狗,繞着全城爬一圈,還要不停得汪汪叫。還有,凡是向我挑戰的人,都當成默認接受這一約定,如果有人事後不遵守承諾,全城都會貼滿某某人說話不算話的白紙黑字的大招貼,這一點,你們也要在告示牌上寫明白。”
他說得是漫不經心,輕飄飄如同遊戲,聽得人卻因爲受驚太過無不把眼睛瞪得老大。
所有人都清楚,這個告示一貼出去,再不會有人敢來挑戰。
那年青的,熱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謂英雄少俠們,想的全是如何出名,爲此死是絕對不怕的,可是如果以扮成小狗滿城爬着汪汪叫的方式出名,那恐怕是比死還慘十倍的事。
從此之後,天下人倒真是知道他們的名聲了,只不過每次提起來,不是豔羨,不是嚮往,而是哈哈大笑罷了。
只要是男人,只要還想當英雄,只要還想要自己的臉面,就沒有任何人敢於接受這樣的條件的。
可是,大家還是無法不震驚地瞪着傅漢卿,甚至沒辦法去佩服他的神妙手段。
這種處理方法,完全超出了正常江湖人物的理解範圍,和思考規律,讓所有人都有一瞬間的怔愕和迷茫。
對於大家的迷亂,傅漢卿還是很難夠了解的,就象他深深明白,這項條件一拿出來,只要是正常的江湖人物,就絕不會再來找麻煩一樣,雖然他至今也不理解江湖人物奇特的思考方式,但是他明白,他知道,並且懂得利用,也就夠了。
即使往深處想一想,他依然會因爲江湖人覺得學兩聲狗叫,比死人更可怕,學學狗爬比殺人更讓人難以容忍的從價值觀而嘆息。
其實這還是很好玩,很和平,且能逗大家都跟着笑一笑的有趣的事吧。哪個當爹的不學學動物叫來哄孩子玩,不當牛做馬地揹着孩子滿地爬呢。
反正如果換了傅漢卿自己來選,他自己肯定選擇小狗扮演遊戲,而堅定地拋棄爲了無聊的理由而打生打死這樣的荒唐的事。
想到這裡,傅漢卿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觀念,想法和世人有着太大的差距和不同,也從來沒有想過,以自己的觀念去影響世人,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只想這麼渾渾噩噩混在紅塵中,過完這一世也就算了。
然而,如今,只怕他不得不想辦法改變很多人固有的觀念了,因爲……做爲修羅教的主人,這是他的責任。而他雖然出奇的懶散,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避自己的責任。
該做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不得不,強睜着睡眼坐在這裡。因爲一個必然會對當今武林,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帶來極大衝擊的想法,正在他心間,慢慢成形。
這一刻,除了狄九之外,所有人都被傅漢卿那如同天馬行空般的神奇想法給震得不能正常思考。
只有狄九,在這一瞬,眼睛微微一亮,深深地凝在傅漢卿的身上。
這個人,處理問題的方法,總是如此出人意料,卻又絕對有效。
他思考問題的角度,永遠是其他人想問題的死角。
爲什麼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能這樣地思考,這樣地決斷,拿出這樣的方法,爲什麼,他竟可以……
狄九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定在傅漢卿身上,看着傅漢卿漫不經心地用手掩着嘴打呵欠,看着傅漢卿眼眸上那深深的疲憊和倦意,他甚至能從那黑黑眸子更深處找到一點落漠無奈和嘆息。
狄九不知爲什麼自己的心會微微一緊,又略略一驚。
他不快樂?爲什麼?
那個永遠只關心如何睡大覺的傅漢卿,從來沒有特別快樂過,卻也難得見他不快樂?
他爲什麼不快樂?
他總是很懶,總是抓緊一切時間睡大覺,但卻極少流露疲憊和倦怠。
他那深深的疲憊,又是爲何而來。
他怔怔看着傅漢卿,見他閉了閉眼,復又決然睜開,沒有自己喝斥他,他居然乖乖地重新又端正地坐好。
狄九覺得自己的心悄悄地,激烈地跳動了幾下,在剛纔一瞬間,傅漢卿,那個小懶豬,是否悄無聲息地決定了什麼事?
一種莫名地激動在胸中翻騰,狄九隱約地感覺到,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