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的手指靈巧地在方輕塵前胸背後的兩處要穴點下,貫穿的劍傷處,鮮血立時流得緩了。接下去自然就是雙手不停,動作利落地上藥,包紮。一切辦妥,他方纔垂手無聲退後,旁邊另有兩名黑衣人迎上前,一人捧上一個包袱,一人雙手捧了一件白色的錦袍。
一直沉默着不言不動,任憑他擺佈的方輕塵,接過錦袍,展開披在身上,身上的觸目血痕,立時被一片不染塵埃的純白遮蓋了去。
他隨手接過那包袱,便腳步不停,繼續向前走去。從頭到尾,他話也不曾說一句,而那六名黑衣人,也一直默不作聲,只是簡單向左右讓開,靜靜目送方輕塵離開。
遠處山頂,傳來極淒厲的嘶叫:“輕塵……輕塵……”
黑衣人中,有人眼中寒光略閃,輕輕哼了一聲。
方輕塵沒有止步,沒有回頭。
直到方輕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遠方,六個黑衣人方纔轉了身,向山頂而去。
楚若鴻在山頂直叫得聲嘶力竭,卻還不肯停下來。
趙忘塵心煩意亂,大步逼近過來:“夠了,別叫了,他不會再管你了……”
“誰說不管了。”冷冰冰的聲音逼人而來。
楚若鴻還自頹坐於地,毫無反應,趙忘塵卻是心頭一凜,足尖一點,身子疾退三尺,暗自提氣戒備:“什麼人?”
六個黑衣人,如幽靈般自林木間現身出來,爲首之人冷冷看了趙忘塵一眼:“不用緊張,我們是影盟中人,來此只爲善後,不會爲難你們。”
“影盟?”
“影盟。影盟不是什麼嚴密的組織,我們都是江湖逆旅之士,天涯飄零孤客,多是無親無故,窮途末路之人。我們的相同之處,不過是都受過一人的恩義,答應幫他做一些事。”
趙忘塵眼神微動:“方輕塵?”
“還能是誰?”
趙忘塵心下微疑:“我跟着他這麼多年,卻從來不知道什麼影盟。”
“他的事,你能知道多少?”黑衣首領冷笑:“天下人又能知道多少。你們只道他常年閉門謝客,飲酒放縱,無所事事。又有誰知道,這幾年,他暗中徵召楚國當年的所有密諜,收納民間憂國有才之士,令其接近各國要人和秦國權貴,以各種方法手段,挑動秦國宗室的野心,替他們出向別國借兵的主意,這才使得秦國紛亂,秦人的勢力退出楚國。”
黑衣首領的話語之中,譏誚之意甚濃:“不但這天下各國風雲,都是他一手推動,這些年來,楚國內部,其實又何嘗不是隱患重重。秦人楚人之間磨擦不斷,南方諸侯之間,也時有紛爭,四處都是靠他一力壓制,暗中紓解,方纔勉強保住個太平局面。這些國內國外的事,我們影盟都暗中幫過不少忙,出過許多力,自然知曉幾分。可笑的是你這個所謂的弟子兼仇人,整天跟着他的身邊,盯着他,防着他,卻是睜眼如盲,什麼也看不到。”
趙忘塵臉色鐵青:“他讓你們做什麼?”
黑衣首領森然道:“你不用緊張,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方輕塵說過,他欠你一條命,也欠他……”他伸手一指楚若鴻:“欠他一個交待。所以這次就算償還,求個恩怨兩清。只是你們發動得太早,只怕諸般善後都不曾想好。他也不想你們爲逞一時之快,誤了大好人生,所以昨晚確定你們今天會行動,他就偷偷出宮,召集了我們,安排我們在整件事結束之後露面。哼,本來,他已經打算死在這裡了。只不過,看起來,你們想要的,並不只是他的性命,他既然給不起,也就只好走了。”
趙忘塵咬了咬牙,低喝道:“你們是他的下屬,又怎麼會看着他死?”
“影盟並不是方輕塵的下屬。我們只是欠了他的情,所以替他辦幾件事而已。辦完了也就恩怨兩清。現在想來,從一開始,他挑選來幫助收納進影盟的,就都是我們這些恩怨分明,但冷心薄情之人,又一直刻意不同我們親近,想必就是爲着今天,我們不會去阻止他,事後也不至於想着替他報仇……”
這首領的話尚未講完,一直呆坐着的楚若鴻忽然擡頭,眼中又有了幾分期望:“你們是輕塵的人?輕塵他現在在哪裡,他去哪兒了?”
“他走了。他不會再留在京城,甚至可能不會再留在楚國。你不會再找到他。”
回答的聲音,一片冰冷。
楚若鴻眼光迷亂:“他走了,爲什麼,爲什麼……”
“因爲你們!”黑衣首領冷冷對趙忘塵道:“本來他還想再留個一兩年,等到朝局完全穩定,國家也再安定,你的根基也穩固了,到那時,不管他是死還是隱,國家都不容易亂,你也可以靠自己站穩腳跟。可是你們太心急,現在就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
黑衣首領又是一聲冷哼:“你和他必不可能再繼續做出所謂的親密師徒關係給天下人看。如果他留下來,你與他相處,必然處處破綻。天下人不是傻子,自然可以瞧出端倪,查出真相,到那時,整個楚國都容你不得,更何況……”
他的目光再次冰冷地一掃楚若鴻,神情中,毫無普通百姓對皇族的尊重和敬畏:“這個人完全沒有理智,不懂進退,如果他不走,此人必會不斷糾纏。萬一他當着旁人的面,做出醜事,說出胡話來,那可就真成了天下笑柄。所以他也只得儘快離開,斷絕了這種可能。”
趙忘塵沉默了一會,忽然冷笑:“你似乎知道他很多見不得人的醜事。”
黑衣首領平靜地道:“見不得人的,不一定是醜事,也可能只是個人的隱私。爲了讓他自己的計劃順利,爲了讓我們不阻礙他,且能夠盡力幫他善後,他的確對我們透露了一些內情,只是他說得不多,而我們,也並不打算追根究底。”
趙忘塵的語氣帶點譏嘲:“那麼,你們打算怎麼善後?”
“你是個聰明人,就算沒有我們,你也一樣能夠好好過你的日子,只是未必能活得那麼光彩鮮麗就是,他卻……”黑衣首領冷冷看向楚若鴻:“太上皇,您對您自己的未來,有何打算嗎?”
楚若鴻直着眼睛看向他,目光散亂,神情恍惚:“打算?”
“方輕塵說過,就算他不可能幫你復位,但也不會讓你受拘束幽禁之苦。只是未來的路怎麼走,卻要問你自己。如果你還想當你的太上皇,會有人送你回宮,不過,你自己要想明白,雖然沒有人會故意爲難你,但方輕塵不在,你想要在宮裡過得肆意快活,卻是絕不可能了。”
他也算很有耐心地,介紹得很詳細:“你也可以嘗試在深宮裡利用你的身份,拉攏心腹,掌握權力,以求復位。我們影盟不會幫你,但是如果你惹來殺身之禍,我們可以救你三次,但也僅只這三次。三次之後,你的死活再與我們無關。方輕塵讓我們勸你一句,就算你想留在皇宮裡,繼續享受尊榮,也不要去動心思爭奪不該屬於你的東西。以你的才智能力,真要自不量力地去做,別說三次,三十回的救命約定都不夠用。”
黑衣首領也不管自己說的話,這個心思散亂的太上皇到底聽沒聽明白,繼續道:“如果你願意接受別的生活,那麼被送回宮的會是很久以前,方輕塵就替你安排好的一個面目相似的替身。以後,這個替身會裝病詐死藉機脫身,從此,楚國不會再有太上皇楚若鴻。而你,則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人生。你可是選擇當遊學士子,也可以選擇做一方富豪。當然……”
他毫不掩飾語調裡的那種譏嘲:“你如果想選擇當農夫,用自己的雙手去田裡刨食,或者去碼頭當個搬運小工,靠扛包來養活自己,我們也會替你安排。不過那種苦頭,我估計你也吃不了。總之,不管你選擇哪一種身份,我們都會提供那種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方輕塵的建議是,替你弄一個書香望族出身的,且已經有了秀才功名,家中頗有產業的書生身份,而且已經爲你選擇了幾處名家大儒的書院,可供你投奔。總之,以有中等財富,中等地位,既不過於引人注目,生活也不至於窘迫爲要。他說你需要進入民間,看看普通人的生活,你需要掌握不算太多的財富家產,學學最簡單的管理技巧,你需要修身養性,與良師益友相伴,慢慢學會做人。”
黑衣首領看着仍然怔怔發呆的楚若鴻,淡淡一哂:“不過,這只是他的建議,你也可以不用聽。”他一拍手,身旁自然有人上前,遞上一個厚厚的冊子給楚若鴻。
“這裡有五十多個身份不同的人,他們有着不同的背景,來歷,身家,親族,職業,裡面有極詳細的資料和說明,你可以隨便從中選擇你要的身份,你要的生活。你可以遊學天下,踏遍山河,你也可以閒居鄉野,富甲一方。如果寂寞了,你有錢,自是滿世界有的是知情識趣的伴當和溫柔多情的女子。等以後你慢慢眼界心胸開闊了,也許今日看來要生要死的大事,他日也不過是一場笑談罷了。自然,你習慣於依賴他人,又從沒有經歷過不得不真正獨立的時候,所以就算是給你再好的身份,你也可能會遇上困難,遭遇危險。我們影盟會暗中幫助你,保護你。但是,你要記住,影盟不是你的下屬,不可能任你頤指氣使。如果你敢仗着暗中有影盟的照料,而故意惹事生非,自找麻煩,那就怪不得我們不管你的死活了……”
楚若鴻呆呆地低頭,翻開那冊子看了幾眼,忽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撲向那把方輕塵扔到地上的劍,一把將劍撿起,架在自己脖子上,大聲道:“輕塵在哪兒?我要見他!你們把輕塵找來……”
黑衣首領冷冷看着楚若鴻發抖的手:“你以爲,當着我們的面,你有可能自殺嗎?”
“就算你們武功高,攔得住我又怎麼樣呢?如果我下定決心要死,總能死成的。輕塵讓你們來照顧我,輕塵他也一定不想我死的,是不是?你們去通知輕塵來見我,我向他道歉,我跟他認錯,我再也不當什麼皇帝了,他要去哪,我都和他在一起。”
楚若鴻語不成聲地說着,眼中是最後的期盼。輕塵不可能忍心看他去死,只要輕塵肯回到他面前,讓他怎麼認錯賠罪都可以。無論如何,輕塵總會原諒他的,不是嗎?就象這一次,明知可能會死在自己手上,輕塵不還是悄悄費盡苦心,替自己做下這萬全的安排嗎?
然而,那黑衣首領只是冷冷挑眉低笑。
“我算是明白,方輕塵爲什麼一心一意要走了。他最怕的,恐怕就是這樣難看的糾纏了吧。一早他就和我們定下鐵約,從今天開始,我們影盟再也無法查知他的行蹤,也不能主動試圖聯絡他。不管發生任何事,影盟都要自己處理,反正大家辦完他交待的事,酬完了欠他的情,就算沒事了。如果他要找我們,他自己會來。如果他不來,我們絕不會去找他,而且也找不到。所以,雖然我們受他所託,要護着你,可如果你非要真死不可,我們也沒辦法。性命是你的,你自己要死,也就不算我們違約負託,我們還樂得輕鬆。”
楚若鴻身子巨震,手一鬆,長劍落地,喃喃道:“輕塵……你真的就這麼無情……就不肯給我一次回頭的機會……”
黑衣首領淡淡道:“他讓我轉告你,他本來就是個可以溫柔深情但也能狠心絕情之人,只要心意一定,就不會給自己和對方任何回頭的機會。所以,有機會擺脫他,對你來說,也未必不是幸運。”
他再沒興趣多看楚若鴻一眼,又轉頭望向趙忘塵,遞過幾封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