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一拳重重擊下,但這車底鋪了很厚的軟墊,以保證馬車中人的舒適,所以他這一拳如同擊到棉花堆裡一般,連一絲象樣的聲息也沒發出來。
這種全身力氣被柔柔包裹的挫敗感,讓燕凜胸口都悶滯起來。
蔭蔭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輕聲道:“公子!”
燕凜爲自己的失態感到一絲羞愧和隱約的憤怒,莫名地又覺得意懶心灰,語氣淡漠下來:“想不到只一面之緣,容公子就有了姑娘這樣的紅顏知己。若是知曉姑娘如此心意,容公子怕也不免動容動心。”
蔭蔭微微一笑:“公子分明是在取笑小女子了?容公子固然一旦接受某些人,必會一世相護相佑,但要被他這樣的人放開心懷,視作自己人,卻又是千難萬難。當日一見,我已知容公子對我斷無半點心思,雖常有思慕之心,卻從來不敢過份妄想。”
燕凜漠然道:“姑娘如此肯定?”
“公子忘了我是什麼人了?”蔭蔭失笑。“風塵中的女子,別無所長,最擅的卻就是觀察男人的心意。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無心的話,就足以讓我們確定,男人心中怎樣看我們,怎樣待我們。”
燕凜眼神忽然微動:“你們可以準確地判斷,在別人心中,你們到底是什麼地位,到底有多麼重要?”
蔭蔭含笑道:“這是我們吃飯的本事。我們混跡風塵,朝迎暮送,閱人多矣。如果無法把握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地位到底如何,最終不但不能借此生活得更好,反而會輸盡身家性命。自然,精明一世,糊塗一時,最後下場堪憐的人,總是有的。不過,我既然到目前爲止,仍然是京中花魁,百花樓上第一人,自是還不曾糊塗過。就算實在一時不能判斷,我也總能有辦法,試探出在別的男子心中,我到底有多大份量。”
燕凜揚眉注目:“你如何試探?”
蔭蔭淺笑:“說起來,都是些不象話的小伎倆。青樓中人,大多做慣做熟。同客人逛街時,故意對着極昂貴的首飾珍物,表露喜愛之色,看他可捨得千金買笑。當你的客人有另外相對較重要的事時,讓他得知自己正在生病不適,看他可肯拋下一切,即刻來探。這一類手段,各式各樣,總要根據對象和時機不同,而不斷變化。說穿了,也不過是營造各種局面,看一看對方到底肯爲你付出幾何,在你面臨不幸時,他到底會有怎樣的表現,並藉此確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以便爲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
燕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輕嘆息一聲:“姑娘從來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嗎?”
“從道德君子眼中來看,自然是極卑劣之事。然而,我們這種人,想要的不過是活下去,且能儘量活得好。而那些來尋我們的男人,想要的不過是歡樂,如果用些手段心思,可以讓我們活得更好,也可以讓他們得到更多的歡樂,這樣各得其所,並不曾礙着什麼人,又有什麼不好呢?”
蔭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其實真說起來,便是普通夫妻相處,朋友相交,天長日久,又何嘗不會在有意無意之間,有些小花招,小伎倆,藉此更深地確定親近之人對自己的關懷心意呢。”
燕凜一愣:“有嗎?”
蔭蔭也是一怔:“沒有嗎?”這位貴公子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就從來沒有過極親近的朋友,極珍惜的感情,讓他覺得需要去經營珍視嗎?他就沒有曾經傾慕過佳人美女,迫切地想要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觀感嗎?
燕凜沉默。
史靖園的友情,封長清的忠誠,樂昌的關愛,一切一切,得來理所當然,何曾需要他去小心翼翼,在意經營。他又何曾有過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想要去試探弄清。
蔭蔭若有所悟,看着他的眼神,隱隱似有些羨慕,但很快又有一絲淡淡憐意,一閃而過。
從來不需要去在意,去經營,去努力,所有人的感情忠誠愛護,都會自然而然送上前來。乍聽起來,這真是太過幸運了。只是……果真如此嗎?
莫名地,蔭蔭輕嘆了一聲。
燕凜的神色漸漸黯淡下去,沉默良久,終道:“太晚了,我也不便再繼續打擾姑娘了,就此告辭。”
他也不看蔭蔭的神情,徑自推開車門,一躍而下,卻又淡淡說了一句:“有機會的話,我會把姑娘的心意告訴那人的。縱然雲出無心,能有姑娘這樣的紅顏,一見知己,想來,他也是欣然的。”
話說完了,他頭也不回,躍上自己的白馬,四周護衛齊齊鬆了口氣,趕緊圍護過來,隨着他一起,勒馬迴轉,徑自馳去了。
月兒探身出馬車看了看,確定燕凜真是絕塵而去,再沒回頭,便皺了眉頭,關上車門:“這人真奇怪,跟小姐您共乘一車,居然真的說走就走,倒白白費了小姐的一番心思了。”
蔭蔭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她主動和燕凜打招呼,固然有一半是爲了着打聽容謙之事,另一半的原因,卻還是想要和燕凜拉交情。
燕凜的貴公子做派,遠遠一望即知,他自己魂不守舍,全然無覺,卻不知這等錦衣白馬,僕從如雲,在京城大街上招搖來去,多麼引人注目。就連蔭蔭聽到車外的喧鬧議論之聲,都忍不住掀開車簾遙望。
這樣的年輕富貴子弟,對於蔭蔭這樣的風塵女子來說,如果能拉上交情,好處自然是不小的。她藉故搭訕,語出驚人,一半是真情,另一半卻是爲了逗引燕凜的興趣。
燕凜被她成功吸引上車後,她談笑之間,總是故意把自己最美的姿態,最誘人的神情不着痕跡地展現出來。
若是普通男子,就算談不上傾心相愛,純爲着她的色相,也會忍不住心神動搖,成爲她另一個既富且貴的常客。
要守住這花魁的頭銜,並不容易。她要賺得多,她也要不斷結識大富大貴的客人,藉以擡高自己的身價。否則一旦從雲間跌落下去,怕是連普通妓女都不如。
對蔭蔭來說,抓緊每一個可以成爲未來倚仗的男人,不過是生存的必要。然而,她久歷風塵,閱歷豐富,交談不過隻言片語,就發現,這個年青男子,怕不是色相所能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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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美色不能軟化,且剛纔故意挑逗的言談又引發了他的不滿,那眼下要做的,就是儘量減低他的怒氣,以免自招禍端。花魁二字,說來好聽,到底也不過是個卑微妓女。真惹出事來,一個微末小吏都能讓她吃苦頭,何況是如此一個貴人。
識實務,知進退,才能風風光光左右逢源地活下去。這是她這樣的女子,自然而然,就能學會的本領。
因此,她立刻改變策略,不再試圖引誘燕凜,而是儘量坦蕩自然地有問必答,解釋一切,又以並不卑微自憐的姿態,用很從容的語氣,來表現青樓女子的不幸和苦難。果然燕凜的火氣漸漸消退,雖然沒有明確的表示,對她也多少有了些憐意。
此刻燕凜離去,月兒頗爲替她可惜,蔭蔭卻是暗自出了口氣。
“他走了,怕還是好事。雖說我們這種人,要強撐着風光活下去,多結識幾個貴人很重要,但如果身份太尊貴了,就只怕過猶不及了。”
蔭蔭伸手拿起矮几上的銀票,徐徐展開,纖指指在銀兩的數額上,示意月兒看。
月兒探頭一看,全身一顫,伸手掩了口,過了好半天,才發出一聲低低驚歎。
“一個侍衛,不用他說一個字,隨手就拿出這麼大一筆銀子,就爲在馬車裡客客氣氣說幾句話……”
月兒自問跟着花魁,也見過不少揮金如土的豪客,卻還是從沒有想過,世上竟有這樣大的手筆。
“連侍衛都有這樣的出手,此人的身份該是何等貴不可言。”蔭蔭嘆息:“我們到底身份卑微,真和過份尊貴的人攀扯不清,只怕非福反禍。我後來毫不掩飾地提起自己恩客衆多,明白地表明我這樣的女人,所用的一切手段,都只是利用別人的情義爲自己爭取利益,就是想早點讓他厭煩離去。”
月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眼中還是有着遺憾之色,望着銀票,神色有些怔忡:“唉,不知道這位公子到底是位怎樣的貴人……”
蔭蔭搖頭微笑:“不管他是什麼貴人,終究不過是個不快樂的人罷了。”
月兒茫然不解:“他又有身份,又有錢,還不快樂?人也不能太不知足了吧。”
“正因爲太過高高在上,什麼都得到得太容易,所以稍有不順心的時候,纔不懂得知足吧。”
蔭蔭的眉眼之間,有一種看盡紅塵的滄桑:“他太年輕了。他還不懂得什麼是知足常樂,什麼叫難得糊塗。做事太認真,凡事太求全,哪怕有一絲不確定,都不能忍受。這樣的人,如何快樂得起來。”
“可是……”
蔭蔭輕輕搖頭,打斷小丫頭所有可能的後文:“月兒,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如無意外,這個人我們以後也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不必再說他了,我們還有我們的日子要過,與我們的無關的人,不必太費心思。”
小丫頭月兒欲言又止,戀戀地再看了銀票兩眼,這才低頭坐好,不再多說話了。
蔭蔭極淡極淡地笑了一笑。
年少真好,還會去希翼,還懂得依戀,還有勇氣去思慕絕不會屬於自己世界的人與事。而她,一顆心早就蒼老得再沒有一絲激情了。能讓她思慮保護在意的,只有眼前的安樂時光罷了。
她與那個貴公子,是兩個世界中的人,和那個曾讓她心絃拔動的容公子一樣,終不過是偶爾交匯,便立時分離,永遠不會有機會再接觸。
明天,她還要帶着永遠美麗的笑容,同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故作風雅地談詩論文,假做情深地你儂我儂。
曾經偶然相逢的高貴少年,不過是湖中泛起的一點小小漣漪,轉眼逝去,再也看不到一絲餘波。
而明天,那個貴不可言的公子,想來在他的世界,也有他的忙碌吧,月下偶見的風塵女子,不過是水過岩石,又哪裡會留一點痕跡呢?
第二天,百花樓頭,攜金求美的客人,依舊往來不絕。
第二天,大燕宮內,剛剛散朝的燕凜招集了朝中的重臣,在偏殿之內,開始討論遙遠秦國遞來的那封密信,以及相應的兵戈大事。